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弦歌路 百代读书声——嵩口古镇私学录

阿波

(嵩口拔魁厝风火墙)

千年弦歌路 百代读书声

——嵩口古镇私学录

第一章：私学源流 科举荣光

在我国古代科举制度下，官学与私学教育体系并存。地方除县学、州学、府学等官学之外，更为普遍的是由私人兴办的各类学校——私学。

私学以私塾为主要形式，间或有名儒、乡贤创办的书院等。私塾按其办学主体，可分为家塾、村塾、族塾以及名师自设的门馆、教馆、学馆或书屋；按其施教对象与内容，则可分为蒙馆（从事启蒙教育）与经馆（研习经义，专攻科举）。

　　嵩口古镇历史上文风鼎盛，科甲蝉联。北宋时，月洲张氏创下“父子六进士，五子同朝，祖孙三代十八条官带”的科举佳话；南宋时，石龙卢氏演绎出“六代九进士，三知两尚书”的显赫功名；至清代，嵩阳林氏亦曾书写下兄弟“同宴琼林”的科举传奇。这片灵秀之地还孕育了南宋爱国词人张元幹（其《芦川词》慷慨悲壮，传唱千古）、宋末咏梅大家卢钺（号“梅坡”，“梅雪争春未肯降”脍炙人口）和清代《说岳全传》增订者金丰等文化名人。

　　文运之昌盛，与当地对教育的高度重视密不可分。嵩口自古便有崇文重教的深厚传统。古时，各大乡村与家族多设有私塾，延请名师硕儒传道授业解惑。名门望族尤重文教，常专设“书灯租”，即划拨“学田”，以其田租收入奖励族中每年课业优异之子弟，激励其勤勉向学，求取功名。由是，崇文向学在嵩口蔚然成风。

(嵩口中山村巷道)

第二章：名塾撷英 文韵悠扬

嵩口古镇文教昌盛，历史上著名的私塾星罗棋布。如月洲村的“寒光阁”、月阙村的“达观楼”、中山村的“龙口书斋”、道南村的“嵩山书屋”以及玉湖村的“陶苑私塾”等，皆曾书声琅琅，育才无数。

寒光阁：五桂联芳耀古今

诸多私塾之中，月洲村桃花溪畔的寒光阁尤负盛名。此处山岚氤氲，文峰遥对，景致既富诗情画意，又透几分神秘色彩，俨然成为古代月洲学子的精神圣地。

　　遥想北宋年间，月洲显宦张肩孟于此阁课子读书。阁中书声琅琅，弦诵不绝，此情此景，不仅定格于北宋历史的画卷之中，更谱写着不朽的科举传奇。

　　张肩孟，字醇叟，北宋皇祐五年（1053年）进士。初授程乡县尉，历官歙州通判，终仕朝散郎。后因子贵，累赠少师，谥号“文靖”。相传张肩孟曾夜卧阁中，梦神人告曰：“君看翌日拿龙手，尽是寒光阁上人。”遂题“寒光阁”为额。其后，其五子果俱登进士第，名震朝野：长子张励，官至中奉大夫、集贤殿修撰，历知福州、广州、建州；次子张勔，官至朝奉郎，知建州；三子张勣，官至太学博士；四子张劝，官至工部尚书、大中大夫；五子张动，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右中大夫。

　　五子登科，世所罕见，时人盛赞：“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寒光阁之名，亦因这段“五桂联芳”的佳话而流芳百世。

(重建后的月洲寒光阁)

达观楼：一片冰心在玉壶

月阙村下池塘之畔，矗立着明代名士林子春所建的家族私塾——达观楼。林子春，字震卿，号二水，岁贡生出身，曾任沙县教谕。其父林鹏，字万里，号仰山，为邑庠生，后入太学深造，官授广东省永安县知县、惠州府分府，诰授谏政大夫，乃嵩阳家喻户晓的乡贤。

　　林鹏公曾肇建园林式大宅第——六庄（俗称“下塘厝”）。嵩阳林氏族谱载其：“构大厦于官塘，凿大池以蓄地脉。”子春公克绍箕裘，续建六庄。其墓志铭有载：“大宏堂构，凿池于左，建达观楼、冰壶亭，课子其中。”

　　子春公深明大义，尤重文教。为子孙营造绝佳读书环境，不惜重金扩建六庄。园内亭台楼阁错落，花木扶疏葱郁，假山鱼池相映成趣，尽显江南园林风雅。达观楼与冰壶亭之名，寓意深远：“达观”取自《尚书·召诰》，喻心胸开朗、识见通达；“冰壶”则典出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之句，象征品德高洁如玉壶盛冰。此命名既彰显了子春公开阔的胸襟与清白的节操，亦寄托了对子孙立德修业的殷切期许。

　　子春公更以敦睦仁义著称。墓志铭载其常“急人之困厄”，“分箧中金予之，不望其报”。晚年辞官归隐，侍奉母亲至孝，“弃官娱母”之德，至今在嵩口传为美谈。

龙口书斋：鹤鸣悠扬振家声

中山村龙口厝内，坐落着郑氏先祖为培育子弟而建的族塾——龙口书斋。郑氏先祖秉持勤俭创业、耕读传家之风，事业有成后，谨记“学则扬名”之祖训，于龙口厝鹤形路路口兴建此敞亮书斋，延请名师执教。

　　为激励子弟勤学进取，郑氏先祖特划拨膏腴之田为“学田”，以其田租奖掖学业优异者；更定下“春华开景运，荣学振功名”十字排行，昭示家族对功名文运的世代追求。

　　郑氏诗礼传家，子孙克绍箕裘。数百年来，家族人才辈出，科第连绵。昔时龙口书斋内弦诵不辍，鹤形路上鹤鸣悠扬。此情此景，正是郑氏家族文脉延绵、生生不息之象征。

(嵩口龙口书斋)

嵩山书屋：举人授业寄厚望

道南村内，坐落着清代举人叶青先生致仕归乡后设帐授徒之所——嵩山书屋。

叶青，字伯辉，梧桐坂埕人氏，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由府学中举，选授海澄（今漳州龙海一带）教谕。其执教生涯，素以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著称，尤重奖掖后进。

　　叶青先生曾撰《嵩山书屋》一文，其辞曰：永水钟灵，人文迭起；嵩山挺秀，才薮尤兴。钟沘环流，沨沨书声。下上屏峰翠拱，行行玉案珠玑。狮子岩前涉想，皆雕龙妙技；德星楼右触目，尽射斗文章。余北谢风尘，生涯依旧；南培桃李，渴望日新。所愧鲁斤未娴，漫运斤而代斵。唯期董帷自下，尚刺骨而高吟。展卷流连，会意可当面命；闻鸡起舞，关心何啻耳提。雪压松窗，休怕更阑夜冷；日侵竹迳，莫贪风弄肌凉。种墨锄经，端勤脩于尔室；磨沙琢玉，亦攻错于他山。善相劝，过相规，方成益友；疑共析，奇共赏，乃是良朋。矢志观摩，期升堂而入室；潜心体认，要追圣而轶贤。万里鹏程，岂让异人托足？千层雁塔，族看我辈题名。则才薮彬彬，庶远追乎三状；人文济济耳，咸萃于一堂矣！

　　此文酣畅淋漓，既描绘了嵩口山水形胜孕育的文风鼎盛、才俊辈出之象，更字字珠玑，饱含对学子精进学业、立志高远、竞跃龙门、光耀门楣的殷殷厚望。书屋之名，亦因此文而更添光彩。

陶苑私塾：金氏崇文祀孔圣

玉湖村中，陶苑私塾乃金氏先祖于清乾隆年间迁居玉湖后所建。此塾占地五百余平方米，为二层楼阁式建筑：一层为传道授业之学堂，二层则供奉至圣先师孔子神像。

　　每日清晨，学子必先登楼祭拜孔圣，礼毕方始一日课业。其时，经典诵读、吟诗作对、研学会文之声此起彼伏：或书声琅琅，或抑扬顿挫；或铿锵有力，或清越悠扬；或声情并茂，或娓娓动听。这承载着家族希望的琅琅书声，长久地萦绕在玉湖的上空。

　　金氏先祖以克勤克俭、亦耕亦读、尊师重教、诗礼传家为族训。其祖厝楹联，正是此家风的最佳注脚：瑞山堂：“入座衣冠礼乐，举头云汉文章。” 珠琳厝：“春暖观龙变，秋高听鹿鸣。”、“地以栖鸾胜，门因结驷高。” 恭恩厝：“继先祖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上路，惟读惟耕。”而耸立于瑞山堂前的八副旗杆碣，则如无声的丰碑，铭刻着玉湖金氏代有功名、人才辈出的辉煌，既激励着后世子孙奋发向学，亦无声诉说着家族的荣耀与传承。

(玉湖村陶苑私塾)

第三章：书院明珠 道南流芳

　　清末嵩口，除遍布乡里的私塾外，更矗立着一座融合官私之力、规模宏大、规制完备的高等教育机构——道南书院。

　　书院坐落于寿春寺之南、双凤坂山麓（今嵩口中心小学校园内）。“道南”之名，源起于纪念宋代闽学鼻祖、理学宗师杨时（号龟山，“道南”典出其师程颢“吾道南矣”之语），昭示此地乃研习与传播程朱理学之重镇。嵩口故老相传，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当年游历闽中时，亦曾于此设帐讲学，更添其学术渊源之深厚。

　　据《嵩口乡志》载：“清末光绪十八年（1892年），林星煌（即林耀秋）、林尔杰、刘观潮、张培勋、杨士屏、林秀培等倡建‘道南书院’。”著名乡贤林耀秋于其手记中亦记：“光绪十九年（1893年）癸巳，予旋重建‘道南书院’。”民国版《永泰县志》则载时任漈门司巡检李慕荆：“鸠资购地，建立‘道南书院’，捐廉为绅富倡。甫成讲堂数楹，上峰殊其才，以卓异召见。”综而观之，道南书院约始建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由地方开明乡绅首倡，得巡检李慕荆等官方人士鼎力支持，购地筹资，合力营建。

　　书院占地千余平方米，形制规整，古朴典雅，集讲学、研习、交流、藏书、祭祀诸功能于一体。门厅、讲堂、斋舍、祭楼、藏书室等建筑一应俱全，足见其规制之完备。

　　尤为珍贵者，乃书院藏书室——嵩麓书屋。其内珍藏历代嵩阳学子科举手写策论、诗集、传记等文献，更藏有朱熹对联真迹，堪称嵩口文脉之至宝。惜乎1974年一场突发火灾，致此珍藏尽付劫灰，诚为文化传承之巨憾！

(嵩口龙口书斋内景)

第四章：民国余韵 新旧并存

　　漫长的科举时代，嵩口教育几为私塾所主导。民国肇始，新学渐兴。1914年，于道南书院旧址开办“南镇公立两等学校”（后易名道南小学），开嵩口公立教育之先河。然新学虽立，私塾以其深厚根基与传统优势，仍于乡间广泛存续，与新式学堂并存一时。

民国塾师：群星璀璨

　　民国时期，嵩口塾师辈出，各具风骨。其中翘楚者如：

　　林占梅（月阙村）：前清秀才，设塾于国书厝美裕书斋（宣统至民国十年）。门下日常生徒三四十人，培育英才数百。嵩口街众多亦儒亦商之俊彦，如陈宝三、郑荣楷、杨传基、陈国藩等，皆出其门，堪称一时宗师。

　　林小秋（中山村）：号肇新，工诗文，精书法（尤以遒劲有力著称）。设塾于嵩阳林氏宗祠（宣统至民国七八年间），生徒常三十余人。其墨宝多见于市招、庙额、堂匾，为乡梓增色。

张石泉（道南村）：名心略，字石泉，精文史，尤工书画。设塾于关帝庙街人寿店址，生徒常三十余人。与传教士伊芳廷交情甚笃，嵩口格致小学门楣上石刻″基督教青年会″六字，即其手迹。

张心晃（道南村）：字富能，号馥兰，秉性通达，工书法。设塾于瑞文居左厢房(民国七至十七年)，培育英才百余人，为塾师中颇具声名者。

　　其余塾师如张铭双（道南村）、林雅卿（尤溪迁入）、张烊能（道南村）、张世能（道南村）、黄梦松（赤水村）、林济盘（中山村）、郑耀南（月阙村）、陈亚波（东坡村）等，或承前清功名，或具深厚学养，皆设帐于宗祠、祖厝、书斋乃至会馆（如陈亚波于兴安会馆开风气之先，兼收男女高小程度生）。彼等或执教乡梓十余载，或培育生徒百余人，日常授业者多二三十人，于嵩口教育普及、文化维系贡献良多。

教会新学：春风化雨

　　除私塾外，民国嵩口私学尚有基督教会所立之嵩口格致小学。宣统二年（1910年），传教士伊芳廷于街头坪韦厝布道堂肇创该校，牧师江履访兼理校务。初时生徒二十余人，多系教中子弟，后渐增至逾百。所授课程依新学规制，兼习圣经，并参与教会仪轨。

　　癸亥年（1923年），因生徒日众，教会募资于街头坪另建“基督教青年会”为新校舍，黉宇遂备。越数载，校长一职由蔡步天继任。甲戌年（1934年），青年会校舍毁于洪灾。然教会旋即筹资重建，学校得以复课，仍由蔡步天主理，直至新中国成立后停办。该校存续四十余载，为嵩口培育了政教名贤陈颐、爱国侨领陈醒民、史学大家陈增辉、杏林翘楚林必锦和文史专家林爱枝等众多优秀的新式人才。

(嵩口兴安会馆)

尾声：弦歌不绝 文脉永续

新中国成立后，现代国民教育体系日臻完善，传统私塾终因难以适应时代发展之需，悄然退隐于历史长河。

　　纵观华夏两千年封建教育史，私学与官学并立，互为补充，共同构筑了中华教育之基石。诚然，旧式私塾或有知识面局限、教材因循、思想禁锢之弊，然其于漫长岁月中，扎根乡土，弦歌不辍，不仅为无数寒门子弟启智开蒙，更在传承中华优秀文化、维系地方文脉、涵养道德风尚上，功勋卓著，烙印下不可磨灭的文明印记。嵩口星罗棋布的私塾与道南书院，正是这千年文脉在古镇大地上的生动写照。其崇文重教、化育英才之精神内核，穿越时空，至今仍如涓涓细流，滋养着这片热土，昭示着文脉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