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村的重阳节

马铃薯

领导来问:准备好了吗？

你看，这一大锅，美着么？

美！咱也没啥好的，就这长安大烩菜，热热火火让大家聚一聚，就把重阳过了！

昨晚就开火炸制的大块肉、虎皮豆腐、肉丸子，泡好的黄花木耳腐竹粉条，嫩闪闪的秋白菜、烩三鲜的“灵魂”象皮，随着滚汤不时翻滚的大棒骨……除了没一个个装盘，还差啥？

叔叔婶子们一个个的，闻香而来。不为别的，就图这聚会的热乎劲儿。

如今，能借这节假日的，乡里乡亲共聚一桌，不容易呢。要不是这些干部娃们张罗，村子一天天冷寂下去了。

寇老师，吃饭还登记啊？

不是。帮您绑定电子社保卡，要是家里娃们帮您操作，就不用登记了。

同所有村庄一样，我们古老的有着伟大历史遗韵的长安县杜曲镇韦村，年轻人也越来越少，能来帮厨的媳妇儿们，也就这几位了。

每年，都有一些人离开村子，留下的，与日俱少，有什么理由，不更亲近些？拾柴烧火，都要越多越热呢。

这位气宇轩昂的大叔，曾是村里意气风发的老干部，话说每个步入老年的人，哪个不曾奋斗过，默默为社会奉献完青春，再献上儿女，理应获得社会的回馈，享受胜利果实。

耳背的大叔上前向干部问询，年轻的村主任弯下腰倾听予以回答。村庄跟城市不同，有一辈辈乡情做底，总归亲近些。

年年逢重阳，岁岁皆安康。

大红的字喜庆的意，想起那首大街小巷传唱过的歌: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

我想，张罗这场聚会的中年干部们，虽不言，但传达出的一个意思是:哥们儿，在外安心打拼吧，家里有兄弟，咱爸咱妈，好着呢。

我一个常年在外的游子，难得与乡亲们一起过个重阳节。凑近了仔细看，哪个是我认识的，哪些是我们从半坡上搬下来的老邻居……

这是水玲婶，这是淑萍奶，还有的我已不知该如何称谓。长辈们就算不记得我，可映进我耳朵的，是我父母如雷贯耳的名字。爸妈，是我在这个村庄的根，乡亲们拽拽蔓儿，就会记起我这颗瓜。

这是谁家的媳妇儿呢？我想，我要是问一问就会知道。每个乡亲的背后，都有一个家族，纵横交错，与村里其他人家，互相伸出的根，又丝丝缕缕互有交集，问一句会牵出一万句。

台上站着的副书记，姓周，他叫我一声姐，我的脑子极速转弯，检索我所认识的周家人。应该是以前跟我爸关系很好的周叔叔的孩子吧？我不敢问人，你父母可好？我怕听到不好的回答。村庄已经很老了，老人一茬茬离去，童年时的我们，姐眼花了，弟也长出将军肚了。

就着一碗热腾腾的长安大烩菜，村书记发表了一段节日感言，祝福老人们重阳快乐。随后，婉转的秦腔放起来，顿时有了节庆的气氛。

一个村委会，是一个国家的最小行政单位。什么都要有。我对这个“股份经济合作社”产生了兴趣，但是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比起外面，我们村还是有些落后。

村务公开，有每天值班表，挺好的，我想等我以后回来，会常来这里。

我对这个也很有兴趣。端着一碗饭，一边慢慢吃，一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另一面墙上挂着“农村产权流转”的相关材料、流转方式、产权分类等，我得学习。

有乒乓球桌！很高兴，多久没打过乒乓球了？！竟然楼上楼下都有，真好。

脱贫攻坚战虽已结束，扶贫工作不停止，转为解决相对贫困问题，防止两极分化‌。加油！

我们韦村，曾经是一个爱热闹的村子，逢年过节踩高跷走社火唱大戏，现在逐渐闹不起来了。但是锣鼓家俬仍在，瞧，它没有吃灰，我仿佛已听到它铿锵的点子锣鼓喧天。

我喜欢这些设施，有大课堂，就会有老师和听众。

感谢村委会，还将这张泛黄的报纸贴在墙上。“深入挖掘唐诗文化”，是的，作为唐诗故里，我们村这块土地上，流转过多少浪漫诗意，您可知道？

史载，唐朝韦杜两家封地大都在韦曲以南，少陵原上下，韦姓当大官的人数多到让人吃惊，据统计先后为宰相者竟达二十多个。当时风行“京城以政，乡下休闲”。为了安逸，首选风景如画的樊川建别墅。一是韦曲，离京都近，路程短来回方便；二是韦兆，近可秦岭，地靠潏河、樊川。韦兆古时就包括韦村一带，今西、中、东三韦村，今合称韦村。韦姓官员住在这儿，以姓命村，故名韦村。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非“我祖上阔过”有什么了不起，是一代风流曾在此驻足，那些美妙的诗词文字浪漫乐章，实在有些了不起。

我登上层楼，背倚少陵原，面朝终南山，脚下，是我的家乡韦村，“莫道桑榆晚，只是近黄昏”的乡亲们正欢聚一堂，吃着不是他们的儿女“远亲不如近邻”的村干部志愿者们给张罗的一顿虽简陋然而热火的团圆饭，心潮起伏。

村有图书室，真好。

我曾带领一群从西安各区来的文化人，到我们村举办了一场捐书活动。还是脚下这一群人给予了我们隆重的礼仪。即使他们并不常来图书室看书，但是我知道，我们都是爱书、敬畏书的。有许多书在这里，这地方就灵气不落，风水长存。

我粗略浏览了一下，什么书都有，足够一个人在此逗留后半生。看，我不小心透漏了我的小心思。

若我回来，如梧栖凤，捐我书的这些朋友们，也一定会有人被吸引来，填充我村日益稀落的房屋。

这是我转身，拍下书窗外的天空，我家曾在这半原上，如今我们都搬下来住在马路边，把天空留给了天空，大地留给了大地。从这里散步出去，原很辽阔，地亦辽阔，很美的。

看看书，累了打打球，我要是回来，不会让这里再生灰。四时八节，村里总还要组织大家聚聚，寒暑假总有孩子们会来打球看书。我也要参与其中。

九月九，秋高气爽，街道上的金桂确实在飘香，可惜没有人腾出空来，带老人们去登高，山，就在不远处，望而生憾。我的手机里，存着一张老父亲登山累了拄杖而歇的照片，那笑脸，让人看了疲累一扫而空。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这么老，脸颊塌陷，牙齿掉落，没有社会和儿女的加持，无法登高望远……

我喜欢这几位女士，要不是有些内向，我会把镜头多次的、近距离的，对准她们的笑脸。

背对镜头掌勺的这位白衣女士，是村妇女主任，我叫她春玲姐。一副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形象下，藏着一颗慈母的心。我很担心她有一天烦了累了，谁来掌勺？她又爆粗口:都死了吗？总会有人干的……

有春玲姐，有寇老师，她们是火，身边这几位女将是柴，一点就着，不管多大的场子她们不怕，只管熊熊燃烧。

我昨天听说也就几桌子人吧，结果来了这么多，很给力。十张桌流水般摆了几轮，那在台上讲话的书记、在锅边抡铲的大厨、来回上菜端盘子递碗的“义务兵”们，才坐下来吃最后一拨。

新农村建设，当然是一桩大好事。家漂亮了，才会招客人来不是？虽然眼下人员流失快成了空心村，但你要是回来，什么都有，还是高兴的对不对？

来，回来，多一些人，咱们打一场篮球吧！

球场空荡荡，场边有几棵树，也空荡荡。

村有养老室，但是没人。我希望这是好事，“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我把村子的照片发在朋友圈，总会引起那些向往田园牧歌的朋友羡慕，嗯，是挺美的。

处处有风景。连这家门前随意摆放的石头，我都觉得美。

你看，不必花多少钱，你就可以拥有一处简约的，风景这边独好的庭院，有家乡的人，总有退路。

九月九，重阳节，多美的时节，任谁看了，都夸这样殷实的人家，收获满满。

土壤总带给我们无尽的希望，随意撒一粒种子都能开出花来。

当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你会忍不住举起手机，不断爱上这个世界。

看到什么都会想到，我的童年啊，这样璀璨的火晶柿子……路边的婶婶抱着个孩子，说是城里人家寄养的。我替这个人欣慰，他们算是看准了:我的家乡人好，地方好，这孩子长大也会恋上这个地方，一定也会记得此处的童年。

还有这生长了多年的老杨树，一切，都是家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