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二]

潘胜杰

<p class="ql-block">  八四年以后,各地农村都在号召发家致富。镇上的大喇叭里也整天喊着"谁致富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县长亲自上台为万元户颁奖戴红花。六顺虽不是万元户,在县里还算不上尖儿,可在镇里却是独一无二。</p><p class="ql-block"> 镇长亲自接见了他,还留他在食堂吃了顿饭。鼓励他说:"你这头一炮就打响了,而且还不是一半点儿动静,听说县上的国营单位都去拉你的货。头一年承包就成了大半个万元户,明年肯定能成万元户,那就是咱镇上的头份儿了。好好干,到时候我亲自向县长报告,你也能上台戴红花啦"。</p><p class="ql-block"> 从镇政府大院出来,六顺觉得浑身轻爽,走起道儿来脚下弹性十足,连呼出的气儿都带着甜味儿。这个时候就盼着能有个熟人走过来问他来镇政府干啥,他好骄傲地告诉人家:镇长请我吃饭了。</p><p class="ql-block"> 六顺有钱以后,上门说亲的就多了起来。有本村的叔叔、大爷,也有跟他有生意往来的客户,甚至还有镇上的干部。不到一年的功夫儿,就看过好几个姑娘。有的姑娘是愿意的,可六顺却来了讲究:又要测名字笔画,又要对生辰八字;不能单眼皮,不能太瘦;屁股要厚实,要不生不出儿子。媒人当着他的面儿勉强挤着笑脸,好像推销似的说姑娘是如何如何地百里挑一,出了门转过身就嘟囔着骂他:"吃地瓜用接碟__穷讲究,忘了当初那个熊样儿了"。</p><p class="ql-block"> 是啊,六顺之前找媳妇儿是没有什么本钱讲条件的,除了浑身上下纹的龙凤剑戟,一无所有。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是个扎辫儿的就行。时过境迁,如今可不一样了,腰包鼓了,心气儿高了,想法也就多了。</p><p class="ql-block"> 别人上赶着求他不成,他却另有所爱。</p><p class="ql-block"> 镇上小学校长的闺女秋雨,跟六顺是初中时的同学。不光是同班,还坐前后位。秋雨坐在他前面,扎着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瞅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他就在后面偷偷摆弄秋雨的辫子,还用铅笔刀割人家的头发梢儿。秋雨越骂他他就越得意,一天不捉弄人,一时不挨骂就浑身痒痒。</p><p class="ql-block"> 那时,秋雨爸爸还只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因为事关自己的闺女,也不便多么严厉地整治他,是怕别人说自己过于袒护女儿。最多也就把他提溜到黑板边墙角里罚站。这可给了他表演的机会:不是对着同学挤眉弄眼,就是伸舌头翻白眼儿装吊死鬼儿,课堂立马就成了欢乐场。最后也只能把他赶出教室,爱哪儿哪去。结果初二上学期还没念完,就被学校除了名。</p><p class="ql-block"> 六顺人被学校开除了,可心还在课堂里。倒不是留恋那朗朗的读书声,而是心里放不下那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他时不时地等在秋雨放学的路上,为的是能看她一眼,再搭讪几句。隔三差五地还跑到学校里趴在教室窗上往里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刚从崂山回来时,六顺曾招呼同学喝酒,打听过秋雨。听说秋雨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县中学当老师后,心就凉了大半截儿。酒桌上,在村渔业队当小队长的同学借着酒劲儿对他好一顿"开导":"你现在就是乡下穷小子一个,要啥没啥。秋雨就算没考上师范还在镇上,你也不用惦记。人家爹妈都是老师,文化人,秋雨爸现在还当上了镇小学校长。恁爹妈都是打渔种庄稼的,一辈子就认识钱上的那几个字儿。人家在镇上住大瓦房,连家里都有自来水。恁家住海带草房,能搿成亲家?你连初中都没念完,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校长能把闺女给你?就算秋雨愿意,她爸这关你也过不去。要我说呀,别做梦吃糖豆儿净想甜美事啦,就你现在这个样儿,不用说秋雨,什么雨也不该你事。赶紧找个长远营生干才是正经事儿,挣着钱了,把大瓦房盖起来,还愁找不着好媳妇儿"?</p><p class="ql-block"> 现在再想起小队长同学损他的那些话,六顺就不服气了:说我浑身上下一个子儿没有,可我现在有了,而且还比谁都多;说秋雨是城里人我是乡巴佬,可城里人十年挣的钱还没有我一年挣得多。关键是现如今我和镇长是朋友了,身份不一样了。明年还可能和县长成朋友……。想着想着,秋雨的那对大粗辫子好像又在他眼前摆来摆去,六顺死了的心,再次萌动了。</p><p class="ql-block"> 文化教养、家庭地位、甚至人品德性的差距似乎一瞬间就被这八千块钱轻而易举地抹平了。</p><p class="ql-block"> 看来,突然而至的金钱,真的能把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没有准备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六顺琢磨着,在镇上,就数书记镇长的面子大了,镇长跟自己已经是朋友了,请他出面作个媒保准能行。秋雨爸是他的下级,还能不给领导面子?六顺心里盘算着:专门去镇上托镇长做媒太尴尬了,也不好张嘴。干脆就请镇长来自己这里视察指导,开个现场会什么的,既有面子还能顺便把事儿说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觉得六顺有可能成为全镇第一个万元户,完成县里给镇上的致富指标,为自己添点儿政绩,镇长没有直接回绝六顺的异想天开,而是把这个根本不靠谱的事儿安排给了镇上的教育助理老徐。</p><p class="ql-block"> 听说要自己给六顺做媒,而且想娶的还是校长的宝贝闺女,徐助理愁着了。心里明知这是个钉子,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碰一下。<span style="font-size:18px;">人干违心的事儿,多半都是身不由己。顶</span>头上司交待的事儿,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p><p class="ql-block"> 徐助理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秋雨爸爸到镇政府来一趟,说是要商量一下今年民办教师转正名额分配的事儿。其实分配名额这等好事儿,书记镇长还都争着抢着想说了算呢,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教育助理去决定。可秋雨爸不懂得这些。当了多年校长,最愁的就是教师身份民转公,如今有这种好事儿,他不敢怠慢,撂下手头儿的事儿就赶紧地跑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煞有介事地问了问校长学校里民办教师的情况后,徐助理说了一堆怎么理解都不会错的原则话,话题就转到了秋雨身上,转弯抹角地打听起了秋雨的个人问题。虽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被秋雨爸听出了意思。</p><p class="ql-block"> 当听到男方的名字时,秋雨爸像是被电了一下,不由得身子一颤,心想这也太荒唐了吧?<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种被</span>侮辱的感觉直冲头顶。他紧抿着嘴唇,鼻孔里呼呼地喷着两股粗气,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厌恶和愤怒,对六顺的过去和现在不屑提一字一句。只是强压着怒气,委婉地对徐助理说:"我们一家几代人都是读书、教书,吃粉笔沫为生的。将来的儿媳、女婿也得从教书匠里选,不然就对不起教师世家这个称号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被拒绝,徐助理却既不生气也没再多劝一句,反倒觉得如释负重,因为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只不过不试一下就等于没把镇长的话带到,没法儿交差而已。</p><p class="ql-block"> 从镇长那儿听到秋雨爸给秋雨择婿划定的范围,六顺心里像是灌进了冰水,又好像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没指望能找回来,躁动的心潮便开始回落,似乎有点后悔当年没好好读书了。这时又觉得那个当队长的同学,在酒桌上对他说的那些不是酒话而是忠言了。</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这盆当头泼下的冷水,并没让六顺完全清醒过来,他还是心有不甘,像有病乱求医一样,四处托媒人,见庙就烧香。答谢媒人跑腿的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回,不仅没有所企盼的结果,反倒传回来不少刺耳钻心的话。此时的六顺,冰凉无奈的心里,失望上又添加了怨恨,再怎么不舍,也只能放手作罢了。</p><p class="ql-block"> 看着儿子像丢了魂儿一样整天地在家躺着,六顺娘开导着说:"秋雨闺女好是好,可咱家和人家是两路人,是没法儿在一个锅里弄饭吃的。你不能老盯着这一棵树,好果子吃不到嘴里你就什么都不吃啦?老话儿说强扭的瓜不甜。找媳妇儿就得找能看得上你的。看不上你的,就是娶进门儿,过日子也不能顺当了"。</p><p class="ql-block"> 六顺爹坐在炕沿上,把刚烘干的旱烟叶放在小笸箩里,一边搓着一边叨咕着,不紧不慢地给老伴儿帮着腔:"没有金刚钻咱就不揽那个瓷器活儿。庄稼人找个城里的时髦媳妇儿,你也拴不住。就咱家这么深浅的水,能养得活人家"?</p><p class="ql-block"> 爹妈一唱一和的絮叨,把本来就心烦意乱的六顺气得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饭也不吃了,抓起桌子上的手电筒转身就走。情急之下,竟忘了还有门槛,被绊了一个大趔趄,险些摔倒。</p><p class="ql-block"> 烦闷的六顺来到了他承包的海滩上。</p><p class="ql-block"> 初冬夜晚的海滩,一片漆黑,分不清哪是海水,哪是天边。 只有远处港湾里渔船桅杆上的灯火,在北风的推搡下,时紧时慢地摇晃着,随意地跟六顺打着招呼。它们并不知道六顺为啥黑灯瞎火地跑来海边,更不会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海滩上走哪儿都是路,又处处都不是路。六顺没东没西地在漆黑的海滩上不知走了多少个来来回回。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星,听着哗哗的海浪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些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漫无目标的。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钱,这回是真的不管事儿了。可怎么还会有对钱不当回事儿的人呢?凭他的"学识",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span></p><p class="ql-block"> 听见脚步声的"黑金刚",挣拽着脖子上的锁链,在窝棚门口上蹿下跳,激动暴躁地狂吠着,好像在替主人渲泄着胸中的压抑和愤恨不平。</p><p class="ql-block"> 朦胧的月亮已经偏西了,阴沉的夜空零星地飘下了雪花,刚才还若隐若现的星星,像是约好了一样,转眼就躲得不见了踪影。六顺没精打采地钻进了窝棚,屁股重重地拍在了床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大口粗气。</p><p class="ql-block"> 看到主人的脸上阴云密布,知趣的"黑金刚"没有像往常一样围着主人转圈儿撒欢儿,摇尾巴求宠。只是静静地趴在地上,偶尔扭回头偷偷地瞄一眼主人,闹不清神情凝重的主人,此时的心里在琢磨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