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小渠与车库的墙根之间,有一小块长方形的空地,被开垦出了几块菜畦。</p><p class="ql-block">其中有一块菜地是李老师开的,我在傍晚散步时,常见他站在渠边,用长长的舀子给菜地浇水,间或用锄头整理菜畦。</p><p class="ql-block">桥背村附近并没有可以买到蔬菜的去处,老师们除了去食堂买饭以外,也只有在小渠的周边开垦一些零散的地块,再栽上一点蔬菜,以丰富餐桌。</p><p class="ql-block">李老师是我们的音乐理论课老师,说是乐理课,其中也插入了视唱和练耳的教学。</p><p class="ql-block">他的个头属于中等偏瘦,两条长长的浓眉下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皮肤黝黑,声音很有磁性。据说,李老师在"文革"前曾就读于省立师范学院艺术系作曲专业。一九七七年,他从偏远的山区调来文工团担任作曲,并给我们兼课,那时,他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印记中,老师在夏天常常穿着白色的老头衫,他平时衣着很朴素,除了幽默的谈吐和灵动的眼神之外,仅从外表上看,也发现不了他与音乐有什么瓜葛,尤其当他站在菜畦里,用双臂搭着锄把的顶端小憩时,更是这样。</p><p class="ql-block">我们的教室在二楼的最西头,靠南,如果座位靠窗的同学往左稍一扭头,便可以看见楼下的车库和那挂满丝瓜的菜畦。</p><p class="ql-block">教室讲台的左右两侧,分别摆放着一台立式钢琴和一台脚踏式风琴,那钢琴,有着闪亮的黑色漆面,是我第一次所见的钢琴实物。我们不上课时,文工团的演员们偶尔也会使用它练声。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任何的课堂录播设备。</p><p class="ql-block">与其它课程比起来,听乐理课会有些烧脑。音乐固然好听,但学习音乐理论,却需要更多的理性思维参与其中,犹如同学习科学原理一般。</p><p class="ql-block">我听李老师的课,没有太多的学习焦虑。他上课很少使用生僻的语汇,也较少使用钢琴,而多用风琴示范曲目。我现在猜想,可能对于零基础乐理的学生,风琴那种气动的簧片所发出的声音,在时值上更为直接,便于理解和把握。</p><p class="ql-block">老师一般会比学生提前到场,有时会一边用风琴演奏着一些我们从未听过的曲目,一边等我们陆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演奏的曲子确实好听,我甚至很愿意这样一直听下去。</p><p class="ql-block">回想起来,乐理课似乎启蒙了我的批判性思维,退一步说,它与中小学的其它通识科目一样,可以启智。启蒙老师之所以专业,恰恰在于一个启字。</p><p class="ql-block">识谱当然是必学的技能,但他首先讲的是怎样认识音乐,一开始就把我们引入了"音乐哲学"的境界。比如他引用了"音乐是一种时间的艺术"这句话,课堂马上有同学插问,"为什么不说音乐是声音的艺术",而这个问题也是我当时所疑惑的,只是我没敢问。</p><p class="ql-block">类似这样的前导性启示或听上去比较''雷人''的对话,在他的课堂里俯拾皆是。</p><p class="ql-block">我得承认,李老师在上课时表扬过我,我也得承认,我那时一定藏着一颗小孩子的虚荣心。</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们练习视唱并学习打拍子,按照老师的示范和图示,同学们反复用右手在胸腹前比划,虽然动作非常简单,但老师并不太满意,因为,他特别强调,打拍子一定要有"点",这是他的原话。我们又练了一会,他示意我下位,让我站到讲台上去,要我反复地打二拍子,给大家再次示范什么是拍子的点位。</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是在期中考试过后的讲评课上,那一次,他一共点出了三个得了高分学生的名子,并说,想必这几位同学在原先的学校读书时,文化成绩也是不错的。</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似乎有了一些感触。作为一位教师常用的鼓励方式,他对这种非常专业的表扬技巧的运用,真是炉火纯青,都把学生美到心坎里去了。</p><p class="ql-block">我小学的成绩肯定不是最拔尖的,但我虚荣心的产生却事出有因。在那个年代,小学生从不搞成绩排名,不仅如此,自己还经常被学校文宣队的老师叫去饰演小杨子荣和小雷刚,不仅如此,也会被蓝球队的老师叫去参加集训。一个小男生,抑或是被这种形式化的出头露面宠成了习惯。</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李老师的表扬,对我而言,无异于是一种安慰,也是对我中学学业失去后的补偿和精神投喂,这可是老师不知道的。因为,对于老师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学养和才气,我的确有些崇拜。</span></p><p class="ql-block">课程是一种进程,他的课也很难忘却。</p><p class="ql-block">他从七个唱名的起源,讲到了乐谱中意大利文的各种术语标记,从用手比划节拍,直到视唱贝多芬的小步舞曲,从始听标准的A音,再到练耳时听的那些复杂的音程、和弦以及调性,这些过程,都包含了认知、审美、情感、技能和实践。在老师的课堂上,它们浑然一体。</p><p class="ql-block">我一直迷恋于歌曲旋律中的纯五度音程表现,每次遇有这种手法,都觉得特别好听。由于有了些乐理常识,后来,我也算是找到了一种听觉心理上的自我解读,只因为它在十二平均律中,具有听觉上的纯,而这种纯,具有生理直觉上的愉悦感。这种解释,已经触到了我知识积累的天花板。</p><p class="ql-block">如果李老师依然健在,不知他会不会接纳我这种自以为是的说道。</p><p class="ql-block">我是如此地虚荣和不知深浅,并努力地在所敬重的老师面前,显现着自己的好学上进,假如我是当年的老师,十有八九不会喜欢那时的自己。</p><p class="ql-block">我与李老师在课后的交流并不太多,也可能有点社交恐惧倾向,但是到了那天晚上,我居然与另一位同学溜到李老师家里聊天去了。</p><p class="ql-block">他家分有两间房子,在一楼与二楼各有一间,二楼的那间是书房兼卧室。</p><p class="ql-block">进门以后,我见书桌上摆放了不少旧书,其中除了音乐类的书籍之外,还有不少俄语和古代汉语方面的读本,这都使我觉得一种高深和神秘。</p><p class="ql-block">聊天时,我壮起胆子问老师能否借点书给我看。他想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去,用眼扫视着书架,抽出了一本西方音乐名家的传记递给了我。</p><p class="ql-block">这本书浅显易懂。说实话,对于那些专业的音乐书籍,我一定是读不下去的,以我当时文化基础,能把在学的乐理教材学通,就已经很不错了。我猜想,那不是老师在轻视学生,而是在成全学生的自尊。</p><p class="ql-block">弟子晒老师,乃人之常情,但是,如果仅仅以老师的成就为己之荣,也只是弟子心里不便示人的小九九,是在蹭沾老师的光环,实属啃师。归根结蒂,老师不是用来晒的,对于曾经的弟子而言,老师是用来赞美的,更是用来学习和效法的。</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在进城的大篷卡车上,老师与文工团的同事们闲聊时自嘲,说自己哪里是搞作曲的,只能勉强教教书而已。但我以为,李老师不仅会教书,而且也很能创研,他给我们班创作的采茶调非常耐唱,直到现在,我们老同学聚会时,还常常唱起它,感觉余味无穷。</p><p class="ql-block">他优质的教学,有他教过的学生所亲历,他的音乐创作和对地方性音乐的研究,更有其母校的话语为证。</p><p class="ql-block">在八十年代后期,有一天,我有幸在省立师范大学的主干道上散步。我一边闲逛,一边浏览着路边的宣传橱窗,在那里面,音乐系正在展示其创建以来,若干优秀校友的成就和事迹,并配了他们的半身照片。</p><p class="ql-block">赫然间,我在版面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和那个熟悉的面容,老师的目光依然深沉矍铄。</p><p class="ql-block">写到此,对老师已经勿需过多的呈晒和言说了。</p><p class="ql-block">自从那次宣传橱窗偶见李老师的宣传资料后,我便知道他早己更换了单位,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有一次参加老同学聚会,我才知道,已经不可能再有了。</p><p class="ql-block">当时,我有些默然了,似乎桌子上的酒和菜都难以下咽,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那些作为视唱曲的旋律,而我们当时,也并不一定知道它们的曲名,它们都是老师特意挑选的世界名曲的片断,其中有不少视唱曲目,现在我还能背得下来。</p><p class="ql-block">我终于忍不住不去想这件事了。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草坪上,看见了他站在在青渠边的菜畦里,依然身着白色的老头衫,我又似乎听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凡是音乐都是好听的","没有音乐的世界是无法想象的"。</p><p class="ql-block">对我来说,如果没有李老师打下基本乐科基础,那么,欣赏音乐同样是"无法想象"的。</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span>我仍然很想知道,当下的网络,是否有留下他生命划过的一些痕迹。我打开了知网,好在知网并没有令人失望,我居然在1995年第4期的《中国音乐学》上找到了他。</p><p class="ql-block">对于梳理那一缕缕绵长的思绪而言,有这一篇足矣。</p><p class="ql-block">只是我,恐怕就这一篇也未曾真正读懂,以至于,妄猜也猜不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