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此文原载《雨花》文学杂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何剑明</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脚下，偃卧着南黄海海积平原。</p><p class="ql-block">明清时，这里曾是全国最大的盐场。每思此，思绪的胶片便飞速逆转，在历史的顶点打住。</p><p class="ql-block">浩浩长江，夺雪路、穿云梦，挟山携水，直泻东洋；九曲黄河，挤龙羊，犁褐塬，汹汹涌涌，鞭指渤湾！</p><p class="ql-block">于是神州受孕，演挺就一弯迤逦的海岸，分娩出茫茫古盐场。 </p><p class="ql-block">从此， 古盐场堆满盐的故事。 </p> <p class="ql-block">汉代吴王刘濞利用滨海之利，煮海水为盐，并开凿自扬州朱萸湾起、东通海陵仓、直抵蟠溪的邗沟，运盐获利;唐时，古扬州“控荆衡以沿泛，通夷越之货贿，四会五达”，盖得盐业之便。古盐场上，盐山晶莹，彼此衔望，商贾如织。四方交易动愈百万；串场河上，盐船相接，帆影连绵。</p> <p class="ql-block">十国时期，淮南杨行密，占据扬州，招合遗散，开发江淮盐事，延至南唐。又经宋元，历明清，江淮终居全国盐场之首，就连小小如皋，亦“门四望皆鹺卤亭煎”，盐亭数众，可窥一斑。</p> <p class="ql-block">盐场的远古，没有人，当然也没有盐，只有肆虐的黄浪，只有寂死的大滩，人迹无至，鸟兽遁亡。东夷部落，世居滨海，有英雄后羿，虽能上射九日，北杀猰貐（yàyǔ），南屠九婴，却对海波兴叹。</p><p class="ql-block">于是，囚犯便有了去处，海滩才有了生的气息。戴枷锁铐、身穿红服的囚徒，伴着撕心裂肺的鞭响，依依相牵;寻路奔徙的难民，也从炎黄大战出发，从鸣条大战出发，向南部黄海日夜兼程。在洪荒中立锥，在苍莽中繁衍，从人走向狼，再从狼挣向人！多少风潮里，他们伫立凄风苦雨中，伫立寒霜惨雾里，眺望着世居的故土，第一滴泪，滴成盐场的第一粒结品，滴出了带着苦涩味的名字 一 盐民。</p> <p class="ql-block">从此，盐灶煮盐了，煮星星，也煮月亮，煮过秦汉，煮过唐宋，煮成一个个艰辛的世纪！灶丁厥苦之状，惨不可目。《州乘一览物产志》载，明、清两朝灶民“ 缚草堤坎，数尺容膝，寒风砭骨，烈日烁肤，藜鲞粗粝，不得一饱，此居食之苦；海沙渺漫，人畜窃践，欲守无人，不守无薪，此积薪之苦；晓霜未晞，忍饥登场刮泥，吸海伛偻如喙，此淋卤之苦；暑日流金，海水百沸，煎煮烧灼，垢面变形，此煎办之苦；寒暑阴雨，晴日有程课，煎办缩额鞭挞随之，此征盐之苦；春贷秋尝，盐不抵息，权及子母，束手忧悸，此赔盐之苦。”清人吴嘉纪笔下的盐场湖滩，也是惨不忍睹，“南场尸漂北场河， 一半先随落潮去。产业荡尽水烟深，阴雨飒飒鬼号呼”。</p> <p class="ql-block">骈文高手汪中，在盐船火难的光焰之中，对天发问:“人逢其凶 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至于此极哉?”且看吴君作答:“欲钱堕泪送总催，代往运司际此情，总催醉饱入官舍，身作难民泣阶下。”</p><p class="ql-block">是为苛政也！ </p> <p class="ql-block">古来苛政猛于虎。自汉中盐税专卖，历代莫不将盐事作为利薮（sǒu）严加控管。从战国的猗顿到清代扬州盐商，皆富比王侯。垣商、朝奉、灶头，层层逼榨，以至“卖盐的喝淡汤”。一副盐灶七八人，所得极微，有迫于生计的，留盐些许，竟作服卖私盐论处，伤筋断骨者大幸，暴尸浪脊者无数。官通民必反，盐家揭竿了，盐灶，煮沸愤怒的黄海湖，声撼古盐场!</p> <p class="ql-block">元末，白驹场盐民张士诚，举事尤烈。攻高邮，克邵阳，出十二圩，龙窝口，千机竞翔，直下苏杭。天堂太美，诱得士诚驻足姑苏，终败于朱元珠计下。土诚虽然昏庸，对部下却恩惠宽容，盐家莫不感念。为避明讳，遍设天都庙于江淮南路，明供唐将张巡，实缅士诚伟绩。每逢士诚难日，盐区大做水陆道场。是晚，水中大点荷花灯，路上则燃文蛤灯。其时，碧波之上荷花竞放，灯影摇波，街巷土道万千灯闪，若星汉坠地，如龙迤逦有姿。僧道诵经，转读顿挫有致，歌赞疾徐分明，其声凌空传远，久驻夜际。盐家或手执彩灯，或观打火球，经夜不眠，此俗称为江淮大观。</p> <p class="ql-block">人们崇敬举事的盐家男儿，人们亦难忘失败的惨状。每一粒盐花，都有一个揪心的传说，都有一个抗争的故事，都有一个屈死的冤魂!</p><p class="ql-block">记不清了，又有多少次密谋议事，多少回横刀立旗，皑皑白堆浸染多少鲜红的流血，呜呜响潮吞噬几多最后的咆哮：何灶庙借粮、野鸭荡造反、海儿庙怒退盐兵，丰利场大闹粥市，是演义，或是传奇?惊了两淮!</p> <p class="ql-block">也不乏兴办实业、力拯国难的文人雅士，另辟蹊径。清末状元公张謇，书生意气，要吞江含海，让古盐场换就新颜。于是，“大豫盐垦公司”应运而创。好个啬公，以国计民生为天，多少回躬临灶墩，煮盐烧灶，体味盐家苦情，欲借渔盐垦牧之举，度芸芸众生，救我奄奄中华，可谓心比天高。然虽有收获之喜，虽能得渔盐之利，百姓家却水火如旧，华夏疮痍更甚!盐区边民仍在卤水股生活中煎熬度日，盐家泪，仍在垂!</p> <p class="ql-block">这就不解了，啬公愤激之情，荡涤肺腑。他曾寄厚望于袁世凯，及至袁家窃国败露，绝望南归，携绵绵遗恨于民国十五年溘然辞世。</p><p class="ql-block">啬公去了， 盐家泪，依旧在淌。就这般盘铁煮过，锅䥕煮过，煮成富人身上炫目的珠玑，垒成一座座晶莹剔透的宫阙楼宇，也煮成绝望的黄海潮。泪滴成盐，又淀积出一小片一小片的黄域土地，负载着历史的因袭，向渺茫茫昏沉沉的海腹前行，堆积成浩瀚的东方大滩涂 …… </p> <p class="ql-block">历史就这般窒息了过去么， 盐家就这般注定了命运么?</p><p class="ql-block">不，不是来了红十四军吗，不是来了陈粟兵团吗?数千年历史云遮雾锁，却在瞬间骤然朗开。从此，锅䥕的节奏汇入斧头镰刀撞击的交响，千千万盐灶飘起希望的烽烟。盐家儿女，进了战将陶勇的三纵，进了孙二富的海防团。盐与新四军、新四军与盐，溶解出多少难分难解的故事: 多少回智过据点送盐，盐水弥合无数战士的伤口; 盐粒化作嫉恶如仇的枪弹!赶走了多少反动灶长呢，烧毁了几多封建规章呢，盐抗会正气轩然，自卫队雄踞东疆。</p><p class="ql-block">不全是昂扬的乐章呐，也有悲壮的诗行:盐坑里，日寇的狞笑，掩埋过盐家子弟绝命的呻吟;新四军被俘的将士，本已血肉淋漓的刀口上，撒上的正是盐家亲手烧制的江淮海盐.....</p> <p class="ql-block">盐，这说不清味道不完情的盐哟，这说不清道不完恶的盐!就这般轰轰烈烈，就这般可欲可泣，终于，换来了盐家红旗不倒，迎来了盐场的晴天朗日。</p><p class="ql-block">又是星移斗转，又历人间沧桑。古盐场的锅镦，在博物院里歇息，它太苦太累太沉，它老了，再也无力陈述往日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起，沿海滩涂不断围垦造田，新岸缓缓东渐，盐业生产场所锐减，终至柴草无源，数百万盐家告别老灶，告别了几千年的历史，或渔或农。</p> <p class="ql-block">盐场，再不是辽阔的概念，而浓缩成几个晶莹的粒子，星落在南黄海湾，改煎为晒，任阳光切割生话，任机声弹奏现代的音响。昔日广袤的盐场，不见了错落的灶墩，不见了鼓烟的灶房，晒灰场设了，灰坑、卤池没了，唯见长堤腾绿浪，大滩捕捞忙，堤内锦铺绣簇，稻米飘香，处处闻人歌笑语，听鸟儿问答。煮盐之事，渐为人忘。偶有问煮盐之事，竟不解: 盘古耶?廪君耶?</p> <p class="ql-block">记不得了，盐家的后裔，我们都是盐家的子弟。抽出我们的筋和骨吧，哪一根没有卤液腌就的咸味!取出我们的细胞吧，每一次都能分解出盐的分子和原子。都怨脚下是盐碱滩地，寸毛不生，那是祖宗苦涩的日子积成;都说滩涂是个宝地，虾跃鱼戏，鸡鸭成群，难道不因了祖宗的在天之灵!</p><p class="ql-block">盐家的后裔，记不得盐亭是什么，张士诚该是何物，就连红十四军、栗裕、陶勇，已形同陌路。只知道对虾、大黄鱼、肯德基。一味无形的苦涩，却骑着雅马哈来了，跟着奔驰来了，并被利勃海尔冷藏、保鲜......</p> <p class="ql-block">不让历史过去，是要碰壁的;无视历史过去，难免重蹈历史。我时常伫立在串场河边，伫立江淮古盐场，瞻望远古，任鲜红的囚服、漂流的尸体、举事的刀戟和胜利的红旗，组成历史纵横的意象，嘱咐自己: </p><p class="ql-block">记住，你是江淮盐家的后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