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小记》

光妮子

立于九华山麓，遮眉远眺，阳光灿烂下的佛国，梵宫殿宇，仙气馥郁，那种香沁腑脏的透彻，让不曾接触法理的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叹为观止的薰沐。朝客如云纷至沓来，摩肩接踵香烟缭绕，祈祷无数不肯随缘，其中混迹于虔诚，心无杂念，一路娑婆清凉的，唯有闲逛博人妮子是也。 有幸入宿僧尼隐居的华天禅寺，妮子着实是新奇折腾了一夜。 这新奇是因为昔日青灯黄卷的禅房茅蓬，重塑成现今花木掩映的精舍客堂，里面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每夜百余元便可体验“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生活了。雪白的衾褥，雅致的书桌，台灯旁一枝红玉兰点缀着我的诗情，独有不同的是门上无锁，贵重物品只能随身携带。迈出槛外，小和尚哂曰：施主，此处无贼，只需记得早归，山门七点关闭。俺跑去看晚课，那经文吟唱抑扬顿挫地入韵，背倚黄垣阖目聆听，如摇篮中的赤子，意识全无。说实在的，像我这样能入定的女人，前生莫非就是一小尼，静若古井的心境与生俱来，“耽幽爱奇，淡于荣利，喜怒鲜形于色，世事颇少萦怀”，岂是修炼而后成？差矣差矣，此非杂念何为杂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折腾说来羞涩，见浴室干净整洁，抢先入内清洗途尘，未仔细看明热水器的容量，自顾自披散了烦恼丝，慢吞吞地揉抹发膏温暖身子。忽然间冷水灌顶，一个激灵从冥想中惊跳起来，原来这佛家讲究简约，20立升的热水转瞬即逝，把俺尴尬的高声不得，出浴不得，只能劳其筋骨，索性洗了个冷水澡，急入卧室遍寻遥控不见，原来那空调也是摆设。老公归来见我哆哆嗦嗦拥被裹毯，未听完俺的诉说立刻联想到俺那个令某些男士打诨的昵称来，何等的应景儿，这位老兄顿时笑倒在铺上，不带一点同情，只差翻身打滚了。 缆车直上摩空岭，奇峰深壑，造化惊魂，森尖在足下飘摇的眩晕，恐怕是历代名人都不曾领略的另一番壮景。进得山来，必须请香拜佛，怀抱檀香，耳闻熟谙此道者的提醒详述，眼前浮现的是拈花含笑的金身面影，肚里酝酿的是小家碧玉的凡俗文思，实在是罪过罪过。 百岁宫金碧辉煌香火旺盛，有求祷许愿的香客大多在此顶礼膜拜，人头攒动溢于阶外，几乎无俺的插足之地。老公以肘触我，戏言听闻今世缠绵夫妻乃前世陌生男女同跪一排蒲团拜扣菩萨使然。俺一听，趁他低下头去之时，立马起身绕过功德箱遁入人流。南无地藏菩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下世不愿与之共食人间烟火，再受二茬罪，全然忘了临出门父亲的叮嘱：女儿呀，出门在外切不可赌气乱走，离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可怎么是好。呜呼，活了半世人生，只要不喝孟婆汤，几个站名俺还是记得的，在哪里下车俺也是明白的，父亲也是个放不下之人。其实，任何事，只要放下了，一切都会云淡风清。 挤挤挨挨中，仰视海玉殿中的应身菩萨，见其颜面枯瘦，肉身未腐，结跏趺坐，笑容异样，俨然是一尊涂金形骸，心下突生惶恐，踅出殿宇，于参天古木之下，静坐无语。遥瞻荒山峡谷，古刹莽莽，与天地融为一体，物在人亡，生生代代，即便是精神不死，仍觉肉身最为易朽可怕，如何存放宗教精华？自惭赖以籍魂的躯壳，衰败如草，不可能“知苦，断集，慕灭，修道”，“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一时杂念泛起，几欲凄空失控。 老公找到独坐山巅神色黯淡的老婆，不知她又发了什么神经，硬扯着她步入后殿一片紫花烂漫的野旷。春光冷媚，人迹凋零，满目笋尖，一地新蒲，猛记起《诗经》里那句“其簌维何，维笋及蒲”。探足下得沟畔，田塍上蕨菜卷须，荠花星白，遂一脸灿笑，采撷尽欢，啊！拿什么来敬神呀，大自然才是女人的养心乐园。 有一小僧人路过，手持素斋，想是为师兄打饭归去。俺尾随其后，伸脖细看，他回头一笑，打趣道：“你是化缘的？”我也笑：“看看你吃得是什么好吗。”他把饭钵伸到俺鼻下，有一大块锅巴如鱼，我不客气地撅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咀嚼，无油少盐寡淡无味，即粗且硬铿锵有声，好容易吞咽了下去，昨夜受寒喉疼，困难之状把个小僧人逗得痴笑不止。 山涧顺着竹筒水渠淙淙而下，蓄入清洌池中，手中一握细嫩笋，洗濯剥壳，准备回庙请厨房的师傅凉拌了来吃，以清浊肠。村姑摇头：“这东西不是笋，叫毛笛菇，根是一节一节的，长大了叶子可以包粽子，只有生吃才甜。”我依言咬了一小口，咋吧嘴唇上的甘味，世俗的快乐溢满心间。呵呵，管它真滴假滴，印光法师的法语闪入脑际：“看一切人都是菩萨，唯我一人实是凡夫”！ 晚间整理相机，一帧不知何处寺墙上摄来的禅偈让我感慨了一番。夜半醒来，隐约钟声，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周身皮肤是冰凉的，无法入眠，肉体的疲惫和灵府的痛楚，就这么睁眼望着黑暗，感觉为人的悲哀：“从来真是妄，今日妄皆真，但复本时性，更无一法新”。 附：《醒世咏》明·憨山大师 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谨慎应酬无懊恼，耐烦做事好商量。从来硬弩弦先断，每见钢刀口易伤。惹祸只因搬口舌，招愆多为黑心肠。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世界由来多缺陷，幼躯焉得免无常。吃些亏处原无碍，让他几分有何妨。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老病生死谁替得，酸甜苦辣自承当。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诌曲贪嗔坠地狱，公平正直即天堂。麝因香重身先死，蚕为丝多命早亡。一剂养神平胃散，两钟和气二陈汤。悲欢离合朝朝闹，寿天究穷日日忙。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