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引归》七十九章“和大怨，必有余怨”题解

灵水识谭

七十九章【题解】 本章的主旨在于彰明消除大怨的最好途径是使怨不生，而不生怨的途径是使德合于道。譬如即便有债权于人，也不以为是负债者必须履行的义务【注意老子这里仅言及“债权人”而没说“债务人”，因此，不可说老子主张“债务人”可以随意不遵守契约精神。老子的本意在于彰显“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思想。记住《老子》一书的主要立论是站在为统治阶级尤其是君王建言的基础上】，这样一种契约精神，就是符合于道、能令怨尤不生的德行。释德清归纳本章之旨为“此言圣人无心之恩，但施而不责报。此为当时计利者发也”，颇契老子之意。 在老子看来，恩怨本质上类似于一种债权债务关系。施恩于人者，对人拥有债权；受恩于人者，对人拥有债务；只有债务得以偿还，债权才能撤销。然而，就世情而论，即使这种债权债务关系已经不存在，但某种债权感、债务感会长久弥留于双方的心念之中而不得清除。如果这种关系不是向着清算的方向运动而是朝着累加的方向运动，则必然形成积怨甚至终成大怨，大怨一旦积成，即使采取十二分的努力加以调和，恐怕也余怨难消。这时，余怨不得消除，所作的调和也就难以称得上善，也算不上好。这就是老子首言“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的缘由。前此老子曾言及“民不畏威”“民不畏死”，其实都是大怨已成，积重难返，所以才说“则大威至”，这时的民怨是难以调和的。 那么，如何能够从源头上消除大怨积成的可能性呢？老子以为，关键是宽容地对待各种债权、债务的契约关系，这一态度的内在依据当然是老子一贯的“欲不欲”“行不行”等“无为而无不为”思想，由此自然会推导出在债权、债务关系上的“债不债”操作策略：圣人执左契，而不以责于人。换言之，即使有债权，也不刻意地以为它是必须始终不渝加以执守的契约。如果遵守契约是一种美德（在现代社会，这确实是一种为人推崇的思想），那么，践行契约就是“有德”之人，所以，老子说“有德司契”。然而，在道家看来，这一德行并没有达到最高境界。德行的最高境界在于“无德”，即“上德不德”，是那种不会心心念念去践行某个契约但却能随机应变、因人而异、因地制宜地变通契约的德行。用今天的价值观来衡量，“有德司契”带有某种科学主义的精神，如果将其落实在法律层面，则可能是严密的法律体系的构筑，但与此同时，它也可能是苛察缴绕的政法体系的温床。于此相对，“无德司彻”的道家精神如果落实在法律层面，就会体现为“法网恢恢，疏而不失”的法治思想，当然它也可能滋长人治大于法治的风习。但不管怎样，就老子立论的背景来看，老子主张“无德司彻”是符合春秋之际的社会现实的。老子学后来变而以黄老之学的面目为汉初政治家所用，也体现了“无德司彻”的精神实质，并取得了广为称道的成功。从中可以看出，“有德司契”和“无德司彻”究竟哪一种为好，恐怕还是要根据社会发展的历史阶段性加以抉择，或者，倘能因地制宜地兼顾于二者，而不是一刀切地择其一而不计其余，才是真正符合老子学说基本精神的策略。这样，就更容易理解，老子最后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已经周遍地回答了上述自设的或他人很可能会有的疑问：天道本无亲疏，视万物如刍狗，它唯一能持续去做的事情，就是帮助人是其所是，成其所成。这就是“善人”二字的本义。历来人们以“大好人”来训解“善人”二字，显然是大错特错了，因为老子道论体系中，只有善于因顺的圣人，是绝对没有永恒的“大好人”这种类型的人的。 本章“有德司契，无德司彻”一句，历来注家的训诂解释往往于意难通。《老子引归》的注解与众不同，茲录于此： 有德：犹三十八章之“不失德”，意谓刻意于德行。有，指出于刻意的行为，如“有为”之“有”亦然。老子学在认识论上以“无”为上，以“有”为下，全书贯通于此，几无例外。司契：执守契约。司，主管，执守，有固执恪守的意思。无德：犹三十八章之“不德”，意谓不刻意于德行。司彻:依循于道。司，因循，依循，执守；彻，道，轨辙，通达。这里指事物发展变化的轨迹，虽有踪迹可循，但也有某种不确定性，因此可以喻作道的运行。《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十月之交》：“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尔雅·释训》：“不彻，不道也。”【严遵本、遂州本“彻”字即作“辙”，可证训“彻”为“道”不误】后世注家多训“彻”为“周朝的田税制度”，于文突兀，于理扞格，于老子学说相悖，不可取。本句为本章一句极为重要的话，强调圣人（上德不德之人）并不泥守契约，而是游于当下，从而能得情境之真实。后世注家，以“有德”为褒义，以“无德”为贬义，与三十八章之旨正相反对，于是不免对“司契”“司彻”强为曲解，不能服人。 后附6则当代注家白话译文。供参考。其中不乏颇难理解之处，未宜轻从。【原文】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以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译文】 大的怨恨即使得以调和，也终究不能彻底消除，这样还怎么可以说得上是妥善呢？所以，圣人即使手里拿着标志债权的左契，也不会凭它讨要债务。刻意于德行的人才会按照契约办事，而无意于德行的人只会循道行事。 天道并无亲疏远近的偏爱，它通常只是帮助那种因循于道的人。 ★★★ 附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陈剑所著《老子译注》本章译文，供参考。【译文】 调和深重的怨恨即便成功，必然还有余留的怨恨，这样怎么可以称为善呢?所以圣人仅是握着契券的左半，只给予他人，而不向求人索取。有德的人只主管左契而不索取，无德的人却主管收税。天道无所亲，总是协助善人。★★★ 附2：天地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的张远山所著《老子奥义》。该作者自称创立新庄学、新老学、伏羲学，解密伏羲太极图。出版相关著作多种。该书将《老子》文本完全限制在对“君王”说话，从而也限制了老子思想的普适性。【译文】 圣君和解民众大怨，民众必定仍有余怨，圣君怎么可以自诩善政?因此圣君手执债权人的左契，却不苛责债务人。 所以有德圣君重视君民的契约，无德俗君重视民众的赋税。太一上帝神谕曰:“天道对待万物无所亲疏，恒常保佑有德圣君。”★★★ 附3：清华大学2010年出版的高亨《老子注译》。高亨为当代先秦典籍注解名家。特录其本章译文于此，仅供参考比对。【译文】 老子说：调和大的仇怨，必定有剩馀的仇怨，哪可以叫好呢?所以圣人根本不和人结怨，当然更不结大怨，有如掌握着借贷财物的契据存根--左契，却不向人追索。有德的人只掌握着契据，无德的人只管追索。追索就将引起仇怨，招致凶灾。人或疑吉凶在天道，其实天道对人没有亲疏之别，永远帮助善人。★★★ 附4：中华书局2020年出版当代注解老庄名家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之译文（其译文对当代注家影响巨大，纷纷效仿），供参考。【译文】 调解深重的怨恨，必然还有馀留的怨恨；[用德来报答怨恨，]这怎能算是妥善的办法呢? 因此圣人保存借据的存根，但是并不向人索取偿还。有德的人就像持有借据的人那样宽裕，无德的人就像掌管税收的人那样苛取。 自然的规律是没有偏爱的，经常和善人一起。★★★ 附6：齐鲁书社1998年出版当代老学名家张松如著《老子说解》白话译文。【译文】 等到大怨发生而枉图和解，必然还会残留下馀怨，怎么能算行善呢?因此，圣人虽握有契约的存根，而不用来向人民逼债。 所以有德者只依照契约办事，无德者才依照彻法催租。那天道没有偏心，永远帮助有德的善人。 《老子引归》（商务印书馆，2024年9月出版） 《庄子内篇引归》（商务印书馆，2023年1月出版） 《名家四子引归》（商务印书馆，2024年1月出版） 先秦诸子引归之《老子引归》《庄子内篇引归》《名家四子引归》合集（京东、当当网等平台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