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脚妈妈”

骆驼草（董连英）（拒送花）

父亲83岁在杭州留影（2007年7月）

在记忆的长河中，有一幅画面始终清晰如昨。那是弟弟穿着一条膝盖上打着补丁的裤子刚走到下院的场景。细心的王大娘瞧见了，便笑呵呵地说:“来，叫我看看。哟，你这‘大脚妈’手真巧哩，这补丁补的平平整整的，针脚也细密，嗯，不错！”小弟弟活沷好动，吃个饭都要端着碗去串门，王大伯看见就逗他说:“今天你‘大脚妈’又做啥好吃的啦？让伯也去尝尝呗，？”

大娘和大伯口中的“大脚妈”其实是爹。爹以前呀，别说缝补衣服、做饭了，妈特勤快，家务事一点都不让爹插手，爹也不会做，就只操心地里庄稼和队里的事情(爹是会计)，就连每顿饭菜都是妈盛好端到一个小方桌上，才叫爹来吃的。后来，妈生病了，可闲不住的妈家务活一点都没落下。

六五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天空飘着零星小雪，呼呼地北风刮着，婆和妈在里屋说着话。夜幕刚刚降临不久，妈的病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且急刷加重，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呼吸困难，躺下喘不过气儿，坐起来又没力气支撑身子。这种情况下，要是带妈出去看医生，妈根本经不起颠簸折腾，又没有现在的打“120”等急救方法。爹急忙上床坐在妈身后，伸出胳膊搂着妈的腰，妈身子靠在爹胸前，一家人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妈的病情有所好转。

得知妈病情前来看望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里间外间前檐下站满了人，个个满脸焦急，惊恐无措又不知如何是好。妈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皮耷拉着，头歪向一边，一会儿不得一会儿……爹说:“亲人们都在这儿，有啥话想说的说吧。”妈微微睁开眼睛，含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走了，你可别打孩子们啊……”“放心吧，我怎么舍得下手啊！有你在我都没打过他们，你走了……”爹说不下去了，站在妈床边的我忍不住失声恸哭，屋子内外的人抹眼泪的，抽泣着的，都屏住呼吸守候着，等待着的病情的发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妈的病情竟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面如土色的爹微微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亲人们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了一些，等人们离去时天已经亮了。

经历了这次妈病重后，本来就性格内向的爹，更是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突然一下子蹦得老高，满脸惊恐，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一向内敛智慧的爹怎么成这样了呢？我心里难受想哭，邻居说:你爹太善良、胆小，被你妈的病吓的。“你爹心疼你妈有病受罪，你们没妈照顾可怜，以后日子难过。你爹太焦虑担忧了，悲急交加激成了毛病。”婆叹了口气说道。

从不轻易求人的爹，为了给妈看病，四处寻医问药，请医生给妈诊治，带妈到县城看病买药。六十年代的医疗条件很差，医术也不发达，尽管爹操心费力，跑前跑后地花钱，竭尽全力想办法，妈还是在六六年农历正月初六早上离开了人世，去到了一个我们永远见不到的地方，享年不到四十二岁。

爹和妈同岁，妈走时爹也没过四十二岁生日。从此，没有了妈，爹一下子就得是既当爹又当妈，白天要去地里干农活，下工后放下农具就得赶紧进厨房，蒸馍做饭，洗锅刷碗，缝补浆洗，打扫卫生，忙得一刻不停；晚上搂着三岁零十五天的小儿子照顾。刚离开妈的小儿子，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要东西，一会儿要尿尿，爹整夜都休息不好，没过多久，爹就瘦了一圈，整个人苍老了许多，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多岁，但在姐弟中是最大的，又是个女孩儿，停学回家帮爹做家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在家的那段时间，我每次看到邻居家孩子们上学，就忍不住掉眼泪，总是偷偷地哭。爹知道后，心疼地说:“你还是上学去吧，家里的事我一个人能行。”于是我又回到学校接着上小学四年级，一直上到高中毕业。

毕业当年，我就被大队干部提名在村小当了一名教师，家里的锁碎事仍由爹一人承担。扮演着爹妈双重角色的爹，担子有多重，压力有多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遭了多少罪，做了多少难，是不难想像的。爹人好，亲戚们心疼他，邻居们同情他，都愿操心帮爹减轻点负担。

邻村有个离婚的比爹小几岁的妇女，好心人把她介绍给了爹，因住得近，她对爹的人品，家庭条件比较了解，也很满意。她到家后，爹、婆和姨们都对我们说:你们姐弟要和人家亲些，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你们都还小，得需要人家照顾。我们点点头。我和大弟都温顺听话，对她很客气，我有时还想法讨好她，毕竟家里有人帮忙总会好些。开始“妈”叫不出口，后来也就叫了。

只是小弟太小，不顺心了，就哭着喊着要妈，我哄小弟不哭，哄着哄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弟也跟着哭，这时，她就看着不顺眼，不高兴了，便恶恨恨地说:“当着我的面哭妈，这不是在诅咒我吗？小兔崽子！” 我给她解释：弟弟小，不懂事，以后会好的。她斜眼看着我，恶恨恨地说:“你们妈是老母鸡下蛋，下一个暖不干再下一个，一窝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我不会骂人，她又是个长辈，说这种话，真是太可恶、太侮辱人了，我又气又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我们姐弟仨大就放声哭了起来，哭成了一团。

爹回来后，她气势汹汹地给爹说:“你的孩子们太不像样了！不把我当人，还给我顶嘴，气死我了，你着办吧！” 示意让爹打我们。爹也以为是我们惹她生气了，板着脸，但还是理智的问原因，我哭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从没打过人的爹，上前重重地扇了她一个耳光。从此，她和爹产生了矛盾，隔三差五的闹情绪，找茬让爹打骂我们姐弟。爹说:“伸手不打无娘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们小，看着可怜，咱们得体谅些孩子们才对。”爹好话劝了一箩筐，她非但不明事理、不动情，却说爹给她不一心，眼里容不下她，三天两头闹别扭。这样过了不到两年，爹不忍心我们姐弟受委屈，提出了和她离婚。

此后，爹一直到2014年农历二月三十日九十岁去世，四十多年不曾有过绪亲的念头，既便有人提亲，爹都是一口回绝。

爹每天家里、地里、队里，忙得像个不停转动的陀螺。小弟自己一个人在外边疯玩儿，农村孩子泥里来土里去，爬高上低的，又很少洗澡，头上身上生了虱子，衣服挂破了口子，都是常有的事。爹不骂也不打，搬两个小登子，拿来木梳，篦子，让小弟坐在他怀里。用手一点一点儿拨开小弟凌乱的头发逮虱子，把虱子逮完了，把头发梳顺溜了，再把篦子齿儿沿篦樑用线“S”型缠一下，缠过之后的篦子齿儿就密了，蘸下水，在小弟头上仔细地梳，一下，一下……直到把头上的虮子梳干净了为止。然后烧一盆温水，把小弟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干净衣服。小弟连蹦带跳出去玩儿了，邻居们见了准会逗他：“这个小泥球又被“大脚妈”收拾地像模像样了，看那精气神多好！”

爹把弟弟脱下的脏衣服洗净晒干后，抽空就缝补。爹缝补衣服的时候，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左手拿起衣服的破处，右手拇指与食指揑住一个带着与衣服颜色匹配线的细小的针儿，看起来极不协调，可爹却一针一针的缝着，手指灵活，动作熟练，做出的针线活比一般妇女差不了多少。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衣服破了爹给缝补，吃厌了玉米糁、湖涂面饭，爹就想法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如包萝卜、白菜水饺，摊次煎饼等。从一个家务活从不沾手的甩手大男人，变成了里里外外都是行家的“大脚妈”，这都是为照顾我们姐弟的生活给逼出来的啊！爹沒有甜言蜜语，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什么“宝贝儿、乖乖”等之类的亲呢话语，可爹是把对我们的爱融入了一日三餐，缝进了一针一线的日常生活中了。

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可爹有一颗无私的心，宽阔的胸怀。爹曾是初级社、高级社、大队会计，五八年刮浮夸风时，爹为从实际出发，为社员们生活着想，宁愿被关禁闭，放弃领导承诺的正式工作，也绝不说假话，结果被降职为生产队会计；妈去世后，为了不让孩子们委屈，艰难的度过了几十年独身生活。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啊！父亲是我们做人的典范。父亲去世三周年祭典时，我们给父亲立了碑，让子孙后代记住父亲的恩德。

在岁月长河中，父亲用他的坚守和爱，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他的故事，如同那闪烁的星辰，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也让我们懂得了在困境中如何坚守人性的光辉，传承那份无尽的爱与责任。如今，每当我回忆起父亲，心中都充满了无尽的敬意与温暖。他的形象，永远印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我也希望通过讲述父亲的故事，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那份平凡而伟大的父爱，以及在特殊历史时期，人们所展现出来的坚韧和善良。

今年是父亲去世十周年纪念日，今天是父亲百岁诞辰纪念日，我回忆往事，感恩父亲那如山之恩，似海之情，敬重、怀念我非凡的“大脚妈妈！”愿父亲的精神，在时光的流转中，永远熠熠生辉，激励着我们一代一代的人，去珍惜生活，关爱家人，坚守正道，传承那份永恒的爱与责任。

2024、10、25（农历9月23）

父亲89岁生日时与部分家人合影。

父亲三周年祭奠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