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客家人

樵夫

风雨客家人

新冠病毒肆虐的第二年，也属机缘巧合，我在朋友处结识了来自北京的金融专家李兄。我们相谈甚为默契，大呼一见如故。

李兄，江西人，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高考状元，上海同济大学的高材生，曾参加过著名的世界大学生辩论，一度大放异彩。大学毕业后被遴选入京。他多才多艺，文学才华卓越，在金融界桃李满天下，是位大腕的金融专家。这次派入山西，专程支持我们当地经济发展。李兄博学热情，豪爽仗义，没有高高在上的那种专家的架子。成为我们众多朋友圈里热捧的嘉宾。

疫情相伴的那几年，我国依赖健康码、行程码和核酸检测报告支撑着特殊时期的国计民生。那种准军事化的管理模式，虽稍显刻板地约束了人们的活动空间，却杜绝了西方国家因疫情出现的种种混乱。

那时候，我国每天都在反复播报全国的疫情讯息，同时传送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分享的国外疫情通报。各地每每遇有疫情讯息，顿时满城风雨欲来。来自京城的李兄爱人因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加之受疫情影响，孤独地局促于李兄的寓所。朋友们觉得应安排嫂子出门透透风。

这次简约的集体活动，让我们结识了李兄的爱人黄女士。

上党区荫城古镇的铁器文化源远流长，并毗邻西火镇的天下都城隍景区。我们一行人商定，一同前往大约距离市区50公里的这两所目的地参观。

景点对游客参观要求极其严酷。所有人都须经过健康码、行程码及核酸检测报告的重叠核验，规程森严。景区游客寥寥，我们好似体验专场旅游。

荫城古镇是一座具有2000多年冶铁历史的文化景点，陈列着秦汉以来各个年代的铁器展品。都城隍景区是东汉刘秀与王莽角力过程中，光武帝刘秀由弱变强实现伟大转折的福地。两处体现了上党地区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这种10人制的小圈子活动，温馨惬意，其乐融融。

因疫情管控，许多乡村道路临时封堵，回程的路，我们选择沿省道“长陵公路”踏上归程。由于新闻突然发布了北京市和山西晋城发现新冠病例，其间有一段鸡鸣三县，地跨两市（长治晋城）的路途，在县界的疫情检查卡点，一周前刚从北京来的黄女士被限制了。尽管她出行前专门做过核酸检测，健康码也是绿码，但是，北京的身份让她变成了重点约束对象。就在黄女士被限制的同一时段，一位驾驶晋城牌照的上党区村民，因到卡点之外600米属于壶关县地界加了一趟汽油，咫尺之隔，晋城出现疫情，一周内他有过晋城的行程，也被卡点约束了。看着这位家宅咫尺却不能回家的老乡，我们几位为嫂子愤愤不平的情绪释然了许多。

疫情事体兹大，健康重于天。那个时期，亲历着“一个喷嚏，一声咳嗽，一例发烧，就将如临大敌”。任凭我们多番辩驳，始终不被放行。时光飞驰，转眼已逾过中午久矣，车上携带的食品和水已经告罄，在荒天野地的卡点。我们面临渴无饮，食无粮。

这次活动的召集人，也是年龄最小的武总脑子灵光，经过大量的电话侦寻，探察出一条行动秘籍。我们一边寻找食品，一边循着沟沟坎坎的乡间小道，七拐八拐，绕过了密集的卡点布控，得以返回了城里。

有了这场疫情出行的难忘经历。这位儒雅干练，秀外慧中，内敛大气的黄女士与我们迅速熟悉了。

信息社会，街道社区的工作人员及志愿者们同样严肃地眷顾嫂子，街道、社区、疾控、卫生机构等部门的电话应接不暇，各种盘查询问不期而至。完全没有晋东南人素来的醇厚朴实待客之道。那一段时间里，她仅能以“客人”的身份静默暂居。

客者，非主人也。李兄苦笑着向我们剧透，嫂子黄女士确实是客家人。

客家，是华夏历史上一支特殊的群体，也是中华民族历史上史诗级别的一种存在。

客家，经历过无妄的灾祸，在异族的屠刀下逃生迁徙，抛家舍业，飘泊异乡，寄人篱下，是中华民族最具有精神沧桑的群体，也是遭遇艰难困苦跨度最长，最能隐忍奋发，最具有文化积淀的群体。他们是最拥有中华民族忍辱负重、勤劳俭仆、崇文重教、爱国爱乡、重义轻利、勇于开拓特质的群体。

客家的经历曲折，非常值得探寻和缅怀。客家的由来，要从约1700年前的汉朝末期群雄逐鹿时说起。

强盛的汉朝后期，经历了黄巾大起义，董卓称霸，魏蜀吴的三国纷争。后来，司马氏篡魏实现一统，建立西晋。短暂的太康之治，西晋皇族爆发八王之乱。公元311年，久居中原的匈奴攻破洛阳，俘虏了晋怀帝，屠杀了王宫士族共数万人。晋元帝率领中原汉族臣民从洛阳南逃，越过黄河，渡过长江，在长江彼岸重新建都，史称东晋。同时期，中国北方沦陷后，产生了一批匈奴及塞外游牧民族建立的非汉族政权，史称五胡十六国。这些非汉族政权，以汉人为敌，大肆屠杀汉人。为了保存祖脉骨血，逃避异族屠戮，中原地区具有一定文化积淀和经济实力的家族，他们收捡先人沾着黄土的骸骨，捧一把家乡的黄土，拜别祖宗的牌位，抱起装着故土亲缘的陶瓷瓦罐，眼睛含着不舍的泪水，告别家园，举家南迁。史称“衣冠南渡”。

衣冠南渡是中原汉人的第一次被迫大规模南迁。他们在异域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不毛之地，聚拢在一起，白手起家，重建相对稳定的生活，重塑中原的传统文化。经过长期磨难打拼，逐渐形成了新的群体。

第一波汉人南迁，经史学家考证，规模大约在一百万人左右。谭其骧在《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中指出：“北方人口南迁将近百万”。翦伯赞在其《中国史纲要》中写到：“到达长江流域的至少有70万人”。这次南迁的人群，迁徙前几乎都是当时社会的精英集群。 陈寅恪对这次南迁人群表述为：“南来的上层阶级，为晋朝皇室及洛阳的公卿士大夫”。

除此之外，客家人大规模的向南迁徙还有四次。

第二次南迁，发生在唐朝末期和五代时期。历经安史之乱，黄巢起义，藩镇割据，战乱频仍。胡人内迁，不断滥杀无辜，汉人再一次举家南迁。离开中原后，先渡江进入江西，或再迁至闽西、闽南或粤北、粤东。

第三次南迁是在两宋和元朝时期。北宋南宋是个弱势帝国，金人南下，蒙古入住，又导致了一场场空前的汉族大灾难。为躲避异族追杀，逃难者越来越向南走，从赣南、闽西迁至粤东、粤北。史书曾记载，南宋时期，梅州 “土旷民惰，而业农者鲜，悉汀赣侨寓者耕焉，故人不患无田，而田每以工力不给废”。同时，大约当时岭南赋税很少，也成为北方汉人继续向南迁徙的主要成因。

第四次是在明末清初，满族人入主中原，因顾忌异族屠杀，为逃避迫害，北方汉族效法古代先人 ，南迁逃命。另外，当时客家内部人口膨胀，地少人多，承载不了人口增长，这一时期，继续向广东中部以及沿海地区迁移，有的还到了台湾或下南洋到东南亚国家。

最后一次是在同治年间，太平天国运动发生，追随洪秀全及起义的大多数客家人，在运动失败后，面临官兵追逐。这些客家人逃到香港、澳门以及海外。

在华夏上千年的历史上，一次次的战争兵燹，客家人像蒲公英一样，被吹得散落到全世界各地。这些华夏子孙，继承了汉民族的传统文化，保留了汉民族的语言习俗及核心价值观。他们重视教育，忠诚家庭，勤劳刻苦。从战乱的难民渐渐演变成为各地的重要民系社群。1700年前的客籍制度，让他们定格了一种称谓，成为现在海内外的客家人。

据有关资料，我国国内客家人约有8500万人，海外客家人约有1500万人。海内外客家人大约有1亿人。有人说：有太阳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还有人说：哪里有阳光，哪里就有客家人。哪里有一片土，客家人就在哪里聚族而居，艰苦创业，繁衍生息。

西方国家依据《圣经》，把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标榜为世界历史上人类的迁徙史诗。回顾中国历史，客家人离开故土向南方飘泊的历程，是历史上迁徙持续时间最长，人口规模最大，最惊心动魄。因此，我国客家人是人类历史上大迁徙的世界之最。客家人是最被各地土著居民喜欢的好伙伴，好居民。

著名的历史学家、民族学家及客家学的奠基人罗香林先生说过：“中国官方的史书中多有帝王，却难见百姓的悲喜。而族谱却是中国人的另一部历史，属于百姓自己的历史，从中或可找到这个民族真正的灵魂。”悠久敦厚的中华文化，造就了很多客家家族的族谱相对完整。客家人的族谱，较为完整地记载了各自族群的流动沿革，其与官家的史书记载相结合，生动诠释了国外其他族群无法与客家人相比较的迁徙细节和巨大苦难。

广东梅州有一个绰号叫“客都”，被誉为全世界客家人的故乡，这里珍存着比较完整的客家文化。福建三明市宁化县石壁村，建有世界客家人的总家庙，即石壁客家公祠。祠堂大殿前立柱有幅对联：确保祖乡声音居家永讲客家话，坚持民族气节出国自称中国人。祠堂正殿，祀奉着客家160个姓氏的始祖神位。公祠通道口，矗立高大牌楼，横匾镌刻着“客家祖地”。客家人，是中华文化的忠诚守护者。

来自中原腹地的人，如果有幸到了广东梅州或福建三明，对呈现的客家文化不仅没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反而还有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偶尔听到一句半句客家话，或偶然见到客家孩子们的一个举止表情，仿佛默默地有所感应，好像听到了千百年历史的呼唤。

海外有人将客家人喻为“东方犹太人”。客家人确实好似犹太人。近现代涌现出不少影响世界和中国进程的著名政治家，孙中山，廖仲恺，邓演达。朱德，叶剑英。这些大名鼎鼎的客家人是中国近代革命的杰出奠基人、活动家。有人曾说，一群客家人，半部近代史。飘泊海外客家人也涌现出许多著名政治家如李光耀家族，他信家族等。客家人也铸就出许多蜚声世界的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如明末清初著名科学家，大百科全书《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清代著名诗人政治家家黄遵宪，近代杰出的文学艺术家郭沫若，美籍华裔著名数学家丘成桐。著名实业家慈善家曾宪梓，华侨实业家，张裕酒庄创始人张弼士等。可谓“艰辛的族群史，不寻常的客家人。”

以上我对客家历史渊源的追溯，在广大客家后裔面前，譬如我们的嫂子黄女士无疑是班门弄斧。但是，我们应该挖掘这段历史，宣扬客家文化，把客家人不屈不挠的历史以及他们取得的卓越成就昭告世界，以告慰他们对祖先、对民族、对国家的一片赤胆忠心。我们也应该以史为鉴，启悟我们的华夏子孙学好中华历史，弘扬中华文化。

我们在陪嫂子参观我们上党当地遗留的历史文物时，可以看出，她对山河四省旅游资源的向往，对中原历史文化和对当地风土人情的关注，能感受到飘泊异乡的客家后人对中原文化的关注、热爱、追索、依恋。

哲学有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看到客家人代代传承的先祖祖训，顿时豁然开朗了。客家人带着对历史对祖宗的追思，实践着生命的意义。无论他们飘泊何处，都带着历史赋予自己的使命，完成着自己的内修，造就了出色的禀赋气质，他们能取得辉煌的成就，自然就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历经生死劫难，伴随苦旅涅槃，具有丰富内涵的客家人，在今后世界大融合的趋势下，势必会更加璀璨傲娇。

傅岳嵩（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