返璞归真之作—《归园田居》

苇杭

归园田居（其一）东晋·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魏晋是夹在汉唐之间一个相对混乱的历史时期，政权更替频繁，军阀混战不断，社会动荡不安。面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大汉丞相曹孟德忧心忡忡求贤若渴，于是招贤纳士，奉天子以讨不臣，他选择了一条达则兼济天下的道路。而晚于曹孟德二百年的陶渊明，却与其相反，毅然决然地辞别官场，归隐田园，这又是为什么呢？ 陶渊明（约365—427），又名潜，字元亮，自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先生，东晋浔阳（今九江）人，东晋最杰出的诗人，开创田园诗派，为古典诗歌开辟了一个新境界。渊明出身寒门庶族（“望非世族”《晋书·陶侃传》），曾祖陶侃是晋朝重要军事将领，祖父做过太守，外祖父孟嘉是东晋名士（“名冠州里，声流京师”《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少有“大济苍生”之志。而东晋末年，时局动荡，仕途险恶，政治腐败，门阀制度森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陶渊明曾几次往返于官场与田园之间。后出任彭泽县令，在官八十余日。《宋书·陶潜传》记载：“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这一年他41岁，从此结束了仕隐不定的生活，直到63岁去世。29岁出仕，41岁辞官，13年，陶渊明终于放下内心的犹豫与挣扎，选择了归隐，从此终老山林。被誉为塞上长城的刘宋名将檀道济曾去探访卧于病榻的陶渊明，劝道：“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渊明答：“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南史·陶潜传》）檀道济同情渊明的处境，以生当文明之世勉励他出来做官，陶却以自谦式的口吻回绝了檀。檀道济知道无法说服，于是“馈以粱肉”，但病饿多日的陶渊明并未接受。 辞官后的渊明一口气写下《归去来兮辞》和《归园田居》。归，回归，重归；园田即田园；居，就是生活居住；“归园田居”就是重返田园安居。为何而归——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少年就没有迎合世俗的性格，我所钟情的是那一派自然山川。韵，气质、性格；性，本性、天性。适，适应、迎合。适俗，适应世俗、迎合世俗。着一“无”字，否定副词，斩钉截铁；兼一“爱”字，坦率实在，意切情真。诗人开篇即提出一个重大命题——天性，并且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爱憎。然而，诗意表达的背后却是十三年的随波浮沉。这十三年，诗人在官场过得怎么样呢？临别之际，有何感受呢？从何而归——尘网、樊笼。这两个词给人什么样的直观感受？束缚、羁绊、压抑、苦闷，身不由己。异代同心，换作是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诗人没有明说厌倦，而是用了“尘网”“樊笼”这样委婉的修辞。这就是诗意的表达。既然在官场身不由己，感觉压抑、束缚、苦闷，那诗人回望来路，发现当初解褐出仕就是——错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读书当官，承载了多少人的梦想！然而在陶渊明看来却是误入歧途，一个“误”字，流露多少心酸与苍凉。“一去三十年”，可以理解为“一去十三年”，用十三年想通了一件事：哦，多么痛的领悟。诗人为表达自己对官场的厌恶，还用了哪些诗意的表达？“羁鸟”，笼中鸟；“池鱼”，池中鱼。有何共性？都不自由。飞鸟属于天空，游鱼终归大海、河流，哪怕是小溪。一“恋”一“思”，挣脱官场的急切与回归田园的渴盼一目了然。归向何处——南野、田园。如何理解“开荒”“守拙”？开荒，开荒种地，像诸葛亮一样，一身布衣，躬耕南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正所谓“勤靡余劳，心有常闲。”守拙，呼应适俗。适俗就是迎合世俗，迎合世俗就难免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曲意逢迎、虚情假意，就是讨巧。“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守拙，则是抱朴守静，是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守拙，就要告别熙熙攘攘的人群，返璞归真。做真人，说真话，守真心。不学官场那一套。对不起，我不跟你们玩。归去如何——无尘杂、有余闲。一“无”一“有”，有无之间，高下立判。无尘杂，正如刘禹锡诗云：“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有余闲，空闲、安闲、清闲、闲心、闲情逸致，正所谓千金难买片刻闲。闲，太重要了。闲，意味着自由。陶渊明给我们抛出了又一个重大命题。既然之前的十三年是误落尘网，那现在重新来过，重返田园，重获自由。于是，诗人眼中的田园一下子生动明朗起来——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宅院十几亩，草屋八九间，房后种榆柳，院里栽桃李。炊烟袅袅，狗吠鸡鸣。几乎不加任何修饰，无须刻意渲染，只以简练笔墨，即勾勒出一方世外桃源。诗人为何只是白描？在官场，心为形役。归田园，襟怀洒落，心静如水，虚室生白，内心澄澈，朗鉴万物，光风霁月，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此时的诗人，摆脱穷达的困扰与事功的束缚，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对于田园，简直如数家珍，无须点染，只是一一罗列，如其所是地呈现，足矣。“暧暧”“依依”，朦胧、静谧，诗人内心的丰足与完满、从容与恬淡，自然流出。真可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就这样，乡野宜人之风物，远近错落，动静结合，声色有致，井然有序，构建出一个和谐、静穆的意境。可真是此心安处。于是我们终于体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渊明《形影神三首》）。也终于明了“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难怪600年后追慕渊明的东坡化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与大汉丞相曹孟德经济天下的道路不同，陶渊明选择辞别官场，返身走向更为广阔的山野，给我们开辟了另外一条独善其身的道路，廓清了一方安顿灵魂的田园。回望曹孟德和陶渊明的不同人生道路与价值选择，我们很难断定孰对孰错。其实，也许根本就无所谓对错，不同的理念，不同的追求，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风景，以及，不同的冷暖。 一如罗伯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择了另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