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单弦大叔</p> 王二,少时长身玉立,面容清秀,端的一个花样美男。这等样貌,岁数大了就不太讨好,像一道卖相不错却放少了盐的菜,无啥味道。王二住在一个离上海几千里的小城,从没去过上海,却有一个说不清道不白的癖好,见了与上海有关的事体,就要了命般的喜欢。王二活了几十年,有一个瞒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就是攒一笔钱,到大上海去,像一个阔佬一样花销,住国际饭店,吃红房子西餐,南京路上白相白相……。王二并不常看书报,这些有关上海的事体如何得知,王二也不清楚,反正王二就是知道。<br><br> 到退休那一年,王二的钱攒够了。他给老婆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他寻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去了,要十天半月才回来。 到了上海,王二迳直打的奔国际饭店,一见那高插入云的大厦,王二心里颤酥酥地漾开一阵欢喜。国际饭店的旋转门,他一个阿乡,滑滑溜溜的就进去了。挑了一间临街的客房住下,茶房送来开水,王二泡了一杯绿茶喝了。气息调匀,王二出门往东走,他要到培罗蒙挑一身西服。熟门熟路挑了一件细格呢子面料的上衣,一条哔叽西裤,当即换上,落地镜子里一照,像换了一个人。中午,王二到饭店中餐厅,叫了一客狮子头,一条酒酿小黄鱼,一碟水晶虾仁,温了一杯花雕,款款慢用了。下午,饭店舞厅恰好有一场中老年舞会,王二一进去,就皱了皱眉头:这硬木地板还好,就是新上的漆太晃眼。王二的卖相很好,坐下不久,便有一位女士过来请。那女士化着精致的妆,只是一笑就有细细的鱼尾纹出现。进了舞池,王二竟神差鬼使一伸手搭在女士的肩上,女士佯嗔薄怒瞅了他一眼,王二这才赶紧揽住女士的腰。开头王二的舞步还有点生疏,转了几圈,王二便跳得轻盈潇洒,几乎把女士带得飞起来。 第二天,王二出了国际饭店,一扬手叫了一辆出租,坐上去便吩咐:到霞飞路去!那司机是个小年轻,还是个外地人,没听明白,王二这才笑着说,如今叫淮海路了。没到淮海路,王二就叫司机停下,因为他见到一条熟悉的梧桐路,他知道这条道照直走,拐过去就是霞飞路了。眼前黄叶飘零的梧桐树,黯旧的小洋楼是如此眼熟,分明是梦中见过。王二爱做梦,其它的梦都是昏暗混沌,只有梦到上海的梦境却全是清爽分明。王二沿这条梧桐道走了几个来回,想回忆起梦中在这条道上发生的故事,却全然忘却了。王二怏怏地走进霞飞路,一见满大街的人,不禁摇了摇头:哪能什么人都到霞飞路上来挤!走走看看,王二进了一家绸缎店。瞧着瞧着,王二手摸着一匹苹果绿的丝绸怔住了。售货员过来问:是给你们家小姑娘挑的吗?王二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售货员又扯过一块墨绿色暗花的缎子,说:要是给你太太,这很合适。王二盯着那苹果绿的料子,也没搭理售货员,便退了出来。一路回来,在高架路上看见好像矮了半截的大世界,王二叹了一声可怜。司机见他是外地人,问他去不去城隍庙,王二冷笑一声,说:除了吃小笼包,城隍庙有什么好看的?那是娘姨们爱去的地方。 第三天,王二按计划逛静安寺。这一天,刮起了小北风,有点冷。王二转了几个地方,来到百乐门前面。王二往里张望,目光好像是一条蛇,顺着铺了红地毯的台阶往里窜。隔着大门,他却能透视里面旋转的彩灯和舞动的身影,不禁意乱神迷。王二被感觉到的爵士乐牵引,身子微微晃动,全不顾路人侧目。倏地,王二眼前出现一个女郎,穿一身月白色镶苹果绿滚边旗袍,手里提一个蓝花布提兜,低首敛眉,从王二身边施施然走过。女郎脸上有一种哀怨的神色,眼神迷离恍惚。王二正想细看,女郎却又倏然消失了。王二的心狂跳不止,脚步有些踉跄,模模糊糊有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在前面引路,进了一家咖啡馆。王二端咖啡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翘起了兰花指!<br><br> 第四天,王二决定一切凭感觉办事。他出了门,打的到新亚喝粤式早茶。餐厅里,有一个半老徐娘在唱评弹,一声一声象一根针在一下一下戳着王二的心。喝完早茶,顺四川北路往北走。他拐进了一条旧式弄堂,弄堂里有两排结实的石库门房子,弄堂空无一人。就在这时,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又出现了,神色愈加哀戚。王二随那女子在一扇门前站定,许多模糊的往事在眼前浮现:晃动的白炽灯;玻璃砸碎的声音;留声机放出的《四季歌》;酒酿丸子的香气……。王二又随那影子转到后门,他隐约看到白衣少年飘逸的身影,看到梅雨中的油纸伞,听到小大姐把水泼到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奔跑时急促的呼吸声……。王二走出弄堂时面如一张白纸。 <p class="ql-block"> 国际饭店附近有大光明电影院,王二是知道的。这天下午恰好有一场怀旧专场,王二便去了。大光明的大红丝绒座椅依然宽大舒适,影院内疏疏落落坐了几十个上年纪的人,王二拣一个角落坐下。影片当然是黑白的,无论画面、音乐是什么,王二看到听到的只是凄婉感伤。王二没有走进影片,却走进了幻境。他终于感知: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前身,被拆白党所骗,沦落外地,处境悲惨。女子不甘心,想回上海,死也要死在上海,终于未能如愿,做了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br></p><p class="ql-block"> 电影散场,打扫场地的工作人员发觉还有一个人垂头坐着,以为那人睡着了,便在那人肩上拍了一拍,那人却兀自倒了。那人穿着一件培罗蒙的西服,人长得体面,却已经死了,眼泪鼻涕糊了一面。</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