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

啄木鸟

　　历史是一场戏，地理是舞台。在960万辽阔土地上，历史与地理结合得最紧密 最深刻的地方在这里，它叫河西走廊。如果要给它加上一个形容词，我们都会说中国最伟大的走廊。黄河以西，山势夹击，纵贯千里，状若走廊，因此得名河西走廊。

这条走廊，这座天然舞台，何以敢称伟大？特殊的地理构造，是这份伟大的起源。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南侧的祁连山和北侧的龙首山 合黎山 马鬃山两相夹峙，形成一条东西长约1000公里的狭长通道。这条通道，在几大强势地理单元的威凌下，本来显得很弱小。它的东西两头，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塔里木盆地的中心则是我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它的南北两侧，青藏高原高冷高寒，内蒙古高原的边缘则是腾格里沙漠 巴丹吉林沙漠的近身紧逼。很多时候都是强敌环伺，天生绝路，看不到希望。河西走廊茫然四顾，它甚至难以得到印度洋和太平洋暖湿气流的眷顾，来自北极的寒流倒是经常光顾。它本应像所有的西北大地一样，干旱 寒冽 粗犷，但是，纵贯800公里，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的祁连山改变了这一切。

雪峰横断天地的祁连山，孕育了3000多条冰川。冰雪融水顺着峡谷注入河西走廊，汇聚出石洋河 黑河 疏勒河三大水系，形成众多冲积扇和星罗棋布的绿洲。这条汇聚了除海洋以外所有地貌的神奇走廊，以及踏上走廊的无数生灵，从此开始了冲破逆境的伟大之路。

在陆权时代，能够有效沟通东西的唯一大通道，是处于高原与沙漠之间的河西走廊。它的地貌和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必将成为帝国门户和战略要道。经略四方的壮志雄心悄然落到了汉武帝身上。环顾四域，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这条走廊。原本只想据此北击匈奴，扼守长安门户，却在无意间为一个陆权帝国拉开了通向世界的帷幕。

帷幕缓缓升起，19岁的刘彻将出使西域的节杖托付给25岁的张骞（也有记载27岁）。13年后，38岁的张骞凿空西域，慨然南归。紧随其后，19岁的霍去病，饮马瀚海，制霸河西。20岁的解忧公主和亲乌孙，五十年守望家乡故国。河西最美的不是祁连山，而是那些年轻飞扬的汉家少年。

从大儒郭瑀在马蹄山下授业算起，河西儒学，在五胡乱华的黑暗时代，与江南儒学一道赓续了文明的萤光。鸠摩罗什在河西翻译佛经——净土宗的经典《阿弥陀经》天台宗的要义《妙法莲华经》禅宗的凭依《金刚经》。梦幻泡影，大慈大悲，烦恼和苦海，未来与爱河，这些经典和词汇，都在他的笔下首创。而佛学也正是通过这条走廊快速东进。

隋炀帝御驾西巡，在这里举办了或许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万国博览会。隋唐的裴矩总领西番，兼容并蓄的大国胸怀，让丝绸之路初显不凡。萨班带着年幼的八思巴与蒙古王子阔端在这里举行了著名的凉州会谈，西藏正式纳入中央政府管辖。左宗棠将这里作为收复新疆的大本营，剑指边城的白发老将热血难凉。

往事越千年，千年间恍然一梦。与过往的时间和故事相比，人生短暂且渺小。但又正是这份短暂与渺小之中挤出来的刹那光华，将生命照耀的明媚壮阔。天地者，诚然是万物之逆旅，光阴者，却未必如百代之过客。一千多公里的河西走廊，凝固着一千多年的光阴长河。你可以在这里看见一条烽火长廊；戈壁荒漠中的无数烽燧和城垛，连接着刀光剑影和田园牧歌，你可以在这里感怀一条文明长廊。

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有四种：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以敦煌为代表的河西走廊以及新疆地区。你可以在这里触摸一条艺术长廊，三十多座大中型佛教石窟散布其中，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两宋，从泥塑到壁画，从天梯山到莫高窟，从凉州模式走向云冈龙门，是1600年的悲欢喜乐。你可以在这里发现一条贸易长廊，从长安经河西出玉门阳关，穿越西域，走向地中海。丝绸之路由此成为中华文明繁荣与衰落的风向标，只有足够强盛的王朝才能看到河西走廊商旅繁荣的景象。这种景象代表一个王朝的影响力，已经透过长城的界限，播撒到中亚乃至欧洲。你可以在这里目睹一条生态长廊，汉代60万人戍边屯田，隋唐从这里获取了全国三分之一的粮食 棉花和甜菜。

霍去病斩断匈奴右臂，牧马河西。汉武帝在河西走廊始设河西四珺，并为它们留下暗含深意的名字。武威，大汉的雄武军威震慑四方；张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酒泉，城下有金泉，其水若酒，霍去病以此庆功；敦煌，敦为大，煌为盛，前路辉煌盛大。

隋唐时期，河西四珺逐步演化为河西五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和沙州。甘肃之名便取自甘州和肃州。如今，汉武帝留下的四座城池还是当初的名字，河西四珺却已衍生为河西五市——武威市，金昌市，张掖市，酒泉市和嘉峪关市。

翻越乌鞘岭，便从半干旱区走进了干旱区，也就到了石洋河精心哺育的武威。汉王朝揽阔四域的号角，十六国时代的五凉京华，隋唐盛世的全国第三大经济中心，藏蒙化干戈为玉帛的会盟地，一匹从天马之乡奔腾而来的铜奔吗（马踏飞燕），一曲为唐诗平添胆魄锐气的凉州词，一处冠盖陇右的中国三大文庙其一（武威文庙），一座象征着从人生噩梦走向精神涅槃的鸠摩罗什塔，一面堪称石窟鼻祖开启凉州造像模式的天梯山石窟。这片土地，即是武威，亦有文威。

从武威走出去，走向浩瀚的星河明月，走向金昌。横跨阿拉善台块与祁连山褶皱带两个地质构造单元的金昌，因为丰富的矿产资源建城设市。无数建设者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披星戴月，顶风沙战戈壁，挖出中国镍都祖国聚宝盆，世界第二大镍矿资源带，一举摘掉穷镍国的帽子。我们的飞机，舰艇，雷达，导弹和航天飞船，才能真正走向星辰大海。

黑河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河，古人称为弱水。弱水三千，一瓢涵养了酒泉，一瓢灌溉了张掖。张掖集合祁连山涵水区 黑河绿洲和荒漠戈壁三大生态系统，坐拥雪山冰川，森林草原，七彩丹霞，田畴沃野，候鸟湿地和荒漠荒丘，糅合出独一无二的戈壁湿地生态城。

梦幻般的绿忽然闯入眼帘，你首先看见的是焉支山。焉支山下便是霍去病首创的世界最大军马场——山丹马场。张掖城内是半城芦苇半城塔的佛国胜景。城外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历经郭荷 郭瑀 刘昞三代师徒传承，在五胡乱华时期，成为北方儒学的诺亚方舟。沃野粮仓，繁荣商旅，人文沉淀，让张掖成为了金张掖。

苦心经营西域31年的班超，年老思乡，上疏乞归：臣不敢望到酒泉珺，但愿生入玉门关。酒泉，曾经是边关，现在是故乡。西出阳关依旧有故人。春风凭借力，也可称为玉门关。被称为沙州的敦煌，年降水量不足50毫米，蒸发量却超过2500毫米。作为中国最为干旱的地带之一，却依托着径流量并不大的党河，走过了数千年薪火不灭的漫长岁月，成为中华文明的保险柜。

千年以来，许多人都曾在此仰望星空，求解个人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亦或是宇宙的奥秘。而今，我们依旧在这片现代航天的摇篮，新中国石油和核工业的发祥地仰望星空。火箭是为了梦想抛弃自己的东西，生命是用来燃烧的东西，死亡是验证生命的东西，宇宙是让死亡渺小的东西。而平凡的渺小却是伟大的开始。

戈壁大漠，日升月落，雪山高悬，关城横断。这里是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这座中国最大的关隘，北连黑山悬壁长城，南接天下第一墩，以连锤锁钥的雄姿，成为万里长城的西端起点，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只是，明王朝在这里垒起雄关，束缚了敌人却也锁住了自己。锐气 开放 通达 兼容 ，才是河西走廊的精神本意。因嘉峪关得名的嘉峪关市，起源于西北最大的钢铁工业基地，也将振兴于如何破解新欧亚大陆桥中转节点的时代命题。

这是河西走廊，它像一场千年的梦，只在朝气勃发的时代悠悠醒来。它也只是一场吹拂千年的烟尘，卷入其中的每一粒尘埃，却在无意间成为一个接一个的依靠，朝着自己的历史巨任，一步一步，踽踽前行。

（整理于2024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