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76岁那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病程很明显地反映为三个阶段,暴躁期、暴走期和病弱期。</p><p class="ql-block"> 最初父亲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时常莫名地跟母亲任性、发火、闹腾,不过女儿、女婿、外孙们到面前时,他还能乐呵呵的。</p> <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的症状越加严重,手中常把玩个小水果刀往桌子上戳,发泄烦躁,仿佛心中住进了个小恶魔,一辈子没舍得骂过女儿的父亲,那阶段也开了戒。</p><p class="ql-block"> 好在父亲尚能控制自己,从不对女婿、外孙们发火,也不真的对母亲动武,清醒时,也会对母亲赔礼道歉,但母亲还是吃了不少惊吓。</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们都还没有退休,实在心疼母亲,也怕有个万一,也曾动念把父亲送到养老院去,一来养老院不肯接收,二来也不真的舍得,带他参观过两个养老院后,倒也收到了吓唬他的效果。</p><p class="ql-block"> 我们能做的只有极力安抚母亲,轮流着往父母面前跑的更频繁,起点监督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医生对老年痴呆的暴躁症状也没法子,只建议吃些镇静类的药,服用后确实稍有缓和。</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一向奉行"生命在于静养"的父亲,开始整天往外跑。</p> <p class="ql-block"> 暴走期内苦的就是我们了。</p><p class="ql-block"> 这阶段父亲脑退化已比较严重了,不认得家,不记得自己名字,更不记得家人电话,但他腿脚依然有劲,身手也很敏捷。</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家照看他,顺便在院子里弄弄菜地,一不注意他就跑丢了:后门反锁的防盗门,父亲已不知怎么开,但偶尔也能碰巧捣鼓开,或者索性翻院墙跑出去。</p><p class="ql-block"> 母亲风湿骨痛,沒本事找,那时我们都没退休,常常为了找父亲焦头烂额。</p><p class="ql-block"> 找人真难啊,有时他跑进小区角落的竹林深处,有时翻墙进入小区无人居住的院落里,甚至有一次他登上了公交车,幸亏那天他带着定位器,根据位置移动情况,我们分析出他是上了公交车,与市公交公司联系,找回了他。</p><p class="ql-block"> 若带着定位器走丢了,还知道个大致方位,最难的是他什么也没带,我们只能象沒头苍蝇似的瞎转,那种焦虑揪心只有找过的人懂。</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晚饭后,在母亲洗漱的间隙,他又跑了,居然跑出七八里地,进了高速公路入口,天黑了,幸亏收费站人员机警,能及时发现并报了警,也幸亏他挂着求助牌,警察及时联系到我们,当时我们正在外面疯找。</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春节前的一个傍晚,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又不见了。天寒地冻的,当真在外一晚上不冻死啊。</p><p class="ql-block"> 全家上阵,分组、分片找,有的开车顺路往远处找,有的骑车往附近小区找,有的步行在小区内外找。</p><p class="ql-block"> 大姐负责小区外围,见人就问,路边店一个热心人见大姐惶然急切的样子,指着不处的建筑工地说:找人啊?下午有一个高瘦的老人从那处围挡缺口处挤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千恩万谢,也从缺口处挤进去,那是一处过年停工的住宅楼建设工地,我真不知胆小的大姐怎么有勇气一人在偌大的昏暗的工地四处乱闯的。</p><p class="ql-block"> 当大姐找到父亲时,他正狼狈地蜷坐在一堆水泥袋边,看见大姐可开心了,问大姐:“姑娘,你认得我么?我出不去了”。大姐心疼得眼泪不要钱地哗哗流。</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父亲又跑丢了,一家人找得兵慌马乱,哪知他竟一个人跑到了医院,在门口茫然地四处张望,正巧被一个熟悉的超市老板碰到,知道我父亲的情况,跟他说:“老爷子,我认识你呢,还认识你家,老太婆在家等你呢"…忽悠了半天,才把他哄上车带回。</p><p class="ql-block"> 母亲知道父亲一人跑去医院,很感动,因为在这之前,母亲在那住院过一个多月。</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阶段,父亲跑丢的次数真的数不胜数,为能及时顺利找回迷失的父亲,定位器、求助牌、黄手环,我们能想到的手段样样都用上了,但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并不多。因为父亲经常把这些“宝贝"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有时母亲忘了充电------所以十之八九都是盲找。</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病弱期就很让人心酸了。</p><p class="ql-block"> 经过暴走期的折腾,父亲似乎耗尽了全身能量,变得虚弱不堪,腿上不再有劲,也再不出门,大多数时间躺在摇椅上养神或昏睡。不能想象不久前还能身手敏捷地翻院墙、徒步七八里路的老人就这么倒下了。</p><p class="ql-block"> 这期间他又恢复了原先的温和,有些精神时在院里坐坐站站,小区的人来来往往,他都笑脸相迎,不知所云地跟人家胡乱拉呱,自家孩子去探望,母亲问他认得么,他很热情地笑笑,用手划个圈,说:“都是一个小区的,熟人!″----他己逐渐忘了年节、四季和晨昏、忘了一日三餐,开始不认得至亲的家人。</p><p class="ql-block"> 二姐每天送饭送菜、一天不落地往父母面前跑,曾自信满满地说父亲不可能忘记她。</p><p class="ql-block"> 但是终于有一天,父亲认不得她了,二姐哭得不得了,教他说:"我是你女儿,你是我爸爸",父亲不承认,说:"太客气了,‘爸爸’不能瞎喊哦"。</p> <p class="ql-block"> 四姐妹中,自小父亲是最偏爱我的,他一直都没忘记我,除了母亲以外,一大家子,他只认得我。</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仅认得我,还认得我家。</p><p class="ql-block"> 每次带他到我家,待车开上小区东门外那条大路,我就故意问母亲:“我们这是到哪啦?”,母亲也故意往窗外望望,说:“不认得”,父亲就很得意地说:“笨啊,这不是去映红家的路嘛"。</p><p class="ql-block"> 进了小区,下车后,我们故意落在后头,父亲则毫不迟疑地,一路率先走到我家,站在门口,我们装着没看见,故意继续往前走,父亲就急忙喊:“映红家在这里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能在小区一长溜的汽车中准确地指出我的车,告诉别人:“一五八,映红的车,我帮她买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我是他的女儿,车自然是他帮我买的啰。</p><p class="ql-block"> 我感动又感伤,但也不敢骄傲,生怕哪一天,他象忘了大姐、二姐、小妹以及女婿们、外孙们那样,把我也忘了,所以,每次到他面前都要考他几遍:"老爸,我是谁?″,每次父亲都很开心、很斩钉截铁地点着我的鼻子笑话我说:"这个还用问啊,你是映红!"。</p> <p class="ql-block"> 二姐一有空就搀着父亲在小区里外闲逛,有一次我陪着一起。</p><p class="ql-block"> 二姐边逛边逗父亲,"卖老爸罗,卖老爸罗,兩元钱就卖啰”。</p><p class="ql-block"> 老爸讨价还价,说:"两元太少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二姐笑得不行,姐笑问:"那你想卖几元?",老爸说:“十元!"。</p><p class="ql-block"> 二姐说:"太贵了,这么贵卖给谁?没人要呀"。</p><p class="ql-block"> 老爸毫不迟疑地指着我,说:"卖给她,她要呢″。</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温暖又湿润,险险流下泪来,忙应道,"我要!我要!我家老爸,不许卖"。</p><p class="ql-block"> 最疼我的老爸,即使忘了全世界,仍坚定地相信我,相信我也是爱着他的。</p><p class="ql-block"> 昨夜我又梦见了老爸,梦中,他仍如生前一样笑容灿烂地望着我,说:“你是映红",梦中忘了他早已离去,我开心地点点头,给他竖了个大拇指。</p><p class="ql-block"> 醒来满脸的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