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

雪林

前几天，无意间读到李煜的一阕词《相见欢》，不知怎的一下子思绪万千。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梧桐本是吉祥的象征，不知唐诗宋词为何总是把梧桐写得凄凄惨惨，尤其是在雨夜。白居易：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苏轼：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李清照一句：梧桐更兼细雨，更是道尽无数世间凄凉！ 我查了一下资料，《诗经·大雅·卷阿》这样说：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意思是说：梧桐身披灿烂朝阳，象征品格高洁。坊间还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是忠贞爱情的象征。先人们早就有“栽桐引凤”之说。说到这，我又想起贺铸的那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芊芊家的院子里以前就有一棵梧桐树。 芊芊是我儿时邻居，也是儿时的玩伴，比我小一岁。她爸是老师，在我们镇上的中学教书，村里人都叫他杨老师。五年级毕业后芊芊去了镇上读初中（那时候小学只有五年）。我的初中是在隔壁村读的，因此我们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后来她们家搬去镇上住了，联系就更少了，再后来我外出打工，从此就断了联系。有一次回老家过年，忘了听谁说的，说她好像嫁给了一个包工头。 再次见到芊芊是在去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上完坟回来后站在门口和人聊天。一辆苏A牌照的车子忽然在我家门口停了下来。驾驶室下来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穿一件雪青色呢子上衣，围一条粉色丝巾，脸庞白皙清瘦，绾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簪子。 你是不是雪林哥……？她有些迟疑，走向我。我愣了一下，芊芊！我脱口而出。虽然三十多年未见，单凭一句：雪林哥，足以让我迅速想起这个人！ 我赶紧请她来家里坐。她说要赶路，站站就走，没想到真的是你！寒暄不一会她就说走，我估计留不住她，就没勉强。她往回走时，我见她腿有点瘸，随口就问：脚咋了，崴了？她指着自己左腿笑着说：这条是假的。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望着她。车祸。她淡然说。然后冲我摆摆手，进了驾驶室。我呆呆地杵在那看着她上了车。随后，她落下副驾驶的车窗，向我伸过手机：加个微信吧。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掏出手机加了她的微信。 芊芊的微信名还是叫芊芊，她原名叫杨芊秀，小名秀秀。小时候我也和她家里人一样叫她秀秀。后来因为我们打过一次架，估计当时只有三四岁——确切说是我被她打过一次。忘了因为什么事，我被她冷不防一推，头磕在她家的梧桐树上，流了许多血——至今疤还在。受伤期间，我只要一见到她，就骂她是杨猪芊、猪芊芊。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和好，和好后因为猪芊芊叫久了，叫顺口了，就把前面猪字去掉，叫她芊芊。其他人仍然叫她秀秀。 芊芊爸爸是老师，上学以后，每逢星期天，我妈都会撵我到他家和芊芊一起写作业，遇到不会的题可以问芊芊爸。我们每次都是鬼急忙慌的把作业完成，然后一起出去疯玩。芊芊爸妈脾气都好，从来不说我们。 记得每年的春天，我母亲都会在菜园里栽上一些萝卜、芹菜、芫荽来长菜种。当这些菜苔长高开花的时候，会发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清香味，清香会吸引来许许多多的蝴蝶和小蜜蜂。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会和芊芊一起来菜园里捉蝴蝶。我比较笨，芊芊机灵，每次她都能捉到很多蝴蝶。 夏天的时候，大人们在晒场上晒粮食、堆草垛。傍晚时分，会有成群结队的蜻蜓在晒场上飞来飞去。每每这时，我就会拿起大扫把追着蜻蜓跑，捂蜻蜓。每次都能捂到好多好多的蜻蜓。芊芊因为拿不动大扫把，她只能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帮我收藏战利品。 秋天到了，我们经常一起在她家的梧桐树下捡梧桐籽吃。梧桐树的籽很小，和红豆粒差不多大。梧桐籽吃起来有点儿麻烦，得先把梧桐籽咬成两半才能拨开。梧桐籽嚼在嘴里油油的，特香。 到了冬天，树叶都落光了，外面没什么好玩的。我会和芊芊拿着小树枝在我们两家的巷子里，望着我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我们猜炊烟飘走的方向。树枝先指个方向，如果炊烟不是飘向这里，那就算输。 有一次我们问芊芊爸爸，这梧桐树长大了有什么用？他告诉我们，梧桐树是吉祥树，还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梧桐树的美丽故事。他说：古时候有个皇帝叫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叫弄玉，弄玉长得非常漂亮，很热爱音乐，尤其喜欢吹箫。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华山的顶峰上，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也喜欢吹箫，并且在梦里和她合吹了一支非常美妙的曲子。弄玉长大以后，很多贵族的男子都来求婚，弄玉一个都看不上。她和父亲说：自己非华山顶上吹箫的男子不嫁。秦穆公很爱自己的女儿，于是就派人到华山顶上去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会吹箫的男子，这男子叫：萧史。于是萧史和弄玉便成了亲。成亲以后，萧史和弄玉每晚都会在梧桐树下吹箫，悠扬的箫声乘着夜色飘向遥远的星空。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吹箫，忽然飞来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它们落在梧桐树上。于是萧史跨上龙，弄玉骑着凤凰一起飞向遥远的太空，他们成了仙。所以人们常说：没有梧桐树，就引不来金凤凰。 在一场秋雨过后的清晨，我在芊芊家院墙外面捡了许多的梧桐籽。放学后，我悄悄把芊芊叫到巷子里，送给她梧桐籽，并对她说：等我长大了也想学吹箫。芊芊很开心，说她长大了要学秦弄玉。 一晃三十多年设见，早已经忘了芊芊。 午饭后，我给芊芊发了条消息，太久没见连聊天都是小心翼翼。原来，她在南京开了一家便利店；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小女儿大四；七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她失去了一条左腿。 清明假期结束后我回到杭州，每天忙于工作很少和芊芊联系，节假日偶尔会问候一下，聊会。 有一次她问我：听说你当年初中都没上完就外出打工了？我告诉她，初三最后一学期没上，还没出正月，我就跟着包工头去东北搬石头了。 搬石头？她不解。我说：别人搬砖，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搬石头，砌河坡。我是小工，在东北的一条大河边我搬了半年的石头。苦命的70后！十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呢！她说。 我不想聊这个，换了个话题问她：听说你后来嫁给了一个包工程的老板？沉默许久后，她才说：什么老板，给老板带班的。我说：带班也挺好呀，钱也不少挣。她又沉默许久，说：是好，没老板的命，却得了老板的病，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就算他还在，我们也过不到头。 我打了个寒噤！问：咋回事？他？脚手架上面摔了下来，走了十几年了。她说。我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好意思啊！我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芊芊说：我就像孙悟空取经一样，早已渡过了最后那道河，九九八十一难现在对我来说就像小菜一碟，我正从灵山往回赶呢。芊芊从小性格就坚强，现在还这样！ 我问她后来找了吗，她说：单身挺好，干嘛要找。我说：老来好有个伴。她说：随缘吧，遇到三观合的或许会考虑。但，宁缺毋滥。 今年中秋节的晚上，我收到芊芊的一条消息。她说，前几天无意间翻到初中时的相册，相册里夹着一张纸，上面有首诗，她说发给我看，让我别笑话： 《时常会想》 每当我看见看见烟囱里炊烟升腾的时候时常会想起 想起你家的烟囱每当傍晚日落的时候它总会炊烟袅袅 我时常会想这会你你会在哪会在哪座城市在干嘛呢 时常会想城市里有草垛吗有蜻蜓吗有大花园吗 时常会想城市里有菜园子吗城市里的蝴蝶漂亮吗有蒲公英吗有梧桐子吗 时常会想城里的女孩漂亮吗你还记得我吗会常常想起我吗 时常会想………… 此篇献给：因各种原因失去联系的70、80后们！ 雪林2024年10月7日水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