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生前想要一回武汉牌手表,而这桩愿望,永远是无法实现了。母亲一想到这件事,就暗自落泪,从而引发全家人的悲伤。伫立在父亲的遗像前,看着他清癯的面颊以及爬满皱纹的额头,心里总觉得他需要什么,我们还要给予他什么。母亲说,你父亲一生一世,没能过上了一天舒服的日子,一块表也没戴成……</p><p class="ql-block">我心里一震,犯罪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手表,几十元上百元一块的手表,在城市里早就不算一件事的手表……</p><p class="ql-block">父亲先是一名民办教师,后来因表现突出转正为公办。一般情形下,他在独自一人维持着一所小学,既是校长又是教师。在一间四壁漏风的教室里,坐着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他一会儿给这个年级讲语文,一会儿教另一个年级写大字,一会儿让另一个年级算算数。只有上体育课时,他是三个年级一起教的。依靠一只破旧不堪的小闹钟,时常猜度着上课、下课和放学的时间。闹钟一般只管六个小时,六个小时以后,若忘记给发条上劲,那么,核对时间就得涉过一条溪到对面的代销店了。一所学校,时间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啊!父亲不辞辛劳地抱着闹钟,基本上寸步不离,从讲台到宿舍,法定的给闹钟上发条,有时忘了,那么这所学校就没有时间可言,就只能看天色行事了。出差、开会,父亲总是随身带着闹钟,有谁讥笑或碰坏了他的闹钟,少不得大发雷霆。他把闹钟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有一次,父亲把闹钟放在家里的桌子上,淘气的我爬上板凳,翻上了桌子,硬拧死拽地让那嘶哑的锈铃叮叮当当地乱叫起来,我吓得直往桌子下面钻。父亲凶神恶煞地跑过来,抄起一根棍子横竖打在我的屁股上。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那次打我,他为什么那么凶狠呢,好像我还比不上他的那只破闹钟似的?</p><p class="ql-block">母亲是位善良而贤惠的农村妇女。他很少与父亲争吵,处处顺着教书匠父亲。当然,父亲也未必敢真正欺负母亲。那一次母亲竟发怒了,凶狠地责怪父亲不该打伤自己的儿子,要父亲砸烂那只顶屁用的闹钟!父亲像一头雄狮吼道:“谁敢动闹钟我打断谁的手!”当然,闹钟未毁,父亲与母亲重归与好。当天晚上,他们睡在隔壁房间的床上低声议论着什么。我屏住呼吸静听,只听母亲说:“无论如何,你总该有块手表,像别的学校老师一样戴上手表,再就不会打孩子了。”借助缝隙里的灯光,我看到父亲捧起了他的闹钟。“是的,是该买一块手表。”他认真地说。灯熄了,母亲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嘀嗒嘀嗒声,那是破闹钟发出的令我心烦的声音。</p><p class="ql-block">终于,父亲戴上了手表,是武汉牌的,不足一百块钱,表面还闪闪发光。父亲说,虽然是买的文教组长的旧表,但表的质量不错,他试验了,可以管两天两夜不上发条。全家人都围拢来看表,忍不住摸一下并评论几句。父亲满心欢喜。手表是母亲卖了一头猪才买下的。母亲起早贪黑,就是为了一块手表。那些日子,看着争气的大肥猪,母亲幸福地笑了,她一边拌着猪食,一边模仿别人看表的样子学一下,然后禁不住大笑,笑得猪栏里的肥猪也觉得莫名其妙。母亲明显消瘦了,本来多病的她越发显得娇小可怜。然而,在她心目中,一团幸福的火焰不可挡地燃烧着。他爱着丈夫,一定要为他买一块手表。</p><p class="ql-block">正在这时,大哥考取了武汉大学。外出读书,是少不得表的。围绕着手表,全家展开了讨论。对于我们这贫穷的家来说,儿子读大学不敢奢望有西装革履,皮箱皮鞋,但对于日用必须品,是会尽量满足的。母亲请来木匠,给大哥整修了一个木箱子,并且涂上红色的油漆。母亲连夜缝补蚊帐和被子,就连父亲一件舍不得穿的破了一个洞的上衣,也缝上一块青色的补丁给大哥带上。全家人都盼望父亲早点从学校回来,因为大哥开学的时间快到了,还未见到父亲。那天深夜,父亲推开了门,气喘嘘嘘地对大家说:“明天我不能送老大了,我的一个学生被疯狗咬了,得送医院,但住院费不够。还有,还有……”家里人叫父亲坐下来讲,他坐下来,拉起大哥的左臂:“这个东西给你吧,好好保管,莫弄丢了,两天以后记得上劲。一定得珍惜时间……”。父亲把手表从自己手腕上取下来,慢慢地给大哥戴上。他再没说什么,就连夜赶回他的学校。那块折价买回的武汉牌手表啊,父亲仅仅戴了八天零十几个小时!从此,他又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螺丝已经生锈的闹钟。</p><p class="ql-block">父亲的一生似乎与手表无缘。父亲在学校里领导学生勤工俭学,种植了几亩地的茶叶、向日葵,还专门培植了香菌。他领导办起了沼气池,在点火试验时差点送他上了西天,浑身的疤痕跟了他一辈子。勤工俭学取得了巨大的成绩,全校学生不交一分钱就能念书,那所学校成为全县的红旗小学。父亲被评为县级优秀党员,省级教育劳动模范。在一次大会上,他荣幸地捧回了一块作为奖品的手表一一又是武汉牌手表!</p><p class="ql-block">母亲杀鸡宰羊,邀请周围的乡亲们为父亲庆祝。父亲举着手表,里里外外转动,让人摸一摸看一看这具有崇高意义的奖品。他对这奖品格外珍惜,上发条时总是小心翼翼。事情多巧啊,就在那一年,二哥又收到了入学通知书,他被录取到中央民族学院了。全村父老乡亲和亲戚朋友,又来祝贺二儿子高考中了榜,全家喜气洋洋。这种一家连出两个大学生的事在全县也是少见的。母亲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所有的好酒好菜都捧上了桌子。</p><p class="ql-block">父亲昂着头,喝得晕头晕脑,一头栽进阴沟里,被嘻笑的人群抬到床上。父亲喃喃自语:“这奖,这奖,应该奖给老二啊……”</p><p class="ql-block">二哥上学的时候,带走了父亲的奖品。父亲送二哥上学之后,在他的竹篾背篓里,又开始装上那嘀嘀嗒嗒响的破残闹钟。</p><p class="ql-block">就这样,父亲送走了大哥,送走了二哥,紧接着又送走了三哥,三哥他考取了中南民族学院。同样,三哥摘走了父亲辛苦挣来的第三块武汉牌手表。</p><p class="ql-block">轮到我考取湖北民族学院时,父亲再也没有能力从他手腕上取下手表,然后戴到我的手腕上了,因为那时他根本就没有手表了。自从送进医院,他再也没能起来。父亲的手,浮肿得越来越厉害。那不是因为手表戴的,却又是为了手表才这样的啊!那天晚上,父亲突然对母亲说:“我疼得受不了了,可能真要离开你了……”。母亲惊慌失措,抱着父亲的躯体吼吼地哭。父亲安慰道:“别哭了,孩子们都大了,可以照顾你,也可以互相照顾了。只是啊,我没时间再买手表了……”。他还说:“如果这次熬不过去了,也不要通知老幺回来,会影响他的学习。但要记得,把我办公室抽屉里的闹钟取来给他……”。那时的我,刚到大学报到不久,没能送上父亲最后一程,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父亲弥留之际,大哥脱下手表给他戴上,令人吃惊的是,怎么也戴不上去,因为他的手腕浮肿得更加厉害了。换了二哥、三哥的手表,同样戴不上去。也许,是父亲要求他们不要取下手表,而要好好珍惜时间吧?</p><p class="ql-block">父亲的一生,不足52个年轮,是没有手表计算时刻的一生。然而,他的一分一秒都异常的宝贵。伫立在父亲遗像前,总觉得该向他说点什么:“父亲,你的儿子们都有手表了,都有手表了!”</p><p class="ql-block">我的手表也是武汉牌的,是哥哥们一起给我买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