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啄木鸟

　　秦岭，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着南方北方，襟带洛阳和南阳两湾盆地，肩挑关中与成都两大粮仓，它就这样默默矗立端坐在文明之河的中央。波澜壮阔时成为砥柱，净水流深时隐身苍茫。秦岭不仅仅是延绵的山，它是横亘的传奇，华夏祖脉，中央水塔，基因宝库，父亲山。总有一个标签符合你对它的向往。

渺小与伟大都是在时间中诞生。大约五亿年前，组成中国的大陆板块依旧在漂泊四散，代表中国南方大陆主体的扬子板块和代表北方大陆的华北板块之间，此时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在地球深部动力作用下，华北板块和扬子板块耗时数亿年缓缓相见。两大板块在距今四亿年和两亿年的两次碰撞造山和持续挤压作用下，形成了长度超过1600公里的秦岭造山带。造山带头枕昆仑，尾衔大别山，在中国大陆中央形成一条完整连贯的陆地山脉，中国南北陆地板块的主体部分就此完成统一。

置身宇宙光明，大到山河裂变重塑，小到人生困苦得失，都不过是一眨眼。此时，如果我们站的高一点，你会发现，960万平方公里的这片大陆，分明是沿着大别山 秦岭 昆仑山 喀喇昆仑山这一条线结合起来。而秦岭正是这条结合带的东西南北集中点。它是统领四方的一条脊梁。如果我们看的再远一点，你会发现，顺秦岭山脉往西，自昆仑而上，由帕米尔高原一路延伸，可以触达阿尔卑斯山。从秦岭到阿尔卑斯山，这条山脉和高原带其实也是整个亚欧大陆的脊梁。古中国 古印度 古巴比伦（古犹太）古希腊，最为辉煌的人类轴心文明都是在这条脊梁下生息延绵。很多来龙去脉看似巧合，但是偶然之下掩藏着因果的必然。

秦岭，在古人的眼中，一度被称为昆仑。后来，因为在它的臂弯里诞生了强秦，便让秦字成为了它的勋章，于是有了秦岭。山有秦岭，就像地有秦川，字有秦篆，戏有秦腔。不过，一直等到司马迁写完史家之离骚，这才出现秦岭的正式文字记录：秦岭，天下之大阻也。司马迁看见的天下之大阻，还仅限于陕南 渭河与汉江之间的山地，那是狭义的秦岭。而这片西自昆仑，横贯陕南，沿及到大别山东止张八岭的广义秦岭，我们称呼它为大秦岭。大秦岭大致由狭义秦岭 西傾山 岷山 大巴山四大板块构成。我们要说的狭义秦岭，也是传统意义上的秦岭核心。在秦岭和西傾山的结合带，朱幸山和齐寿山夹击形成巨大的天水豁口，宛若为混沌磅礴的秦岭开了一扇大门。在长达300年的时光里，秦人先祖正是走出这扇大门，磨砺胆魄和心志，牧马天下。赳赳老秦为无数英雄垒起了梦想的高山。韩信暗度陈仓，诸葛亮屡出祁山，陆游铁马秋风大散关。他们有成有败，英雄和平凡都会有遗憾。

有的山在远方，有的山就在心上（麦积山）。这种心灵攀登，历经刀劈斧凿的痛，才会有去芜存菁的笑。

玉皇山如巨人横卧，它的水脉涵养了汉中 关中，也分出汉江 嘉陵江。玉皇山第二峰紫柏山，山顶是中国最大的天坛群落，山脚是留侯张良的归隐桃园。山到绝顶未必成“锋”，人到高处不可轻狂。

沧海横流显砥柱，万山磅礴看主峰。太白山以3771米的海拔统御秦岭，也刚好对冲了南北气流的交锋。交锋的结果是，秦岭以北，年降水量小于800毫米，气候干旱，马踏飞尘，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秦岭以南，年降水量大于800毫米，气候温润，舟楫连横，汉中盆地和天府之国千红万紫。秦岭之南，有大熊猫 朱鹮 羚牛和金丝猴四宝，而秦岭之北却不见它们的踪迹。在南坡，长有一千多种被子植物，而北坡仅有46种。岭脊薄如刀锋，横断南北。谪仙人在此也只能感慨：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肺山形状如肺，功能如肺。它是秦岭深处的亚洲天然动植物园，承载万物的生命之舟。这番天人合一的繁盛自由，让老子在楼观台上明悟道法自然，塑造出中国人的心灵之舟。

秦岭与渭河若即若离，在关中腹心形成一个半月形地带。而这段在关中腹心由收到放的秦岭区域，便是传统意义上的终南山。寿比南山与终山捷径是这座山，全真教和活死人墓也是这座山。独钓的姜子牙，译经的鸠摩罗什，采药的孙思邈，坐看云起时的王维。前进一步是功名，后退一步是人生。依旧是这座山，长生与利禄，忘情与爱恨，人人心有所执，何处不在红尘。不远处的骊山脚下，烽火戏诸侯，项庄好舞剑，长恨歌一曲，始皇帝沉睡千年。青山依旧在，痴人已成云烟。

大商山分出洛河与丹江，也曾是连接关中平原和江汉平原的大走廊。古道中，走过秦楚争霸的兵甲，也有宦游人雪拥蓝关马不前。百战之地的蓝关又称武关，它与秦岭两侧的大散关 潼关以及六盘山口的萧关，成为看护渭河平原这片帝王之洲的四大要塞。响彻青史的关中之名由此而来。

岭北的西岳华山，险冠天下，峥嵘不凡。先于黄帝而生的蓝田华胥氏，与黄河一般源远流长的华夏民族，同根于一个“华”字。而在秦岭之前，一条以“汉”冠名的大江，又将这个“汉”字加冕给一个强劲的朝代 民族和文字。华山又与黄河夹峙，一条贯通函谷关 潼关的狭长走廊由此连接起两个千年帝都长安与洛阳。

伏牛山和嵩山，是秦岭为中原大地塑造的屏障与支撑。伏牛山是汉江 淮河 洛河的水源区之一。主峰老君山，云锁金顶，欺霜傲雪。身处秦岭余脉的中岳嵩山，以自身为轴，辐射夏 商 周，赓续唐宋风流。

秦岭的山写满来意，没有多余。秦岭的水也奔向了心中的目的地。茫茫大秦岭将其年均220多亿立方米的水资源一分为二，82%的水顺南坡归为长江水系，孕育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第二大支流嘉陵江，南水北调的水源地丹江。18%的水顺北坡注入黄河水系，汇集出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孕育出关中秦川和璀璨长安。

从秦岭流淌出的河流，穿过漫漫岁月，浇灌了中国历史的金色童年和英气勃发的青少年时代，层出不穷的史前遗址和十三个封建王朝，在秦岭北麓的渭河岸边花开花落。穿越秦岭的浓雾，我们似乎还能看见徜徉山川之间的那些青春伟岸的身影，还能听见徘徊渭水河畔的那些壮志豪情。

天水和陇南对冲秦巴山区，黄土高坡和青藏高原的地理复杂性，却造就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陇上江南。大地湾文化前推八千年，秦人由此出发，后续功业两千年。宝鸡是黄帝故里，青铜器之乡，曾经又叫陈仓。凤鸣岐山，文王受命，武王剪商，陈仓石鼓号称中华第一古物。青铜器何尊镌刻着“宅兹中国”的字样。咸阳，尘封的中国第一封建帝都，五陵原上沉睡着周秦汉唐。班超从这里迈出凿穿西域的第一步。西安，我们更喜欢叫它长安，一座城市，一份荣光，一部精神史。

秦岭最好的形容词是秦岭，长安最好的形容词是长安。走出渭南的仓颉造字，司马迁用同样的横竖撇捺写出字中离骚。唯有杜康知道世事千言万语，不如酒中寻真意。大禹开出神门 鬼门 人门，此地得名三门峡，传说缥缈无踪。仰韶村里的陶石骨蚌，黄河上的万里第一坝告诉我们，人凭双手成为砥柱中流。洛水之阳的洛阳，是与长安日月同辉的双子星，历经天下兴废事，禁住疾风骤雨，抵过草木枯荣。商山洛水形成商洛，这座真正横卧在秦岭腹地的呼吸之都，赋予了商鞅和商山四皓的商，也塑造了人类最初的凝望。安康，北依秦岭，南靠巴山，汉水横贯东西，让这里成为中国硒谷和南北美食交汇处。汉中地处汉江上游，是秦岭和大巴山联手打造的天赐盆原，秦之咽喉，蜀之门户，更是大汉王朝的重要发祥地。带汉的地名都不容小觑。回看这片叠翠峰岭，秀丽江山，三十多座名山俯瞰红尘，七十二道峪口探向人间，一丘丘台原耕种悲欢。

这是秦岭，它将我们从散乱中推向凝聚，从懵懂带向文明，从谷底托向巅峰。

（整理于2024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