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感”

小桐

昨晚是第二次给文学社的孩子上课。第一次上课时，我说，既然是“文学社”，那就回归到文学最朴素最本质的东西上来。那一节课的主题是——感受修辞手法背后的“人”和“情”。最后，课堂即将结束时，让学生往一句话里填一个字：文学，也是（）学。我原本是想引导孩子填上“人”字的，但忽转念一想，何不干脆保持沉默，放手让孩子自己答去呢？ 在教育这件事上，有时候，老师适当的沉默，是金！ 这道题设置的初衷，原本就是检验他们在听了这节课后，对文学有什么新的感悟与思考的。 我开始好奇孩子们各自会填写什么字！每一个孩子对文学的体验和理解不同，答案应该也是不同的——其实，这样的答案才好看呢！ 孩子们都十分认真地思考，然后郑重地写下他们的答案。我看到有人写的是“情”字，有人写的是“心”字，有人写的是“人”字，有人写的是“美”字…… 文学是情学。文学是心学。文学是人学。文学是美学。…… 这样的答案多棒啊！棒的是答案背后，是孩子在这个课堂里对文学的最真实的体验、感悟与思考。 很多时候，我们的答案只是“口号”和“套路”！迈进文学的第一步，正是抛开这些机械的，没有温度的东西，而是懂得尝试用我们的心灵去感受去链接文字…… 而今次的主题是——词的表现力（人、情）好的字词，是有表现力的，能表现出背后的人和情来。 为了让学生更切身地体会到我们古代经典作品的文字魅力，为了更加激发他们主动地去思考，课堂上，我决定采用填字游戏比赛的模式。 第一首是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黄昏，金屋无人见泪（）。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地不开门。 先来填第一句诗。纱窗日落（）黄昏。 女主人公独坐在金屋里，情绪是那样的孤独无聊，填一个字，就这一字，便能将这些情绪“力透纸背”地表达出来。 孩子可激动兴奋了。男生女生纷纷不甘落后，抢着举手回答。 有人答“到”，有人答“失”，有人答“又”…… 纱窗日落到黄昏。纱窗日落失黄昏。纱窗日落又黄昏。 让他们自己去点评他们的答案。“到黄昏”，表达不出情绪来。“失黄昏”，不通事理。“又黄昏”，有点诗味，不错…… 我说，你们点评都不错，但你们都没有填对。再想想…… 他们又开始思考，哈哈，绞尽脑汁的样子…… 又开始新一轮的兴奋的抢答。“见黄昏”“伤黄昏”“哭黄昏”…… 哈哈，注意填的这个字是非常能表现出孤单无聊的煎熬的情绪的。“哭黄昏”，不能精准地表现出这种核心情绪来。 最后，我放出正确答案：纱窗日落渐黄昏。 有些学生忍不住大叫“哦”的一声，然后会心一笑：“果真是哦！”当一个人孤单无聊的时候，是最能感受时间之“渐”进的！ “我们经常都说经典的文字，那叫‘一字千金’，现在可以感受到这些字‘二两拔千斤’的表现力了吗？”他们不禁纷纷点头。 又到第二句。金屋无人见泪（） 男生抢着大声答：泪眼。一女生不甘示弱，大声答“泪痕”。“泪水”，“泪珠”、“泪容”…… 我笑着对他们说：“你们的答案中，有一个是对的，你们现在讨论讨论，这些字中，哪一个字是最有表现力的？”他们最后一致选择“痕”字。 我笑说，给个理由！一个女生站起来回答：“泪痕”，意味着她已哭过，而且哭的那个泪水不少，否则留不下那么明显的痕！她的泪水那么多，特别能表现她心里的“怨”很多呀！ 我不禁向她竖起大拇指：“必须要狠狠狠地给你点赞！” 然后是最后两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地不开门。 有人答“落”字，有人答“着”字……我提醒他们看上一句的“春欲晚”的“晚”字，晚春了，那个花会怎样？一个女生立刻答“满”字！聪明！ 最后，是《论语》里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孩子们立即大声答：夫！ 是的，我知道你们一定会答得出来，因为你们初中已学过这句话。但虽然学过，你们又有多少人是注意到这个语气助词“夫”的作用的呢？ 我们现在用身体来体验一下这句话有“夫”字和没“夫”字的区别！想象我们前面是不舍昼夜地奔流的长江水。为了让他们有更真切的代入感，我打开手机的时间计算器，然后通过扩音器，将秒针的“嘀嗒”声放大出来…… 我们一起说：逝去的光阴，就如这眼前的流水，日夜不停止地奔流。第二次：逝去的光阴，就如这眼前的流水啊……，日夜不停止地奔流。 第一次，没有“夫”这个感叹语气词，“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们读到的只是一个时光如流水的客观道理。而第二次，多了“夫”这个感叹语气词，我们却读到了“孔子”这个人。 没有“夫”字，“子在川上曰”的“子”，换成任何人，都可以，因为没有了这“夫”字，道理才是重点！这个道理，李白说的，东坡说的，都可以，都没有什么差别。 但“夫”字一出来，孔子这个“人”就出来了！那么，孔子对流水的感叹的背后，我们读到了一个怎样的孔子？ 一个对万事万物很有感受力的孔子。 趁机让孩子用“感”来组词。感（）。 谁敢挑战一口气说出五个来有关感的词语来？一男生立即举手抢答：感动、感谢、感情、感受、感人……女生也不示弱：感触，感觉，感慨，感悟，感叹，感应，感恩，感知，感想，感激…… 太棒了，太厉害了。 “通过这些‘感’什么的词语，你们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吗？” 一个女生抢着站起来，激动地大声说：“‘感’在前，‘感’是‘情’是‘恩’的基础。” 你们很棒。中国汉字很伟大！ 是的呀！“感情”，先有“感”，才有“情”。只有真正去“感受”一个人，才会生发真正的“情”。 “感恩”，这个“恩”，也是“感”出来的，不是大脑思维告诉我应该去对别人感恩的。 “感应”，只有去“感”受他人，才能真正去回应他人。 “感”是一切的基础。在心理学上有一种症，叫做“无感症”。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有些心理学者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孩子得了无感症。 无感，面对万事万物无动于衷，那是什么？是麻木不仁呀！哪一个“家”的核心就是一个“仁”字？儒家。 所以，知道孔子为什么那么重视诗教吗？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孔子说“诗可以兴”，又说“兴于诗”，发现吗，他特别强调《诗》对人的“兴”的作用。 何谓“兴”？兴就是使人感发兴起，使人受感动。“兴”，是孔子认为《诗》的一个巨大功用。相对于“诗，可以观”，“不学诗，无以言”这些实用之功用，“兴”是无用之用。 庄子说，无用方是大用。这个大用是什么？便是培养孩子强大的感受力。 一个有感的孩子，才可能对他人有情。一个有感的孩子，才可能对他人感恩。一个有感的孩子，才可能有对人有仁心。 所以，“仁”始于心的“感”！石头是“感”不了的，所以它无情无温度。 课堂的最后，我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自带着独一无二的财富，那就是我们自己独一无二的“感受”。面对同样的事，每人的感受、体验、感悟与思考是不一样的。当我们懂得将自己独有的感受、体验与感悟融进自己的创作中，那便成了“独创”！ 如同是悼念妻子，苏东坡写出了“不思量，自难忘”；纳兰容若写出了“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潘岳写出了“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元稹写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所以，一个人的创造力，首先源于他的“感”！ 记得书拉说过：“春天的时候，那个流水流过小溪，那个石头在水里面闪闪发光，你要打开你的眼睛去看到了这一份属于春天的美好，你才会说要把你的手机的镜头拿过去，对准他拍摄，包括你眼睛看到的那个微风是怎样拂过那个河面，怎样拂过那个草场……这些所有的日常的事物都要能够刺激到你的神经，要能够让你感动，你再去拍它……” 附：作为家长，作为老师，我们需要知道国家未来发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通过语文的四大核心素养，我们知道，高考要选拔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有健康审美的人、有丰富情感的人。 今天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信息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人工智能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那作为父母与老师，我们都应去思考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的孩子，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未来才不会被取代，不会被淘汰。 孔子曰：“君子不器”。人不应该成为一个没有思考没有感受，只会刷题的器具。特别是在今天，任何的做题机器，任何的“工具人”，都一定会被人工智能无情地取代，我们必须要重视人跟机器的差别，在未来，我们的孩子才不会被机器所替代。 那人跟机器最大的区别在于什么？人是有很强的感受力和丰富的内心世界的。 丰富的内心世界包含了你对自然对生活的感受，对社会的独立的思考认知，包含了你有充沛的情感，也包含了你有自己的独立的审美。这些东西都是机器无法替代你的。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跟动物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多，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就决定你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动物。这一点点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是否拥有一个善感且丰富的心灵，一个独立的灵魂！ 曾经问学生，李清照被称为“千古第一才女”，她能从几千年的所有文学才女中脱颖而出，凭什么？只凭她厉害的文字功夫吗？凭的是她的“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的文字的独创性吗？ 不！凭的是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她活出了一个女子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活出一个女子的独立思想，活出了一个女子的独立人格，活出了一个女子的独立灵魂！不容易呀，太不容易呀！ 就算在现代，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要活出独立的思想与灵魂，都太不容易了！有感有情有灵魂的文字，才能永耀于时间长河！ 所以，学习语文，先从打开你的感受力开始……“感受力”是你“为人”与“写作”的“大地基”…… 世间何以有诗？钟嵘在《诗品序》里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首先是“人能感物”！ “感”是“心”字底。 所以“子在川上”，如果他没心没感，叹不出那一个“夫”字！ 有言云，古文的虚字最重要，是灵魂之字。 “夫”字一出，这句话便活了，孔子活了。 自古有言，圣者多情。多情，情感丰富之义。多情源于善感。 一个面对万事万物皆无动于衷的人，不要说成为“圣人”，“人”都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