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金

海東名家

一诺千金

文/陈必赏

这是一个绑匪与人质之间发生的真实故事，仅仅是口头一诺，双方却信守一生。比较虽黑纸白字却百般诡辩者何啻霄壤？

（一）遇险

清同治五年丙寅七月十六日，浙江台州黄岩上辇驿道。

此刻正是申时，虽说是入秋，但亦让人颇感燥热。

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行色匆匆地走路，他叫陈尹卿，临海承恩乡东洋庄人，前日来黄岩城内谈成一笔买卖，今日生意既成，准备尽早赶到栅浦码头摆渡去北岸回家。

突然一声哨响，路两侧黄麻地深处闪出七八个人，手持刀棍，拦住他的去路。

“不好！”陈尹卿暗叫一声，知道遇上了“落寇”（浙江台州方言，意为匪盗），他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身上的包裹。

“站住，我等在此等候多时了。”为首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喝道。

陈尹卿镇定了下来，那大汉手一挥，两个手下就过来架住他。若是平日，就凭两个人无论如何不是陈尹卿的对手。但现在对方有七八人，且持械围住，陈尹卿知道被劫在所难免。遂放弃反抗，任由两“落寇”架住双臂，拿去身上的包裹。

“各位好汉，今日既然遇上你们，钱财权当我的见面礼敬赠各位当家。恳请各位当家给我留下些许盘缠，好让我回家。”

大胡子听得此言，目光打量着陈尹卿，见其行商装扮，包裹比较沉，知道是有钱人家。便招呼余众说：“此地不可久留，带人客回家。”

陈尹卿听罢，知道一时无法脱身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由他们绑起来押走。

这伙“落寇”押着陈尹卿翻山越岭，走了一个时辰多，天色渐暗，来到一座破庙里。此庙看来久无香客光顾，被盗匪作为据点。庙里还有“落寇”数人，看来是留守打杂的。众匪进到庙里，大胡子一边吩咐手下准备酒菜准备庆祝一下，一边命人将陈尹卿押过来仔细盘问。大胡子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厉声对陈尹卿说：

“你是哪里人氏？因何路过此地？”

陈尹卿答道：“我是临海东乡东洋庄人，做些茶叶小生意，前日将一些茶叶贩到黄邑城内一茶庄，今日正准备回家。各位当家，我是小本买卖，请放过我吧。”

大胡子打开陈尹卿的包裹，发现里面有许多钱币，而且还有买卖契约、衣物若干，不禁喜上眉梢。

大胡子见陈尹卿并不十分惧怕，又看了看包裹内的契约，遂大声喝道：“我等是岐田寨的，劫富济贫，好不容易逮到你这块肥肉，岂能就这样放过？如今你已落到我等手里，识相点就给我写封信，让家里人明日赶紧送赎金过来，要不然不光受皮肉之苦，说不定还把你收拾了。”

陈尹卿知道不答应不行，就点点头。大胡子让人给他松了绑，找来纸笔，陈尹卿在上面具字：母亲大人（陈尹卿幼年丧父）膝下，儿羁客于黄邑山中，见书奉三千大洋于送信人，儿方得归。书写完毕，众匪将陈尹卿关进一间杂房，上了锁。

大胡子这班“落寇”今日做得一大笔生意，心中自然高兴。戌时，酒菜弄好，众匪开始吃喝。于是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一直吃到亥时，只见杯盘狼藉，个个面红耳赤，舌头打转，酩酊大醉。酒足饭饱之后，大胡子命令留下一人看守，余众纷纷离席去睡。

亥时三刻，酣声四起，众匪渐入梦乡。

（二）策反

且说陈尹卿关在杂房里，心中不免焦躁。等夜深人静时，他来到窗前，双手握着窗栅，看着窗外的月亮，禁不住唉叹起来。

“想我陈尹卿平素与人为善，乐善好施。不料今日遭此劫难，被拘禁于此。破财事小，消灾却难啊”

那看守看到陈尹卿临窗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就来到窗边问：

“你嘀咕些什么？”

“我要喝水。”

看守去倒了一碗水过来，堪堪塞过窗栅，陈尹卿一饮而尽。

陈尹卿见那看守长相厚道，不似他匪这般戾气。于是隔窗对他说：“兄弟看你年纪不大，为何不做个正当营生，却干这打家劫舍之事？”

陈尹卿此番话意在试探，那看守倒也不凶，接话回答：“若有个正当营生，谁愿做这等事？”

原来那看守姓屠，黄邑沙埠人，家里排行第二，人称“黄岩老二”。家贫以租种为生。有一年庄稼歉收，东家催租紧逼，为抗租失手打死人，被迫做了“落寇”。

陈尹卿听后，知道黄岩老二不愿做“落寇”，就接着说：

“我家有良田百顷，屋宇成片。你若放了我，与我一同回去，我割田产房屋于你，你每年坐收田租，衣食无忧，不是胜过如今百倍吗？”

黄岩老二听罢，一脸惊讶，眼睛睁大看着陈尹卿。

“我如何能信你这番话？”黄岩老二问道。

陈尹卿趁热打铁，就继续说：“兄弟，你想想，你们当家的拿我当人质勒索钱财，我家人若如数交付，你们必然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到那时我家肯定无法再交付赎金，而我也很可能会命丧于此。再说你们当家的勒索到钱财，你能得几何？与其这样，不如你我结成兄弟，分家析产于你，你我均好。”

陈尹卿此番分析句句在理，看守听罢，想起自己在众匪中经常被人使唤，何曾有好事得手，做“落寇”终不是长久之计，不禁点了点头。

陈尹卿对黄岩老二说：“你我可以对月起誓，以明心迹。”黄岩老二又点了点头.

双方各报姓名，对月起誓。

“我陈尹卿可以对天发誓，若黄岩老二放我回家，必分割家财田地于他，如有食言，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好死。”陈尹卿此誓甚毒，且神容严肃。

黄岩老二也接着发誓：“我黄岩老二今日答应放走陈尹卿，如果说话不算数，五雷轰顶，立刻见阎王。”

两人誓毕，黄岩老二打开门锁,轻轻地推开房门，放陈尹卿出来。陈尹卿走出房门，与黄岩老二互相轻轻击掌一下，二人悄悄溜出庙门。

（三）脱险

两人走出了破庙。趁着月色拼命奔跑。这山路七拐八弯，幸亏黄岩老二对这一带地形熟悉。一口气大约跑出十几里山路，到了山脚，陈尹卿对黄岩老二说：“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离栅浦渡口还有多少路？”

“这里前面不远就是江口镇，离栅浦大概有十六七里路。”

“咱们要加快速度，在他们追来前赶到栅浦，那里有我的朋友，他能帮助我们回家。”

二人不敢怠慢，催动脚力向渡口方向而去。

话分两头，回说破庙里，过了丑时，一名“落寇”尿急醒来，又加口渴，点灯找水喝。出房门举灯查看，杂房门口无人看守，走近一看那门半开，里面毫无动静。遂叫唤黄岩老二，并无应答。那人忙去报告大胡子，叫醒其他人。众匪冲进杂房四下寻找，里面哪里有人？遍查破庙四周，也不见黄岩老二与人质，看来人质已经逃走。

大胡子下令追找，带领众匪追了一个时辰，约有十几里路，也不见人影，只好悻悻而归。大胡子决定休整一天，与众人一起去北岸东洋庄打探消息。

再说陈尹卿和黄岩老二不停歇地走了十六七里路，找到栅浦友人家。此时正寅时分，天尚未亮。陈尹卿敲开友人房门，简述自己遭遇盗贼，又说黄岩老二是自己伙计，二人趁贼人不备逃脱，一路狂奔来此。陈尹卿朋友听说，料想他俩肯定饥渴疲惫，就要去准备酒菜招呼他俩。陈尹卿只想尽快回到北岸家里，就和黄岩老二向友人各要了一碗水喝，请他帮忙找船家渡江。友人就和陈尹卿他们一道，找到船工家，船家要价三倍摆渡费，陈尹卿答应了，友人替他付了渡费，另予他银钱若干。陈尹卿谢过友人，与黄岩老二一起渡江而去。

渡过江面来到北岸，天色微明，陈尹卿稍感放心。他对黄岩老二说：“兄弟，此处是北岸地界，天也亮了，这折腾一整晚，咱俩也饿了，先吃个早点再赶路吧！”黄岩老二点头称是。二人找了一家早点铺，要了几样粥菜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用过早点，二人稍事休息，继续赶路，沿章安杜桥古驿道前行。此条道路陈尹卿自然熟悉，黄岩老二跟着他走，一路攀谈解困，大约到午时才到陈尹卿家里。

（四）析产

陈尹卿的住处名叫“丛桂堂”，两进院落，两侧厢房数十间，颇具规模。黄岩老二何曾见过这么阔绰的地方，他一进去就顿感局促。陈家上下见少东家回来，带了一个陌生人过来，都很诧异。

“他是黄岩老二。此番我黄邑之行，昨日返回途中遇匪遭劫，他即是其中之一。”

众人一听黄岩老二是“落寇”，又跟陈尹卿到家，以为陈尹卿遭其胁迫，就纷纷围住黄岩老二。

陈尹卿见状，劝说大家稍安勿躁。他将事情原委详细叙述一番，又嘱咐众人近日要注意附近陌生人，有异常即刻报告。

众人听后，有人说：“少东家，既然你已经平安到家，谅‘落寇’也动不了你，不如将此人送官，以绝后患。”

陈尹卿摇头说道：“不可，我自幼熟读圣贤之书，岂能做出‘落水要性命，上岸要包袱’的行径。我既然答应与老二结为兄弟，当信守诺言，何况我还发过重誓。”

陈尹卿让家人以自己兄弟来对待黄岩老二，不可轻慢。翌日，有人来报，说斫柴于庄边山岭，见陌生人三五个朝庄里指指点点，嘴里嘀咕：“此地庄园，屋高墙坚，几处院落互为犄角，且有炮台枪眼，易守难攻，不可轻举妄动。”不一会儿即朝南而去。陈尹卿听罢，即命庄客与乡勇去巡查，已不见可疑人。

过数日，陈尹卿择一吉日与黄岩老二结义，陈尹卿与黄岩老二同岁，年长两月，是为长兄。将黄岩老二改名为“陈名卿”字“东霞”，记入族谱之中。二人见过陈老夫人，陈尹卿随后将“丛桂堂”首进东侧厢房七八间析于陈名卿（黄岩老二），另割庄园田地数十亩，赠钱三千。陈名卿自此由一“落寇”而成地主，对陈尹卿感激涕零。方园数十里人闻知，皆佩服陈尹卿高义诚信。

后记

陈名卿自入丛桂堂后，与人为善，亦谨言行事，数年不出远门。陈氏族中一人，见陈名卿为人不错，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他。陈尹卿从中撮合，陈名卿娶妻成家。翌年，添得一子，取名“靖贤”。夫妻俩欣喜不已，对儿子溺爱有加。

靖贤到了启蒙年岁，与陈尹卿儿子一同入馆。尹卿之子靖邦聪颖好学，功课日进。而名卿之子靖贤自小娇生惯养，顽劣不驯，哪里受得了先生管教，未读几年便不肯求学，整日与一班游手好闲之人厮混。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还沾上赌博恶习。

陈尹卿屡次提醒陈名卿夫妇严加管教，夫妻俩只是嘴上呵斥，并未触及靖贤要害。加上家境还算殷实，陈名卿也不以为然。

转眼又过了六七年，靖贤长到了十七八岁。这年岁如果不是求学功名，都应该娶妻成家了。但靖贤这个浪荡子，周围十里八村谁家姑娘愿意许配于他呢？靖贤也不把婚事放在心上，继续厮混，赌博输钱就向父母索要。

陈名卿只是做个小地主，又不会经营买卖，平时收入全靠田租。开始他还能满足儿子要求，渐渐地靖贤债台高筑，夫妻俩感觉到力不从心。一旦从父母那里得不到钱，靖贤就拍桌砸碗，威胁父母拿钱。后来竟然打起变卖田产的主意。陈名卿夫妻这时才意识到儿子翅膀硬了，后悔不迭，但已经拗不过儿子了。

就这样，靖贤终日挥霍，先是卖田，然后卖房。不出几年，田地所剩无几，房子也仅剩两间。陈名卿老伴气郁成疾，不久撒手而逝。

靖贤继续浑浑噩噩，后来干脆连最后的一点家底也兜光。陈名卿无处栖身，老泪纵横。陈尹卿见状，腾出一间房子给他父子住，命家人好好照顾。而靖贤见回家常受伯父尹卿训责，还曾听伯父说要将其送官，心里大惊，索性投入“落寇”当中，一去杳无音讯，后来传言在一次官府剿匪中死于非命，尸骨难寻。陈名卿经不起打击，也一命归西。陈尹卿对此唏嘘不已，厚葬了陈名卿，将其夫妇合葬于西园。

又过几年，陈尹卿出资将靖贤挥霍典卖的房产田地悉数赎回，丛桂堂重新回归他的主人手里。尹卿的儿子靖邦也如愿考中秀才，光耀门第。时人都感叹陈尹卿积善余庆，福报绵长。

事至今日，人们经过西园，看到陈名卿的坟上那硕大的沙朴树时，都会想起丛桂堂主人一诺千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