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今夜‍——垂老投荒的苏东坡

黄仲飞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926年前的今天,苏东坡也是我这个年纪,被贬琼州儋耳。戊寅九月十一日,星期四,气候不详,但估猜有点阴霾或小雨。苏大学士置身被海天围困的三间茅屋——“桄榔庵”,照旧是无厘头的读书跋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自从被一叶孤舟送到了徼边荒凉的海南岛,苏东坡是心灰意冷,他甚至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乃东坡之家风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遥望无边无际的大海,想到此去将与家人两隔客死荒芜凄凉的孤岛,东坡老泪纵横,连连发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悲叹。这是苏东坡生活遭遇最苦最难的一段,也是他人生精神升华到极致,对人生意义哲思体会最深刻的时光。肉身虽被放逐“非人所居”的荒岛,其灵魂却在《晋书》的丹井云气中寻找飞升的路径。是夜,他为《鲍静传》慨然作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鲍静字太玄,东海人。五岁语父母,云:“本曲阳李氏子,九岁堕井死。”父母以其言访之,皆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静学兼内外,明天文河洛图。为南海太守行部入海,遇风,饥甚,煮白石食之。静尝见仙人阴君受道诀,百余岁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阴真君名长生。予尝游忠州丰都观,则阴君与王方平上升处也。古松柏数千株,皆百围,松脂如酥乳,不烦煮炼,正尔食之,滑甘不可言。二真君皆画像观中,极古雅,有西晋时殿宇,尚存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跋,讲了一个玄幻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投胎转世”,直到今天坊间仍有闻传,是迷信还是科学,我们不必妄下断言;这里说鲍静“煮白石食之”,那白石为何物?恐非白色之石,当为传说中神仙所食之口粮。因鲍静拜过仙人得受道诀,活了一百多岁,至少也算半个神仙,配得上享用“白石”;最后说到丰都观,这段跋就更加有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据《晋书》载,重庆忠州丰都县五里外有丰都观,其山曰盘龙山,山趾即道家所称北极地狱之所。旧传王阴二真君自彼仙去,未尝为兵戈践暴,故多古迹。晋唐五代乾竺殿犹在,吴道子画壁,丹青如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丹井上二柏,状如龙角,人言东汉时物。老子丹灶后柏,亦数百年,枯槁摧裂,而直干坚如石。皇甫先生赴召,过之曰:“吾能使此柏再荣。”即布气呵手,拊摩盘根错节处,自是数十枝复苍翠如初生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政和以来,有旨禁採捕,群鹿至与人杂糅,养葺引子,卧廊庑,食厨蔬,居然相忘。淳熙十二年中元日,从丹井来,数百成群。骧首霄汉间。五色气自井出,散而成云,中有笙笛鸾鹤之声。至暮,知观白道士无疾而逝,咸以为尸解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苏东坡强调他年轻时到过“鬼城”——丰都观。那年,苏母故,他料理完善后事宜与苏辙等人顺江而下,在丰都逗留,只可惜没能偶遇阴、王二仙,故而无以得受道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鲍静传》里说到的“井”,也很有意思。先是他前世坠井而亡,后说丰都观的丹井,有鹿从中来,数百成群。又有五色气自井出,散而成云,及至白道士无疾而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苏‍东坡为什么喜欢井,又为什么钟情鬼故事呢。要知道彼时的苏轼携幼子苏过刚到儋州不久,又被访察岭南的提举常平官逐出官舍,只得在城南的槟榔树丛中买地自建茅屋三间,取名“桄榔庵”。接着,他就腾出手来正经八百地开凿了著名的“东坡井”。作为“琼州别驾”他和当地的读书人以及村妇匹夫混得熟络,常常席地而坐,与他们闲扯,听他们讲话。槟榔树下,庄稼汉震于苏大学士的博学,都推说“我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便引导他们:“那就谈鬼好了,告诉我几个鬼故事吧!”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苏东坡便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如此执着,足见其对生死轮回形而上的思考已久。这种对生命存在方式的探索已经超越佛道藩篱,直指中国士大夫的精神原乡,也难怪他对《鲍静传》如此情有独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儋州的椰风海雨中,苏轼完成了个体生命与中华文明的双向救赎。他将贬谪的苦酒酿成精神的甘露,在“鬼故事”的迷雾中洞见生命的真谛,最终实现了从“东坡居士”到“南海圣人”的精神涅槃。这种在绝境中绽放的文明之光,至今仍在提醒我们:真正的文人精神,永远在无路可走处开辟新的天地。</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