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满目苍翠

兔子姐姐

离开故乡五十二年了，虽然每年也回去，但脚步基本止于县城。到乡下祖茔祭扫，也只两点一线，似乎总是忙着。

疫情之中，生活总算慢了下来，相隔千里的家人，也各自成了孤岛。近处的朋友说，到乡下去吧，放空一下自己。

心里立刻欢喜。那些曾经撒脚丫子奔跑的土地啊，真想扑上去打滚。

一

出发的那天，下着一阵阵小雨，车行在武陵山区的国道上，蜿蜒曲折，跌宕起伏，渐次抬升。最高处，车载显示，海拔1800多米。

在一处观景台停下来。云雨散去，远处的高山峻岭，近处的山野人家，这里，那里，清晰又辽远。山风拂过面颊，带着庄稼和土地的气息，酒酿一般香醇。

在一处熟悉的民宿住下来，吃过午饭，终于可以随心随意地去山野间闲逛。小雨下得稀稀疏疏，仿若春雨滋润万物，入眼尽是苍翠。

早玉米乌泱泱的漫山遍野，身板挺拔，挤挤攘攘。又长又粗的玉米棒子，比赛似的从叶腋间斜伸出来，交错着，好似在相互嬉闹。拿出手机拍它们，一遍又一遍，一处又一处，那欢喜就一趟一趟从心里流出来。

曾经在农村生活工作了三十年，玉米一直是山区的主产作物。整地、播种、除草、施肥、收获、晾晒，从早春一直忙到初秋。记忆里，植株总是稀疏又瘦弱，颜色浅绿，一幅营养不良的样子。即便在有限的地块加施了宝贵的化肥，棒子也长不出希望的模样。那焦虑和痛楚，深深刻在了心底，几十年触碰到，感觉依然清晰如初。

与民宿老板聊起现今的庄稼，毫不吝惜自己的感概和赞叹。他们笑得更加好看，蜜一样的甜从里到外。是啊，现在虽然每年要买种子，但种子好啊，能密植，抗灾害，个头又大又饱满，产量高了几倍呢。

同行的旅伴忍不住了，问道，能烧来吃了吗？老板娘爽快的应道，明天赶早去挑些，你们几个嚐鲜应该没问题。果然，第二天一早，还下着小雨，老板娘就掰了半背篓回来。

87岁的太奶奶忙着去老屋，那里有最古老的火塘。三个方向用条石围住，一个方向是当年放大柴的地方。那时冬天全靠火塘取暖，必须有碗口粗的大柴做主柴。

现在老屋和火塘都不用了，新屋里有既省柴，又干净的烤火炉子。但烧包谷，烧土豆还是老火塘好啊。

我们于是一窝蜂涌到老屋去，争着架火，找童年里最浪漫的记忆。老奶奶被熏得哭笑不得，求道，还是我来吧，你们这不行。

火在老奶奶手里燃得噼里啪啦，欢呼雀跃，很快就出来一堆红得炙人的火炭。火炭扒匀了，苞米丢上去，翻几个来回，那香气便溢了满屋。

用火钳夹出来，用刚撕下的新鲜包谷叶包住，坐到稻场边高大的桂花树下，一粒粒细细品着。看远山的雾，看地里的庄稼，心无一丝牵挂。

二

民宿家的葡萄正渐次成熟，木条搭成的架子，横跨在去猪圈的路上，随路曲折着，不仅一下子就把猪圈隔离在视线之外，还有点园林的艺术气质，这设计，是否不像农家？

我盯上葡萄了，拣红了的摘，直接去皮就丢进口里。小雨星星点点，和着葡萄的汁液，几十年都没嚐到过的新鲜。

摘得多了，竟有点不好意思，但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终于，低处的都被我摘得干干净净。老板笑嘻嘻的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去，摘一些就递给我，用一个纸杯装着。那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太，简直就是个馋嘴的娃娃！

晚饭后坐在桂花树下聊天，说到随处可见的板栗，那也是我的最爱。在女儿家时，每年都要去野外捡拾。大批的果子老板一早就捡过了，剩下零零星星，或卧在石头缝里，或被杂草掩盖着，老板从不在意，中午在他家吃个午餐就够了。

新鲜的栗子捡回来，清洗干净，剁口，再用蒸锅蒸熟，分成小份包装好丢进冰箱冷冻，吃时再拿出来，基本跟新鲜的没啥差别。

说到这里，老板无比兴奋的把话题接过去。他们这里板栗太多，但存放一直是个难题。他经过多次试验，竟和我的存放办法完全吻合。不过他家量大，都是用大蒸笼蒸，几个冰柜都存满了，吃一年。我于是说，今年你就按这个方法，再加一个抽真空的程序，不用进冰柜，直接快递给我。

我在心里盘算，各家各户板栗这么多，如果能用这个办法帮他们推广，也算一件善事。接着计算成本，讨论售价，很快发现，与他们往常出售新鲜板栗的价格比，完全可以共赢。互联网的力量，让这偏僻大山的奉献总算有了归处。

次日早餐后准备去另一个村子，却见老板搬了长长的梯子，架在一棵果树上，树顶有艳红的果子叫不出学名，颜色和味道近似苹果。果子摘下来，无论怎样推辞，都必须带上，那份真诚和热心不忍拒绝。

三

跟另一个村子的民宿约的午饭，十几公里，时间非常充裕。于是开了车，满山遍野的乱走。雨后初霁，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各个品种的李子树，栽种在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一串串果子或生涩或熟透，把树压弯。板栗树则长在野地里，蓬蓬勃勃的树冠上，开始挂果。猕猴桃最是挑选环境，挨了一棵大树，便紧紧纠缠，把枝枝蔓蔓都攀到树上去，且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安营扎寨，密密匝匝的挂了自己的果实。

桃子，梨子，柿子，核桃，无所不有。甚至还有酸枣树，很是惊奇，那可是在黄河碛口的李家村见过的，黄土高坡啊！这里的气候和土质，竟然啥都能安家落户。

一路惊喜着，朋友的车忽的一拐，就离开正道，驶上一条土路。这是他的老家，一切都了如指掌。

土路很短的一截，转眼之间就停在一户人家的稻场上。男女主人一起迎过来，到了近前，才发现是熟人，忙不迭的招呼着。女主人则颠颠的朝屋里走去，稍倾，一个托盘端了茶水出来，奶白色的雾气在茶盘上袅袅娜娜，送来茶香。

站在稻场里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房前屋后都是李子树，新屋左后方的老屋，周围也是李子树。朋友指着它们如数家珍，哪一棵的果好吃，哪一棵看着红了，味道却不及那树青色的好。老板跟在后面，使劲的附和，一时间，只感觉主客颠倒。

说着，另两个旅伴已经忍不住了，跳起老高去抓好吃的那树，抓下一个，在旁边的水龙头下冲一下，用手一掰，立刻分成两瓣，核和果肉分离得利利索索。

真是好品种啊，旅伴赞叹道。朋友和老板一起得意的答，那还有假，卖了十几年了。

吃得差不多了，女主人搬来长梯子架到树上。这里地形平坦，大家都跃跃欲试，最后还是让给最年轻的那位女士。

树下的人却更急似的，这里那里，个个都在叫唤，个个都是指挥家，树上人一边应着，一边忙得团团转。

我不敢动真格上树，却忍不住爬半截，摆个姿势，引得一众人一边担心着，又一边慌忙找角度拍视频。老板在一边急着叫，别动啊，摔下来可不得了。等我们闹完，连忙跑过来把梯子搬走，一边问，够了没，不够我来摘啊。

够了够了，朋友应着，眼睛却还忍不住在树上逡巡。

车启动了又停住，跟老板嘱咐，明年记得多留点我们啊，还要来的。老板夫妻笑得满脸花儿，挥手道，一定的，一定的。

四

晃晃悠悠间，终于到朋友家了。他家老屋因为要做农村合作医疗纪念而被保留，住宿不便，朋友便在邻居的新屋安顿我们。

老板夫妻在重庆开服装店，暑假期间太热，老板娘便带着孩子回家避暑。房子是新盖的，结构和装修跟城市别墅没多大差别，两层小楼，我们一行占据二楼。

这个村子背靠的高山大概也有2000米吧，一百多年前，那些山上也是住人的，现在已经退耕还林。人家都住在1300米左右的半山腰。

森林覆盖了，山上的水也多了起来。原本挑水吃的村民，由村里统一在山上建了水池，各家各户都用上了自来水。老板家临着一条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晚上安静的时候，能听见溪水嬉闹着，争先恐后的赶去远方。

村子地势不平，村路蜿蜒着在山间打转，好在村人们基本都有现代交通工具。除了小轿车，大部分都是摩托和电频车，也有各种农用车辆。连豆腐，馒头都是用车拖着卖，老远就听到吆喝声。

只是老人仍然走路，在花背篓里装上购买的日常用品，沿着公路瑀瑀独行。运气好时，能碰上顺路的机动车，捎上一程，运气不好，就只能靠一双腿脚。那天，有个老人约好在一处等我们，但我们回转时，沿途都没见到她的身影，至今心有不安。

太阳在对面山凹处落下时，云霞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姿势，村子也随着跃动起来。老板娘指着远处亮红灯的地方说，那是村委会，晚上很多人都去跳舞，唱山歌。

我很好奇，但看着那条弯曲的山路，就没了信心。老板娘说，开车很快啊。一边说着，一边把她两岁多的儿子驮到摩托上，跟我打招呼，跳舞去啦。

又有轿车开过来，满满一车人，男女老少，笑闹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正捡拾柴火，准备在稻场上烧玉米土豆，还有鸡蛋。

89岁的太奶奶负责烧火，艳红的火苗串得老高。场边的玉米地里，奔七的老爷子正在掰棒子。好一个玉米香里说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