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昌和《真吾庐联集》手抄本

讲述芦台农场的故事

吴克昌和《真吾庐联集》手抄本

周哲辉 黑龙江省联坛

2021年08月23日

牡丹江地区过往的诗词史，历经了渤海国肇兴期、金朝发展期、清代高潮期，已为众多文人诗友所知。而对于牡丹江地区新中国成立前的楹联情况，却知之者甚少，仅仅知道渤海国后裔金代诗人王庭筠和清代流寓文人张缙彦、方拱乾、吴兆骞、杨越等人的书房联。迄清末为止，尚未发现有个人楹联专集，更未发现有多人楹联合集出现。直到笔者1995年3月发现商山诗社的存在，才在八卷手抄本中寻觅到独立成册的《真吾庐联集》。

《真吾庐联集》手抄本，尽管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正式出版，但仍不失为到目前为止，牡丹江地区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楹联集。据黑龙江省楹联家协会主席刘兴君考证，它是黑龙江省有史以来较完整的一部楹联作品合集。《真吾庐联集》的出现，不仅填补了牡丹江地楹联历史发展的空白，而且也丰富黑龙江省目前所获不多的楹联资料。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和重要的意义。

与《真吾庐诗集》相同，《真吾庐联集》也是由商山诗社的领军人物吴克昌（1888－1956年，字凤占，号真吾庐主人）主持创作、编录、书写的。共收联语千副左右，以吴克昌的作品为主，约占百分之九十；兼收其他社友、联友三十余人的部分佳作。所以，《真吾庐联集》既是楹联作品合集，也应当看作是吴克昌的个人楹联专集。这在序、跋中，就更加显而易见。《真吾庐联集》写作时间跨度近四十年，始于1917年（民国七年），距商山诗社成立早了二十年。止于1956年吴克昌逝世之前，离商山诗社解体约九年之后。

商山诗社成立两年（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后，吴克昌打算出版《真吾庐联集》，首先请王化南（商山诗社二号人物）作序。王化南谦托“疏庸”未作，只写了一首七言律诗代跋，名之曰《题真吾庐联集后》，其诗云：

喜广交游似信陵，文名久已逐云腾。

连篇韵语非凡响，应世新联倍价增。

遮莫襟怀虚若谷，亦因才气足填膺。

集成待梓索予序，自愧疏庸却未能。

因而，担纲作序的任务，就落到商山诗社三号人物纪锡铭（字雨三）的肩上。兹摘录两段以飨读者：

“言为心之声，文为言之表，无言无以宣其意，无文无以达其情。”

“至于辞气之妙，音韵之精，典故之祥，引证之确；潇洒而悠扬，纯正而贴切者，是非学之深、智之广、才之高、艺之精者，何足以当之？余友凤占君所作之联集，洋洋数百什（副），有挽者、寿者、庆贺者、赞扬者、赠朋友者、与校书者，各致其意，各得其情。挽者词怆，使人哀；寿者词荣，使人乐；庆贺者，祥其词，令人欢；赞扬者，耀其词，令人悦；赠朋友者，其词工，人钦之；与校书者，其词丽，人爱之。此无他，情之至，文之正也。夫以一人之情，而博得众人之哀、乐、欢、悦、钦、爱之情，岂非学深、智广、才高、艺精者欤？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其凤占之谓欤！’”

从序、跋中不仅可以看出《真吾庐联集》的主要内容，而且也有对吴克昌其人其联的高度评价。更不难看出，吴克昌在商山诗社中的领袖地位和作用，左膀右臂对他无比崇拜的认知程度。

《真吾庐联集》首联、二联是吴克昌1917年（民国七年）9月24日为其先考写的挽联：

疫疾起燕京，七日间，我严亲骑箕尾归天，徒洒靡瞻之泪；

噩音传鸡省，千里外，予小子辞学差返舍，空增失怙之悲！

痛严君，创业维艰，壮不辞力，老不懈心，劳苦数十年，讵料英灵归地府；

恨小子，积愆莫赎，生未承颜，殁未亲殓，奔丧三千里，空悲一櫬入幽宫。

三、四联是吴克昌1926年（民国十五年）4月24日为其先妣写的挽联：

痛吾母，幼出名门，长娴闺训，佐严君立业兴家，教子教孙，以忠以孝，方期寿至期颐，略食果报，夫孰料两月余，二竖为灾，竟使萱堂春不永；

念痴儿，生未承颜，殁仅闻命，为衣食东驰西骛，求学求官，徇名徇利，到今一事无成，枉离乡井，乃抵家十日内，九泉遽逝，常留遗恨抱终天！

痛吾父早亡 ，每年鸡塞归来， 犹幸堂前有老母；

嗟慈亲又丧 ，此后萱帏寂寞， 谁从膝下唤孤儿？

百德孝为先。从写得最早的这四副长联一看，就知道吴克昌是个大孝子。悼父挽联为发引时所撰，前有序云：“先严逝世，余适在延吉长师范校，闻耗辞职，匍匐奔丧”。一个“辞职”，连工作都不要了，可见其重视程度；一个“匍匐”，连滚带爬，可见其归心似箭。人子之情怀，挽联之悲怆，其自谴自责之语，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感天动地，令人不忍卒读。

1920年（民国九年）吴克昌回到宁安，任教于吉林省立第四中学（即宁安一中前身），

因“撰楹联书于二门，自勉且以勉子孙”：

严以律己，薄于责人，此意莫忘，自得安身立命；

但守清贫，不求浊富，时艰方亟，正宜努力前途。

此类联，集中至少还有几副。据其次子吴文垣（93岁）先生回忆，后来他父亲又把二门联换成（集中未录）：

穷经安有息肩日；

学道方为绝顶无。

从这些楹联中，不难看出吴克昌的为人处世原则，亦不难看出他教子治家的方法。吴克昌乐交善助，为别人代撰楹联，代写书信，代写墓志铭，有求必应。开真吾庐照相馆，首先是为一个大家族谋生，同时也是为商山诗社和其他社交活动筹措经费。他爱家，尤其爱国。这在《真吾庐联集》中可以找到充分的根据。

为克服自身缺点，改掉不良嗜好，在社会和家庭中树立良好形象，同时节省开销，吴克昌与夫人慧舫从伪满洲国康德九年（1942年）七月二十一日起开始戒烟（鸦片）。痛苦熬煎，“辗转床褥十余日，至三十一日下午，吴君程远来访，勉谈时许，方送客出，雨三二哥又来探访，勉强振作，竟能活动。”纪雨三出联云：

无论如何聪明，无论如何刚烈，一入此门，管教你智昏志丧；

吴克昌立对下联曰：

只要有心起证，只要有心发财，两重妄想，难逃他地网天罗。

（吴克昌自注：当时吸烟者，须向警察署注册起证，方准领烟。但不吸者，亦注册领烟卖，以冀发财。）

过数日，纪雨三再次探访，并自对出下联：

素常倒也谨慎，素常倒也温柔，三巡进肚，任凭他语乱神颠。

且不说二人如何才思敏捷，也不说此联对得如何工稳，我们至少可以把它看成是吴克昌“严以律己”的一则联话。至于这件事对当前戒烟限酒的借鉴意义，自另当别论。

“民国十八年（1929年）一月一日宁安悬挂青天白日旗之日，予为一联，挂诸像馆门楹”（吴克昌语）：

平等自由之庥，苟非力索亟求，难到丹江黑水；

改革建设之业，若任左涂右附，终无白日青天。

可见吴克昌对军阀混战，深恶痛绝，讥讽他们“左涂右附”。渴望南北统一，国家安定，实行改革建设之业，让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因而在伪满洲国的统治下，对少帅张学良易帜，归于一统，挂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表示支持与赞同。

衡量旧知识分子好坏的政治标准是什么？首先要看他是否爱国，当然也要看他关键时刻跟谁走，态度是否鲜明。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真吾庐联集》中得到了明确的回答。

试看《挽叶挺等十四人殉难者及李兆麟》两副长联所表现的情感：

均是为主义牺牲者、均是为和平实现者，西殒黑茶，东殒哈市；

岂非欲社会改革乎？岂非欲众民安乐乎？南协渝府，北结苏邦。

服务众民，牺牲小我，所志已垂成，虽遇狙击应瞑目；

实行革命，促进大同，言和犹未竟，忽从机坠怎甘心？

态度何其明朗，立场何其坚定，全部跃然纸上。1946年4月上旬，国共两党重庆和平谈判行将破裂，国民党的军队始终未间断向解放区进攻。在这光明与黑暗大决战的前夕，力量对比相差悬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吴克昌毅然决然地选择站在人民的一边，站在中共的一边。用一句“春晚”小品最时髦的流行语表述，“那是相当的” 了不起。别说是一个旧知识分子，即便是一名革命者、一名共产党员，也无非如此而已。他借1946年4月8日山西兴县黑茶山空难和国民党特务在哈尔滨暗杀李兆麟事件，胆气十足地秉笔直切时局，赞美王若飞、叶挺、李兆麟等中共上层领导人物的信仰、主义、牺牲精神、革命情怀。对革命先烈表达了无限的哀悼和敬仰之情。这无疑是《真吾庐联集》的精华、精髓、精粹所在。当然类似的精彩不止一处。此前1946年初，东北民主联军邹世环随刘贤权在东京城剿匪，与马喜山匪帮激战，不幸壮烈牺牲。吴克昌在代陈执璠（与吴克昌为同事、同学、好友，其他不祥）撰写的《挽邹世环政委杨思岩委员以下十八人战死》一组八副（选二）悼联中，已先行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

一夕妖氛，伤吾许多烈士；

千秋青史，留兹几个英名。

事变正需才，惊看健儿逐队死；

时局方多故，那堪壮士竟捐生。

《真吾庐联集》中其他人士的楹联，主要是由诗友雅集，共同活动，或为人挽，或为人寿，或为人婚，或祝店铺开张等形式录入的。如菊花会、基督教、圣诞节、真吾庐照相馆开业和五年庆典、县长刘子民因赴鸡西炭矿慰问工人染疾而亡等等，均有较大篇幅。作者包括王化南、纪锡铭、郑子修、关桂田、张淬之、王佩珊、董荩忱、柏聘三、庄振声、刘怀义、关亦周、关瑞香、徐会文、李恩绵、王德峻、董鸿揆、葛常峥、葛常峻、关云生、德矞堂、白山寒士、那健如、胡鲁民、王德溥、袁怡篪、艺舟、孙芹生等，楹联多半是应景之作，以挽联居多，兹不一一罗列。

关桂田（字伯慈，号丹初、桂丹初等）与吴克昌感同身受，也写有悼念王若飞、叶挺遇难挽联四副（选二）：

是真烈士、是大英雄，旋乾转坤，生无遗憾；

为国牺牲、为民奋斗，衡今鉴古，死有余荣。

争民主、倡民权、谋民解放；

奠国基、定国是，为国捐生。

与吴克昌所撰之联皆有一等襟抱。追求自由解放，追随革命理想之情怀溢于言表。

有趣的是关桂田曾自出一上联：

当年行乐醉芳辰，曾记花前赌酒，月下敲诗，只闹得东倒西歪，南腔北调；

五年未能成对，后来他为生计，不时看佃户田间垦地，于无意中偶得下联：

此日谋生伤暮景，每从垄上锄云，田间犁雨，那晓个春耕夏耨，秋敛冬藏。

因在自适斋中颇有感触地写道：“语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信矣！”

此联构体严谨，自嘲自讽，对比鲜明。既有上下联互对，又有句中自对。美词丽句，潇洒飘逸，技艺娴熟，深得作联之法。出上联容易，对下联难。说“不费工夫”，实属见真功夫。一联五年始得，腹有诗书气自华，丰厚积淀堆垒，才是坚实的根基。

无独有偶。吴克昌亦偶得《咏古》佳联一副：

茅庐三顾刘先主；

博浪一椎秦始皇。

题下署云：“此为康德八年（民国三十年、公元1941年）十月与雨三、化南、文圃（不祥）等在予书斋中闲谈，一时触动文思所作。真天造地设，非人力也！因特志之语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于斯益信。”

二人天赋超群，灵感飞动，结论完全相同。“妙手偶得”故事，不失为牡丹江早期一段联坛佳话。

1924年11月16日真吾庐照相馆落成，不少友人参加了开业典礼和后来的五年庆典活动，乃至牡丹江支店开幕，以联贺忱。特摘录几联，以展群芳，因各有千秋，就不作赘评。

纪锡铭贺联：

真壮观哉，把酒可邀当面月；

吾其隐矣，谈诗惟爱动簾风。

王化南贺联：

真吾写真写出庐山真面目；

像馆修像修成玉貌像莲花。

董荩忱贺联：

门临廛市，室蕴图书，时开诗社文坛，专与名流结翰墨；

画法梅山，字宗敏树，善继家风世泽，早知真学有渊源。

王佩珊贺联：

非真而似真，形神毕肖；

今吾与故吾，面目奚如。

真称造物奇观，可以春、可以夏、可以秋、可以冬。四时勾萌玄冥，争留斯影；

吾能牢笼百态，昭其度、昭其数、昭其文、昭其明。天下美人名士，毕肖厥形。

贺倩予贺联：

真像真容真神妙肖；

吾钦吾佩吾意诚服。

王攸忱贺联：

真能知大道；

吾亦希先贤。

《真吾庐联集》最后部分联语，全是吴克昌的作品。从撰写时间上看，新中国已经建立，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年逾花甲的吴克昌很快就被挟裹着融入社会主义新潮流。从迁徙情况来看，纪锡铭已去了长春，吴克昌搬到牡丹江居住，以家教数理化贫寒度日。尽管如此，他仍然热烈高呼“中国站起来了，美帝滚出去吧！”并开始尝试撰写学习、改造、劳动、生产等方面的新联。其中如：

东方道德发扬日；

全国人民欢乐时。

卫国良谋宜抗美；

保家妙术在援朝。

人心善恶神明鉴；

国政协和民意伸。

由衷地歌颂人民的自由解放，当家作主，拥戴共产党的方针政策。主张真善美，鞭斥假丑恶，希望“国政协和民意伸”。这对于历经了三四个朝代更替的清末举人、旧知识分子吴克昌来说，尤属难能可贵。用一句现在的话讲，就是懂政治。当然，他更懂艺术，尤其是懂诗词、楹联、书法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