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她一个郑重的道歉

自由度

我俩同岁，眼睛都不大，个头一样高，姓氏不同，都叫秀兰。

我与这位秀兰小朋友的故事大约发生在1962年（我五六岁），也就是我家随军之前，妈妈因病退职之后，携我们三兄妹去农村姥姥家暂住的那段日子。

（我儿时的照片 1961年摄 ）

东北山村的五月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妈妈每天都去地里帮姥姥干活，由我来照看弟弟，秀兰同样要照看她妹妹。由于附近同龄的小朋友太少，秀兰又是我最先认识的，所以我和弟弟常在她家里玩“打口袋”“捉迷藏”等游戏，我和秀兰也成了好朋友。

一天下午，秀兰的姐姐回到家中，说她妈安排的活干完了，要拿出好东西和我们玩。她表情神秘地走进隔间，捧出一个大葫芦头，把珍藏在里面的嘎啦哈一股脑儿地倒在炕席上。

（嘎啦哈，来自网络）

我跟秀兰的姐姐学，把一捧嘎啦哈撒在炕席上，一次次抬头把手中的布口袋扔向空中。突然一只漂亮的“大马燕”（蝴蝶的一种）映入眼帘，它忽闪忽闪的在窗外舞蹈。

“快看呀，一个大马燕！”听到我的叫声，小朋友“呼”的一下来到窗前。此刻，那只大马燕像风吹蒲公英飞散的小伞一样，慢慢的落在庭院中一处积水的湿地上。

“是我先看到的，大马燕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啊！”我一边声明一边拿起捕网兜往房门外跑。由于个子矮小，翘脚才能抓到两扇门中间的木头门栓，但是拉不开，只好商量秀兰姐妹从炕上的窗户跳出去。

（大马燕蝴蝶，来自网络）

大马燕真漂亮。它趴在地上不动，翅膀在阳光下泛着碧绿幽蓝的光泽，后翅上的两个“尾巴”，如同女孩连衣裙上的飘带，美丽又可爱。

我按耐住激动而又紧张的心情，举起网弓着腰，眼睛紧盯着大马燕，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地靠近它，可还没走到跟前，大马燕就被我的影子惊飞了起来。

可能是大马燕口渴了，飞了一小圈又落回湿地上。这次我改变路线，从背后慢慢靠近它，大马燕一点都没察觉到。就在我挥杆扣网之时，秀兰的姐姐突然从后面扑了过去，吓我一跳，大马燕趁机逃脱，但依然在湿地上空飞旋。秀兰的姐姐捉不到它，也不想让我网到，她用身体挡住我的去路，挥动双臂对大马燕高喊“快跑！快跑！”

大马燕飞走了，我生气了，秀兰的姐姐则一脸坏笑。

（东北山村老屋，来自网络）

我跳窗回到屋内，先前快乐的气氛荡然无存。秀兰的姐姐把嘎啦哈装进葫芦后，让我把炕席上我踩的两个鞋印擦干净，我很快做好了。她又指着另一个地方的泥脚印命令我说：“这也是你踩的，擦干净！”

“这是你自己踩的脚印！”我看后反驳道。

“我说你踩的，就是你踩的，赶紧给我擦！”她霸道的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往炕席上按，我不服与她撕扯起来。秀兰过来拉架没拉开，在她姐姐的催促下不得不对我的后背出拳（没感到疼）。

弟弟一直要上炕帮我，秀兰的妹妹一直在炕沿阻拦。结果是：这两个三岁多的小屁孩挤坐在炕沿上，脸红脖子粗的，四只小手角力不休地纠缠在一起。外人如果看到还会以为这两个小孩在玩游戏呢！

火炕上，二打一胜负不分。秀兰的姐姐喊小妹拿来扫地的大扫帚，我随即喊弟弟拿来挖菜的小铁锹。于是，我俩你一帚我一锹的对打起来。我并不知道挥动的铁锹有多危险，只见秀兰的姐姐连连后退，不停地用扫把抵挡铁锹。忽然她怒吼一声：“都别打了！出血啦！”

见她丢下扫帚，我也放下铁锹。这时才听到身后有“呜呜”的哭泣声，回头一看是秀兰。秀兰双手捂着眼睛和额头，鲜血从指缝里慢慢地流了出来。我一下怔住了，心里纳闷：我和她姐姐打架，她怎么流血了？

（小女孩打架，来自网络）

我给妈妈惹祸了。秀兰的左眉梢下方被铁锹划个口子，缝了一针，还打了破伤风针剂。

每隔两天，我妈都要背着秀兰去三里地外的大队卫生所换药。有两次在姥姥家门前，我遇到正上坡往秀兰家走的妈妈。她走得很慢，腾不出手来擦汗，秀兰笑眯眯的趴在我妈的背上，手里拿着没吃完大麻花，我干馋着不敢吱声。

六十年代的农村很穷，山村的土地只适合种玉米高粱，村民没有细粮。母亲省吃俭用，把粮站供应的大米白面送给秀兰家，给我换季做的花衣服同样为秀兰做一套。

（左图：母亲，右图：我）

之后不久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和秀兰彻底分开了。

有天下午，我和弟弟拿着纱网和罐头瓶在小池塘边捞小蝌蚪玩。在我去趟厕所的功夫，弟弟就被秀兰的姐姐推进池塘里，幸亏两名放学的男生路过搭救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惊魂未定的弟弟，我追悔莫及。他头发上挂着几片草叶，小脸煞白，浑身发抖，全身上下湿漉漉的，还一声声地咳嗽。家里没有大人，我急忙给他擦洗干净，又找出自己的粉色白贴花衣服（见上图）给他换上。

（左图我和弟弟，右图来自网络）

从那以后,妈妈只允许我和弟弟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或墙外石碾子的地方玩。由于身边没有小朋友，我有时感到很孤独。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秀兰姐俩向碾盘方向走来。秀兰也看到了我，我俩都笑了，像以前一样打着招呼。我想看看秀兰脸上的伤痕，还没走到跟前，就遭到她姐姐的厉声阻止：“看什么看！把我妹妹打成这样还有脸看？！”

“看看咋的！你把我弟弟推进水里咋不说。”我不甘示弱，声音抬高八度。

“你还有理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头训斥秀兰：“快走，以后不许和她说话！”

秀兰瞅了我一眼，低下头乖乖地跟她姐姐走了。从此，我俩视而不见，形同陌路。

（村里的石碾子，来自网络）

再次和秀兰说话，已是十年后。山村没什么变化，长我几岁的小姨是村里的妇女队长。那天，她在碾盘旁正与一位姑娘谈工作，看那姑娘眼熟我便凑了过去。

姑娘好像知道我是谁，笑眯眯的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能住上几天吧？家在什么地方？等等，语气亲切，充满关心。小姨见我俩聊的投缘，便手指姑娘的左脸对我说：“你还记得不，秀兰脸上这个疤就是你给留下的。”

天哪！聊了这么久，眼前的姑娘竟是小时候被我误伤的秀兰！我一点都没认出来，难怪她的笑容如此熟悉，我怎么没看到她眉角下的疤痕呢？一时间我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什么，那时候我们还太小，不懂事。”秀兰摇摇头仍旧笑眯眯的说，没有一丁点的埋怨。

“对不起，都怪我。”我羞愧难当，不敢正视她，道歉的声音很小，后半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秀兰离开后，小姨惋惜地对我说：“秀兰人好，在妇女队干活两三年了。你知道吗，她脸上的疤将来找对象恐怕会有影响。”

“真的吗？”我疑惑地看着小姨，似懂非懂，有些不安……

（1974，我、小姨、弟弟和桂华）

1975年夏天，我中学毕业准备上山下乡，临行前我去趟姥姥家。一见到小姨，我立刻想起了秀兰。

“秀兰出嫁了，找了个好婆家。女婿对她可好了，人俩是一见钟情。”小姨寥寥几语，让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她这么早就结婚了，喜的是那块疤没有影响她获得爱情和幸福。我释然了，并萌生了一个想法：去看看秀兰，郑重的向她道个歉。

小姨几天前曾在村里遇到回娘家的秀兰，她答应帮我联系。偏不凑巧，秀兰昨天已被女婿接回婆家养胎。小姨看我有些失望，安慰道：“我知道秀兰家地址，只是山区交通不便，连去带回要三天时间，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我掐指一算：“三天不行，会耽误我的下乡行程，等以后见面再说吧！”没想到，这一推就是二十年。

（母亲与姨夫、小姨及晚辈们合影）

二十年光景，沧海桑田。经历了下乡、上学、工作和结婚生子，直到1995年8月，我终于陪老妈回到她思念的故乡，而这里已是一片汪洋。

（1995，我和儿子侄子在小姨家）

观音阁水库的修建，让无数村民迁移到各地的新家园，让废弃的民宅成为鱼虾的宫殿，而故土难离的小姨则就地安家在水库岸边。

（观音阁水库，来自网络）

独步夕阳，环视近水远山，我的心中难免涌起一丝遗憾：那个笑眯眯的秀兰今在何方？我欠她一个郑重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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