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的父亲<br> 文/ 尹一果<br> 父亲生于1956年,出生两年后就遭遇了三年自然灾害。家中姊妹四人,他居第二,上有长姐,下有两个妹妹。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父亲得到了爷爷奶奶的宠爱,虽然出生在贫困时期,也未吃过太多苦,总是能吃到茴多米少的红薯饭下面那一点白白的米饭。<br> 父亲的长姐,因为有贫下中农子女的好成分,被推荐上学,后来分配到了国营商店当售货员,成了公家人,算是吃到了时代红利。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有一个当售货员的姐姐,这使得父亲的物质生活得到了一定的改善,也为他以后的自由任性提供了基础。但是疼爱父亲的长姐却在五十四岁时得急病去世。父亲的大妹妹从小过继给了一户没有子女的远房亲戚。养到二十二岁时,定了一户殷实人家,两情相悦,只待完婚。这时却因为一场感冒,被庸医误诊,竟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英年早逝。记得当时我年纪尚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记得奶奶哭得死去活来。父亲的小妹妹年轻时很漂亮,后来嫁到城里,生了一双儿女,很是幸福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儿女不懂事,晚景过得凄凉。去年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后落得全身瘫痪,基本上成了植物人。今年五月寂寂离世,最终人财两空,终年五十六岁。至此,父亲的三个同胞姐妹,我的三个姑姑已然全部离世,没有一人活到六十岁,说起来令人不胜唏嘘。四姊妹现在只剩下父亲独自一人。<br> 父亲从小很聪明,这应该得益于爷爷的遗传。爷爷识文断字,平时也给人占卜扶佔,画符驱邪。据说,有一次在驱邪的时候,爷爷大喝一声,全村灯火俱灭,稍过片刻,爷爷又是一声大吼,灯火复明。这事让村里很多老人至今记忆犹新。父亲还说过另一件神奇的事情,说是在我刚出生的时候,爷爷曾抱着我念念有词,说我前世乃是湖北某县某村人氏。当时父亲还打算记下地址,想以后去寻访一下,看看是否果真如此。我是爷爷的长孙,很得爷爷的疼爱,所以我的名字也是爷爷所取。可惜爷爷在我周岁时就因鼻咽癌复发而去世。但令爷爷声名大噪的却还不是这些神奇、神秘的事,而是因为爷爷特别擅长猜谜语,曾有单次连续猜出八十个谜语的惊人记录。所以人送外号“曹操”,只因曹操也是多疑善猜。此后爷爷聪明的名声渐渐传开。父亲的智商应该就是爷爷遗传。但是遗传了优点的同时却也遗传了缺点,父亲的高度近视和之后的鼻咽癌也同样是家族遗传。而父亲在奶奶那里遗传到的就是喝酒和与人为善。奶奶酒瘾很大,几乎每餐都要抿一口。有一次酒瘾上来,而家中无酒,她就拿个酒瓶子使劲闻,说是这样也能过过瘾。奶奶的善良也是出了名的,无论是耍猴舞狮的卖艺人,还是卖锅瓦瓢盆的生意人,亦或是邋里邋遢的乞丐,只要到了饭点,她总是要留人家吃饭。母亲至今还保留了这个传统,总说这些出门在外讨生活的人不容易。<br> 一九七三年左右,昏暗的煤油灯历史结束,村里要通电了。当时的电力系统正需要人才,17岁的父亲得到了一份工作,在村里当电工。二十世纪末才换掉的木电线杆就是当年父亲和同事们一根根竖起来的。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父亲就在外面抢修被风雪压断了的电线,深夜都不能回家团年。但就是那样一批为乡村电力事业奉献了二三十年的农村电工在人到中年时却被电力局无情抛弃。没有遣散费,没有失业补助,没有退休金。父亲和同事们也曾联名把电力局告到法院,希望能得到一些补助,但奈何势单力薄,这事终于不了了之。年轻时的父亲因为有了这份固定工作,所以他在家务和农务事上其实是很懒散的,这些事就全靠勤劳的母亲默默帮衬。直到中年失业后,父亲才算是真正勤快起来。种田种菜,养鸡养猪,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村里人开玩笑说父亲五十岁才上运。<br> 父亲年轻时很随性,想法多,点子多,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算是跟得上时代的潮流。父亲曾跟我说,年轻时周围的人都说他洋气,不像农村伢子。其实父亲其貌不扬而又不修边幅,可能是身上带了点艺术气质,所以让他看起来不像农村娃。漂亮的母亲能相中他,估计也是因为这个。除了做电工的本职工作以外,父亲也跟着下放知青贺大田学画画,贺大田外号贺牛皮,现在是旅美画家。没学过几天画的父亲后来能帮村上画用电安全知识宣传画,还能给人画遗像。七八十年代,农村的老人没机会照相,所以遗像基本要靠手工画。我记得大队部的墙上父亲写的那些美术字工整漂亮,人工呼吸的画像也栩栩如生。父亲还养过蘑菇,养过乌龟,用电孵过小鸡,还自制汽水贩卖。但父亲一会一个想法,什么事情只图新鲜,所以这些事情都没能做长久。用母亲的话说,父亲是行当干尽,钱却冇挣到。其实没赚到钱,频繁换行当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还是因为父亲为人太忠厚。他在电力站工作了三十年,期间很多同事都赚了钱,唯独他没有富起来。那时农村很多孤寡老人和家庭困难的用户都交不起电费,收不上来的电费都是父亲自己垫付的,而这些垫付的零散账基本很难要回来。<br> 后来父亲又买了村里的第一台摩托车,我记得是嘉陵牌的,和现在的电动自行车类似。还买了村里唯一的一台打米打粉机,这次总算是生意火爆,因为临近几个村都没有,所以生意被垄断了。我记得那时天刚蒙蒙亮,就陆续有人挑着稻谷来我家排队,爸爸、妈妈,奶奶轮流上阵帮人打米。也正是因为生意太好,导致父亲忙中出错,在一次打粉时被粉碎机打断了三根手指头,但父亲是个狠人,硬是把粉打完了之后才握着血淋淋的手去村卫生室检查包扎。父亲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至今都是一样齐的。因为父亲的粗枝大叶,他后来还曾多次受伤,且伤情都不算轻。骑自行车摔到水沟里,骑摩托车被汽车撞倒,安装水电时被钝物击伤头部,开收割机时绞伤胳膊……等等数不胜数。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用电锯割树时被锯子割到大腿,当时大腿的伤口深可见骨。但父亲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过后即忘,总不把自身安全当回事。但这却苦了母亲,不但为他担惊受怕,还要照顾饮食起居。只是父亲总算是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br> 父亲对我们子女的教育十分宽松开明,从来不端长辈的架子,可以和晚辈像朋友一样聊天,开玩笑。邻居们不喊他大名,总是叫他难听的外号,他也不以为意。而父亲又特别喜欢小孩子,记得小时候他总带着我们各种疯各种野。冬天捕兔,夏天摸鱼,秋天到山上摘野果,春天去田间采野花。直到现在,周边的小孩都还特别喜欢父亲,总是“眼镜爷爷,眼镜爷爷”地叫着,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br> 父亲性格开朗,是个性情中人。五年前父亲查出了鼻咽癌,经过差不多一年的治疗后,才终于从死神手里逃脱出来。别人谈癌色变,但父亲却总是无所谓。在刚查出癌症后,得知要住院大半年,从容淡定的父亲还先把几亩田种下后才去医院治疗。待到身体稍有起色后,就又种了四亩多田。后来在复查得知癌细胞消失后,更是种了六亩多田,喂了十几头猪,孵了几千只鸡。父亲从不愿被病痛束缚,所以他大病后也还是像往常一样种田种地、抽烟喝酒。<br> 但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去年后,父亲的身体再次发出警告。先是接二连三感冒,接着眼睛又是白内障,今年连续做了两次白内障手术。纵然如此,开朗的父亲依然开着玩笑,说这次把一千度的近视眼镜给摘了,我总算把世界看清楚了一回。 <br> 白内障手术过后没多久父亲却又中风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父亲终于不喝酒了,并不是因为医生交代中风不能喝酒,而是鼻咽部位放化疗的后遗症逐步加重,不但导致牙齿全部脱落,而且吞咽功能也在逐步丧失,根本无法咽下烈性白酒这样的刺激食品。现在父亲一日三餐都只能吃流食,香蕉、豆腐之类的软东西都无法吞咽。母亲只能把大米、猪肉、蔬菜这些食物一起用破壁机打碎后给父亲吃,但就是这样,父亲也无法正常吞下去,吃的时候还总是被呛到。估计是吞咽功能缺失,喉咙无法将食物分配至食管,所以只能任由食物流向气管,以致被呛。但是父亲却仍然抽烟。想到父亲现在酒不能喝,美食也不能吃,如果还不让他抽烟,那他的生活太无趣。所以我们也不好强加阻拦,只能任由他去。中风过后,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腿脚无力,走路只能走百十来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瘫痪,没有卧床,生活尚可自理。<br> 这次我回家看望父亲,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乐观,虽然腿脚无力,但还是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偶尔也看看电视、打打麻将。亲人的相继离世、数年的病痛缠身、一次又一次的创业失败和无数次的意外伤痛都没能把父亲击倒,我想这都得益于父亲的乐观和豁达。我们做子女的别无他求,只能祈祷父亲今后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平静地度过剩余的岁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