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74年的春天,下放农村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回城了,而我的父母就在这个时候被双双“定位”在了乡下。父亲在乡供销社,母亲在乡卫生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的供销社,可是孩子们的天堂——因为那里是乡村唯一一处能见到好东西的地方,简直就是一座百货公司。一群孩子凑上一两毛钱,买几块糖,几个柿饼子,几片饼干,一根深橘色的萝卜串儿咸菜,大家分一分,甜的、咸的,都吃得满眼放光,舔嘴巴舌。实在没钱,在供销社里溜达上几圈,吸一鼻子香味儿,心里就觉得踏实了。我们每天至少逛一趟供销社,个个都是瘦皮猴儿,6、7岁的光景,馋猫似的眼神,活脱脱的一帮小盲流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时,有个伙伴的妈妈在面条厂,就是那种用玉米面挤压成的面条。我们往面条作坊的门外一站,就能混到一块儿被她妈妈揪下来的面疙瘩,暖暖的,软软的,香香的。大伙儿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到你妈面条厂去吧……”、“到你爸供销社去吧!……”好像那单位就是咱爸妈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笨拙的“货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刚开始,爸爸在供销社里卖鸡蛋。有人来买货,他就仔仔细细地称,往往是放一个小的嫌秤低,放一个大的又嫌秤高,翻来覆去调换着鸡蛋,直到正正好好为止,卖一份鸡蛋要半天工夫,谁见了谁笑,都说美院的教授卖鸡蛋就是一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天,我和几个伙伴凑了八分钱,欢天喜地走进供销社,意外地发现爸爸改卖糖果啦!那可真叫一个大喜过望啊!我们一窝蜂地跑到我爸爸跟前,由我举着零钱,踮起脚尖儿递上柜台:“爸,买糖!”爸爸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指了指:“到李姨那去买!”我好没面子,伙伴们也面面相觑。真奇怪,一向宠溺我的爸爸怎么突然变了?!我执拗地又喊一遍,再喊一遍……爸爸只管去招呼别人,根本不理我了。末了,还是李姨给我拿了糖,数一数,整八块。我分到一块半,但没得到往日的快乐,反而委屈得想哭。晚上爸爸回到家,我就一直不肯理他。爸爸却乐呵呵地拉过我问:“为什么非要爸爸卖给你糖啊?”我撅着嘴,咕噜着:“我们不就想让你多给几块嘛……”爸爸笑了:“傻孩子,爸爸卖你糖,就是不多给,别人都会起疑心哪,再说公家的糖,多给你,就等于偷啊!……”我心里还是不服气:“供销社那么多糖,像小山一样,少几块能看出来吗?这么笨……”话到唇边,还是没敢出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黑脸的“管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爸爸在供销社扮演的第二个角色是食堂管理员。那是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管吃的有多重要,人人心里有数。不说别的,就是在食堂工作的人,多半都能混个红光满面,肚大腰圆,而爸爸作为食堂管理者却始终清癯憔悴,瘦骨嶙峋。他自己不贪占,对家人也十分严格。有一次,我在食堂打开水,把手烫了,虽然抹了厚厚的一层大酱,还是疼得两腮挂泪。负责打菜的“陈半勺”爷爷心疼我,就多给打了两勺肉菜,爸爸发现后,立刻又补上一张菜票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爸爸管理食堂事无巨细,严格把关。从卖货、做饭、打饭到处理折箩,全程跟踪,可谓火眼金睛。有一次,他听说一名厨师偷了两包油梭子,硬是跑步给追了回来。爸爸不近人情,却让全供销社上下有口皆碑。他一视同仁,严于律己,任何人都没有可乘之机。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不但单位的伙食大有改进,食堂也从供销社的亏空大户变得略有盈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较真的“监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爸爸年轻时除了学美术,还曾经学过建筑,再加上他在管理食堂时的出色表现,供销社盖楼时,就任命他为甲方施工员,监督整个工程建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爸爸负责盖大楼那会儿,几乎天天吃住在单位,早晚我们都见不着面儿。一天,外面下起了大雨,妈妈让我给爸爸送件雨衣。当我来到施工现场,找到爸爸时,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工地上只有爸爸一个人,大雨中,他单膝跪地,一边吊线,一边码砖……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单薄的衣服也已经紧紧贴在身上了……我小跑儿着奔过去,心疼地问:“爸,你干么自己弄啊?不是有干活的人吗?!”爸爸喘息着说:“墙角必须结实,他们干的活儿太粗了,这一下雨,砖都活动了,得重整,不然将来大楼就有可能下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四十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爸爸主持建设的那座供销社大楼,虽然几易主人和用途,但时代的变迁,丝毫没有改变它钢筋铁骨的品质,经历了无数的风霜雨雪,却依然稳如泰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来,爸爸在供销社又做过什么工作,我印象不深了,因为要上学,不能天天长在那里了。只记得爸爸总是在开会、学习,几乎是以社为家了。再后来,妈妈生病到外地去住院,我每天放学就到爸爸单位,等他一块儿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数九寒冬,他们晚上开会,我就睡在冰冷的柜台上……风雪交加的夜里,我常常在爸爸的背上做着美梦……爸爸踩雪那种沉重的“咯吱”声好像就是最好的催眠曲,让我终生难忘。当时,我露在棉裤外的脚脖儿,被风雪吹得像针扎一样刺痛,爸爸总是用他那双温暖的大手护住它们……如今,爸爸已经离开我三十年了,但只要一提起“风雪夜归人”,我马上就会想到记忆中的那种温暖,想到爸爸的那个供销社……</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