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文明论（三）

秀萍

译者注：本书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森冈正博的巨著，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无痛文明论通过跨越爱与性、教育、自然、生与死、涵盖资本主义各个领域的问题，探讨了身体的欲望一旦获得就永不放手，消耗生命再生的过程，本书开辟了现代思想的新领域。此为简体字翻译的第一章，森冈教授希望能在中国出版，有意者请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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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何为无痛文明

（续前）生命就是这样演变和进化的。

身体的欲望，不会伴随主体变容。相对而言，生命喜悦来自于未曾预期的主体变容。身体欲望则试图把痛苦和艰辛强制地消除。这是两者之间最根本的不同。

生命就是让支撑自我的“结构”解体，并试图脱离结构束缚的过程。为超越“结构”不得不抛弃支撑自我的一切，并因此而产生的根本不安。那种不安已经让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失去了勇气。不得不找个事由分散精力，似乎不把眼睛蒙上就站立不住的那种不安。但是，生命就是伴随着上述不安而发光的。

所谓生命，就是置身于体内，却要超越身体的存在。生命绝对无法脱离身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命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却要超越身体，并想要从那里奔向夜空。生命就是想要超越身体的身体。每一次超越，生命的力量就会让身体的结构从内部变容，这时未曾预期的生命喜悦就会降临。新的身体想要维持新的结构，可生命会让新的身体再次超越新结构。这种看似无谋的不断尝试就是生命。只要我们获得了生命，就不可避免地要体验那种尝试。只要我们置身于无痛化的现代社会，就不会和那样的尝试无缘。

接下来，让我对上述论述加以如下补充。

生命喜悦并非我想要就能够得到，只有在被痛苦所困扰，并因之而发生变容的过程中，（以预想不到的方式）降临时才能体会到。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因有所求才能获得的充实感，那是达成感，并非喜悦。

保持现有的自我，去挑战某个课题。在克服了阻碍完成课题的困难时，就会感到发自内心，具有活力的充实感。这时的感觉有时也可以用喜悦去表达，但这并不是我所说的生命喜悦。因为那不过是因为达成感所带来的活力和兴奋。生命喜悦就是在战胜痛苦和艰难的过程中，获得了自我解体和重生时，以不可预知的方式突然降临的情感。在生命喜悦降临前后，必须让自己的存在发生彻底的变化。生命喜悦常常容易被误解为达成感和激情，为此有必要明确予以区别。当完成某件事情时，比如发生了没有想到的事，获得了胜利，享受了偷情的快乐等，这些事情带来的兴奋和激情也不能称之为生命喜悦。

　 有人认为自我变革或者自我变容会让生命充实与生命喜悦似乎相似。但是这和我所说的生命喜悦是否同一还有待慎重考虑。 如果维持自我现有的基本状态，以使其肥大化的方式进行自我变容或者变革而带来充实感，从这样的角度来看，那也并非生命喜悦。所以并非自然成长并发生变化就可以了。如此解释自我实现的喜悦，并非生命喜悦。也不是指通过冥思感受到宇宙的气息而进行的自我变革。如果根据新纪元运动思想所说的“只要我发生变化，世界就会发生变化”的思维方式去理解我所提出的生命喜悦，是伴随着危险性的。

虽然说在自我解体与重生的过程中生命喜悦就会降临，这或许会被看成类似邪教等给人洗脑的过程有相似之处。或者也可以说酷似强调自己启发，活着的意义，活着的目的等自我启示讲座。可是，上述这种情况都是有来自外界，带有明确诱导意图的行动，并在让你发生自我解体后注入新价值观，或者导入外部程序，这时你所体会到的安堵感不能称之为生命喜悦。

生命喜悦的降临，并不指因为外部的什么人给你进行了诱导或者说教，而是指通过自身的内在力量，发生自我变容和再生的时刻。在对“生命喜悦”进行说明时，之所以要强调发自自身内部就是因为上述原因。生命喜悦不是来自外部的诱导和说教，而是发自自身的意志和必然性，自发且忠实地进行自我变容。那种以无法预期的方式降临的，才是“生命喜悦”。

五 无痛文明的进化

让我们再考自我家畜化。

当身体欲望从我们这里夺走了生命喜悦，那就是自我家畜化。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所居住的星球文明中到处可见自我家畜化。在我们的社会中很容易从这里或者那里看到自我家畜化的身影。

在现代社会中，我们被身体的欲望所束缚，追求快乐，避免痛苦，一旦入手的东西就不想放手。结果我们想要体验在经受痛苦并自我解体、变容，获得再生时的那种不期而至的生命喜悦，就变得极为困难。 可是这种自我家畜化文明还在继续朝着下一个阶段发展。那就是“无痛文明”。所谓无痛文明就是把身体欲望夺走生命喜悦的机理有序地组合到社会系统中，并存在于社会各个角落的文明。在那样的社会里，带来愉悦和刺激以及舒适的装置就像网眼一样被整备起来，围住我们，使我们无限期地失去了体验生命喜悦的机会。在那里几乎不存在从内心感受到恐惧的真正痛苦，也没有不期而至的真正的意外。这些真正的“异物”被非常周到地排除在我们的人生之外，并巧妙地关闭了让我们通过和那种真正“异物”发生冲突时获得自我重生的通道。这样的文明就是无痛文明。自我家畜化文明正在向“无痛文明”进化。这个过程中会发生质的飞跃。无痛文明就是将来等待我们的甜蜜陷阱。

让我们进一步更加严密地去思考无痛文明。

我曾经说过，无痛文明试图彻底排除真正的痛苦，真正的意外以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等。但是事物并非如此单纯。

想象一下就会明白，如果真居住在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意外并把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都完全排除在外的社会，你会感到有趣吗？如果人类真能居住在一个完全没有痛苦，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预期进行，只做自己喜欢之事的世界，将会怎样？可能人类将会对活着感到厌倦。在一个完全按照预定协调而推进的世界，最初可能全身全灵都感到愉悦，逐渐就会感到厌世，失去了活着的乐趣。

无痛文明的基础是建立在排除痛苦，意外以及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上，但是，同时在此之上还有一个巧妙的装置。那种巧妙的装置可以让我们自身得以选择被稀释的痛苦，意外或者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同时这种选择不会导致文明的基础崩溃或者危及我们自身的存在。

比如，不想只因无意义的痛苦而痛不欲生，但是忍着痛苦，咬着牙，努力后获得的那种胜利喜悦却是无痛文明最欢迎的。为了获得胜利的喜悦，按照自我意识忍受痛苦。这正是无痛文明予以鼓励，并试图积极地将其分布于社会之中。

也可以这样理解突发事件和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在无痛文明世界流行的并非真正冒险，而是有预谋和计划的冒险。也就是说，虽然会发生突发事件，或者遭遇未能预期的事情，但自己并不会因之而死亡的冒险。就像巨大游乐园里的游具似的，不管多大的洪水袭来，我们身上只不过被溅上点儿水珠而已，我们也绝不会因为所乘坐的船只下沉而死亡。类似这样事先设计好的冒险以各种各样的商品，时装作为行动的选择肢，遍布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并被不断地施加在我们身上。比如绝对不会发生事故，且被置于监视空间的碰碰车；以结婚制度为前提进行的出轨游戏。此类事情在各处泛滥就是无痛文明的基本光景。无痛文明，只有在作为选择肢的痛苦或者艰辛由我们自由决定时才存在。在那些选择肢中不会遭遇无法忍受的痛苦，总是可以在不破坏文明的基础之上、从社会层面为你带来被稀释了的刺激或者兴趣。所谓无痛文明，就是把真正意义上的痛苦和艰辛内化为做为选择枝的痛苦和艰辛的永无休止的运动。

比如，要求在临死前可以进行安乐死或者尊严死的运动在不断扩大，这才是一条通往无痛文明的道路。“如果结束了就万事皆休”，这就是以实现预定调和为目标的无痛文明标语。人类在试图对一条千年才可能发生一次洪水的河流进行管理的同时，那种却想在上游享受划独木舟乐趣的人类思维才是推动无痛文明的动力。

无痛文明把真正意义上的痛苦进行内化、或者使其消失的方法就是“存在抹消”，“遮目”，“解毒”，“预订调和”。通过使用这样的方法，“无痛文明”就可以让真正意义上的痛苦消失。

首先是“存在抹消”法，这是一种最单纯的方法了。当遇到痛苦和艰难的事情，只要把原因消除就行了。比如，如果你为每天照顾老人而感到痛苦，那就把老人悄悄杀害就行了。或者用谁都不知道的方法，使其消失就可以了。这样让你痛苦的原因就不存在了。

或者根据出生前的诊断，知道了胎儿存在严重身体疾病等，而你又因为考虑胎儿的未来而陷入痛苦，那就会想到用人工流产的方式让婴儿的存在归零。消除痛苦的基本方法就是消除造成痛苦的原因。 因此，由无痛文明而高度发展的是“预防无痛化”机理。即不仅仅是消除眼前的痛苦，而是周到地预测今后也可能会给我们造成痛苦的原因，尽快预防性地把原因逐一抹消。

如此，无痛文明社会高度发达的是“预防无痛化”机理。即并非是消除现存的痛苦，而是事先周到地预测那些即将可能袭击我们的痛苦，并将可能造成痛苦的原因，预防性地予以逐一抹消。只要你进入到这样的系统之中，我们就不可能遇到“外部”干扰。在我们眼前，总是干净的，和谐的。社会就是这样走向无遗漏的预防性无痛化。“预防性无痛化”，就会成为当前社会的基本政策。“预防性无痛化”也是无痛文明论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作为抹消存在的变形，把痛苦原因追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是一个手法。比如，把需要费事照顾的老人寄放到位于深山的设施里。这样一来，因为老人从日常生活世界的消失，也就不用再为照顾老人而痛苦。还比如本来那些生活在繁华都市的流浪者，不知何时就被带到了其他场所也属于同样手法。

当然，即使抹消了，或者被带到了远处，只要自己还记着所作的那些事，就会因之而烦恼。烦恼的记忆不知何时就会成为心病，使人痛苦。为了避免那样的烦恼，在抹消或者将“原因”送到远处之后，还必须将那段记忆也彻底消去。因此，我们也会时常凭借自我之力使记忆消失。这就是自遮耳目。如果能够做到自遮耳目，就能把老人送到深山的事情忘却，就能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儿。这样就可以让眼前的痛苦消失。

在拙著《为了生活在无宗教时代》（法藏馆 1996年）中，我把这样的行为称为“遮目构造”。“遮目构造”是指为了避开眼前的痛苦，在自己的周围挂起遮眼帷幕，然后主动去上那个自己设计的圈套。虽然遮目构造已经遍布我们周围，但在无痛文明之下，将变得更精巧，并不断扩大。

如果进一步遮目，就会达到虽然就在眼前，你却看不见的境地。比如我在《为了生活在无宗教时代》一书中介绍了这样的实例，有的人一边谈论环境问题，一边把烟头扔进路旁的地沟里。这个人在把烟头扔进地沟污染环境的同时，也对自己的行动后果有所认知，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扔烟头的行为和自己所主张的环境保护思想是矛盾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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