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席上的风雅（副本）

云一

喝茶是件风雅之事，但那一定要有艺术的介入。怀着一份艺术的心情，善待喝茶，是当下生活中常见的一道风景线。艺术在生活中泛滥，风雅则随处可见。一张曲木茶几，一铺风格讲究的茶席，几件茶道具，便开始在日常茶饭事里，打磨着一颗艺术之心了，那是在生活中涵养人生的艺术趣味。

林风眠先生曾说艺术是人情绪冲动的结局，那就让人的情绪冲动在喝茶中施展吧，生活将因其冲动而充满美感，而风雅无边。那就给喝茶一个美学的说法吧，它是百姓日用的一个行为艺术，美学行动一定要有美的仪式才能进行。所以美要有型，正如逻辑是理性的型，仪式是文化的型。而茶道具在茶席上的美学行动，或许就是茶道的美型吧。

手工编织的粗麻布铺垫了茶席的底色，一把青花瓷茶壶，造型在圆融的流畅中，隐约西施的忧郁。壶体上的青花勾勒，给出了一个宇宙的宽阔，任思想自由行。锦鲤在莲荷背后突然飞跃，画面不见飞鱼，隐约的余红却熨烫了空气，留下温热的轨迹。这是画家“死尽偷心”换来的飞红一线，印证着时空瞬间的生命意义。在壶的另一面有一款题诗：“死尽偷心，活计做成。没用生涯，收拾无穷妄想，换将一朵莲花。”人的生命是秒叠而成的，每一秒都应该像那飞红一样留有余味。这真是一把绝品壶，在温润雅致的青荷背后，灵光一闪的釉里红却震撼了另外一个生命的瞬间。

西施壶斜对角，净瓶小巧端丽，瓶体匀称，一枝若叶，泛着青春的稚嫩，惹得天青釉用一生的玉润来呵护她。在日语里，青春是一种“若”的姿态，能打动每一颗热爱生命的“心”灵。叶儿不仅“惹”了那厢里的爱心绵绵，还动了“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思念，若叶下，几只若齿般的斗笠杯，依偎在壶、瓶身边，月白的纯净，含蓄典雅，期待着茶汤的温暖。

一枝若叶，吹了一口生命的轻风掠过茶席，便显示了花道的魅力。日语词汇里，插花叫生花，插花人在亲手“生花”的瞬间，让花草枝叶在另个一个生命形式里重生，在感悟生命短暂的叹息中，获得了一个瞬间的永恒美。喝茶，同样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在人生某一个时间点上的缘聚，品尝了生命的苦涩美感之后，他日各奔一方，蓦然想起那一次的纤手奉盏，茶席在回忆中飘来茶香永恒的袅然。

茶在时间的冲泡里，给茶盏回馈了一份苦尽甘来的汤色，若叶在茶烟缭绕的水墨般叹息中自守，淡定着那份儿生花的禅意，直至残茶进入渣斗的终结。茶禅一味，拈花微笑，这里都有了。这大概就是人的习惯，以短暂的审美体验，代替对永恒的期盼。

茶席要有负重的胸怀，要有承载的敦厚，首选就是褐麻土布了。粗朴如年迈的老母，干涸的银丝飘飞在夕阳下的剪影里，传来哐嗒哐嗒的古老节奏，从旷远辽阔的天边一路敲击过来，将干枯的苎麻丝编织成的乡愁，托起了一席的温暖。

茶席褐如大地，粗糙铺垫了沉默的地平线，给茶道具一个精致的侧影，一个有格调的舞池，最后给茶人乡愁的归宿。

约有几丈长的苎麻丝，一缕缕被抻在两端的木架上。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拿着排刷，给苎麻丝上浆。这活儿一定是男人干的，因为它需要体力，太阳下，光影闪闪，很见气势。但上浆的苎麻丝遇燥会脆，所以一定要有相应的潮湿空间。男人家里的女人，便在家里搭建一个简陋的半地穴式的窝棚，内置一个脚踏木质织布机，女人便在此将上浆的苎麻丝编织成布。

闷热潮湿，沁浸了麻布的一丝不苟，最见茶道精神。茶席与居于茶席上的茶道具一样，都是手工活计出身，性相近，习相亲啊！喝茶的风雅，艺术的追求，终极于“寂”的人生修为。在溯源于苎麻的来历时，意外地发现了苎麻与茶的亲缘，苎麻的性格不就是一个“苦”、一个“寂”吗？只有出于自然“寂”之本色，创造之苦的本色，才配给茶道具做茶席！

茶席是茶道演义人生的大地，是茶道给人类的行为美立宪的宇宙场，是茶道具侠义角色的江湖。

茶席上没有主配角之分，无论是天青釉丰懿的谦谨，还是青花勾勒的寂寥，斗彩细腻的枯淡，颜色釉缤纷的秋绪，茶道具上釉色的表白，都是一份人生的思考；无论是茶壶、茶盏、水指、渣斗，还是小小的茶则、茶漏、竹夹、竹斗等等，都是有关喝茶风雅的宣谕，皆皆在沉默中尽职尽责着一份对人生仪式的诠释。

好的茶道具，能让你在喝茶参禅中生枯寂之心，在敬神中油然庄严之情，形成了肃穆的礼式。

一把纤细的竹茶勺，形如一滴泪，宛如一滴汗，落入茶席，霎然点出“忧雅”的涟漪，诠释着茶里人生的苦甘。“泪”是“美丽的寂”，“深情的寂”，是“空寂”绽放的花蕾。茶的本质与人的命运，都有苦尽甘来的况味。

用“忧雅”来形容东方生活中的美学气质，那真是天作之合的两个字，如果说西方人在生活中追求一种“优雅”的品质的话，那么东方的“雅”里总是隐约着一种“忧”的韵味儿，是那种“忧雅”的节奏，就像竹箫吹出来的旋律。洁白如玉的细瓷、委婉若弱的纤竹，以一种礼的姿态，安然于苎麻草皮编织的苦涩上，忧沉沉，雅悠悠，茶席上顿然散漫开“忧雅”的云雾，写意着茶江山的淡远，泼墨般地沁透了心灵，喝茶将生活的浓郁化为水墨淡远般的美丽场景。

茶席上的每一件摆设，都有功能和艺术的双重暗示，经过茶人的细心体会，提升为茶德，成就了饮茶使人高尚的追求，人的精神底色就像苎麻一样本色，也是茶道精神的底色。

这底色宣谕着草本的审美诉求，使艺术家在茶道具上回归草本艺术，草本是浮华之后的孤寂。

这是艺术家的草本艺术行动，“宏大叙事”之余，开始在茶道具上消磨寂寥。睁开“寂”眼，他看茶壶啊，瞧茶盏；摩挲茶盘啊，他设计茶罐。眼光很重要，要用“寂眼”，那是带有思想和感情的“心之眼”，而非仅仅作为视觉器官的“物之眼”。

寂眼是用来发现美的，寂心是用来审美的，一双寥落的手便是塑造寂美的造物主。泥土的本色也是“寂”，从玩泥巴开始，把瓷釉的光芒打磨掉，敷上陶釉的质感，一个小杯盏，就是一个寂寞乡愁的泉眼，它洗涤了尘封，让记忆想起儿时的“菊补”……

一只陶碗，摔碎了，母亲叫来锔碗匠。一双粗老的手，活儿做得特别细腻。小小的锔勾，将碎碗缝补起来，缝补得像盛开的菊花，开在幼稚的审美想象里，就像发现了一张美丽的糖纸，会跳跃着喊叫起来――“菊补”。

颜回总是让人惦记的，一个略带阴影的光线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里咏叹，反而有了喝茶带出的枯寂之美，有了“菊补”的乡愁感动。

在“绘画的世界”里，美是艺术的神性，也是人的神性。当画家被美打开了天目，在茶道具的素坯上，他拿起了画笔，蘸着内心的孤寂，便开始在泥土与水以及火里放歌了。

他在茶壶、茶杯上描绘着草本的姿态，雪夜围炉斗茶时放达，把盏话桑麻的随意，接花斗鸟儿的亲和，那都是抒发他的归隐生活本色的隐士情怀。初春小草欲绿还枯的惊喜，远处古村落还在冬眠沉寂，就这样，他在杯盏上，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故园清梦。

不管是什么花，总不会永不凋落，长驻枝头，唯有画在茶盒上的花才是永恒的，美留在了心里。梅是“寂寞开无主”的，从来不去花丛争艳，于是，画家更喜欢让梅花开在草丛里，他孤傲而平淡品格，便在公道杯上永驻。干枝梅缀满弯曲的枝干，却暗示了飘零之后便是孤寂袭来，一只鸟，瞪着孤傲的寂眼，那是他的内心在茶盘里期待着冰雪后的春寒，独栖在秃虬的梅枝杆上，偏偏去听“梅雨声不断，耳朵也发酸”，湿透了采茶路上的那份妖娆，偶尔飘过一抹香艳的背影。

这些都是绘画赋予茶瓷器上的美丽传说，青花之清丽，斗彩之枯淡，釉里红之浓郁，花釉之寂远，颜色釉之华丽，他让它们在茶道具上的永恒。给茶道具带来无穷的艺术趣味，就这样，一个关于喝茶的风雅之事，便在润物细无声中悄然浸湿了你的生活。而茶席在茶道具“透”与“隙”的空间，展示闲暇的悠然，那是精神的休闲地，是茶席上的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