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罗西

外婆最后的日子是我一直拒绝回忆的。因为不堪、不忍。更没有足够的勇气。

那是1991年，一段艰难的年月。外婆没有熬过这一年的冬季。我的单位也没挺住改革大潮的冲击。两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动摇了我的根基。茫茫然坐上南下的列车到遥远的南方寻找生路。

多年后回到故乡,也和两件事有关。一是热爱的家人。一是热爱的事业。我对他们尽心尽力，用尽了我的力气。如今我也年老体衰，沧桑岁月。内心不自觉的与失去的亲人对话，似乎越来越明白他们更多。体会到养育孩子的艰辛。

外婆最后的那一年，我已经结婚并且有一个5岁的儿子。有幸在外婆最后的时间里陪伴过她。看到外婆晚年的孤单，内心留下抹不掉的阴影。

1991年9月的一个阳光明媚上午。我又一次回家去看外婆。

我进屋后，屋内寂静，大门敞开。我先去厨房不见外婆身影，又去外婆的睡房，才发现外婆正睡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哮喘的声音，整个身体瘦小而单薄。我心里一阵酸楚。从来没有看见外婆睡过觉，她总是在忙碌着。小时候我睡觉的时候外婆在干活，半夜醒来看见外婆在煤油灯下做鞋子。外婆白天总是在忙，只有晚上才有空做鞋，外婆有做不完的鞋子，因为我们姐妹八个，鞋子需要量可想而知，春夏秋冬的鞋子都是外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为了不打搅外婆睡觉我轻轻走出睡房。发现家里很凌乱于是静静收拾起来。直到都整齐了，没什么可干了，我又轻轻来到外婆床前，因为我干活时想着外婆没有盖被子，又怕惊动她，如果感冒怎么办，我把被子拉起来给外婆盖上。可不管我怎么轻，就在被子挨到她身体时她动了一下，睁开昏迷的眼睛望了我一下，嘴里咕哝一个字“安儿”。她把我当成一个叫做“安儿”的人。她是在做梦吗，我想外婆也许还会睡着的。于是我去厨房干活。

小时候的厨房是家里最热闹的地方，喜欢给外婆帮忙做饭，最长擅长给灶炉里添柴火。爱看外婆揭开蒸笼馒头热气腾腾的时刻。感觉那才叫做饭。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在外面吃的多，厨房总是冷冰冰的。没有外婆厨房里丰富的炒、蒸、煎、炸手艺。每次看到外婆蒸馒头总是忍不住想去蒸笼里拿白白胖胖的可爱馒头。“烫手。”外婆说。她自己把手在一碗凉水里一攒，然后伸手从蒸笼里把馒头拿出来从来不烫手。

案板上各种样式的馒头和面粉，饭还没做好外婆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外婆就像变魔术把一大盆面做出很多花样儿，尤其是黑面和白面做的花卷，有一次谁过生日外婆做出很多花鸟动物，五颜六色。好看又好吃。厨房里总是有各种汤在大铁锅里煮，香气弥漫。孩子们排队去厨房舀饭。新麦子收了，外婆总会给我们擀一次新面，让我们常常鲜。家里人多擀面是很累的事，但外婆一口气把一个圆圆的面团用木棍反复压过之后很大很大铺开在案板上。然后折起来用刀切成一条条的面条放进一个大簸箕里。然后再继续擀新的面团。外婆切面条的节奏感非常迷人，很多面条修长样子挤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美的线条。外婆做的酸菜面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多年后还在回想，外婆做饭的花样太多了望尘莫及。童年的厨房热气腾腾充满温暖和饭菜的香味，橱柜里总有好吃的油饼或者花卷吸引我。

我从来没有给儿子做过一次正儿八经的饭菜。在安康单位有食堂，去海南太忙做饭成为奢侈的事，大家都在外面吃。儿子住校周末回来也是去外面吃，晚上儿子肚子饿了我就煮方便面给他，儿子说在学校吃方便面回家也吃方便面？我说回家的方便面里有荷包蛋呀。儿子缺少家庭温暖。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为了生存没有好好照顾孩子，所以留守儿童很普遍。

我走近厨房，看见餐具和案板安静躺在厨房。曾经威武的灶台很久不用它了，显得很落寞。灶具蒙上了灰尘。橱柜里也没有什么食物，柜子下整齐摆放着层层叠叠的餐具，一看就是很久没动过的样子。外面小桌上放有几个碗和一双碟子。这是外婆自己用的。我把碗筷锅都洗一遍。找来一棵白菜洗洗又找来几个土豆削皮，四处一片寂静。后院树木繁茂在风里安静地矗立着。

外婆披着一件黑毛衣从正房的后门出来，我以为她会在后院转转去看看她的菜地和花。但是她看见了我，于是坐在厨房门口距离我最近的地方说“我以为是谁呢，是梅呀。

外婆，你再睡会儿嘛。

不睡了，我睡的有好一阵子了

我靠近外婆坐下。慢慢地和她说着话，手里削着土豆，外婆睡觉前在锅里炖着莲藕汤。是自己种的莲藕。后院养鱼的池塘里种的。我想在莲藕里放一些土豆，跟莲藕一起炖。我告诉外婆那样很好吃，很软，不费牙。外婆同意了。

院子很大，加上房屋前后占地大约有两亩多地，外婆一个人守护着这座院子，外婆去世许多年后，这座院子由于建设开发高新区被拆了。外婆的灵魂回来也找不到家了，我也只能在记忆里回忆童年若大的一个家园了。本质上我是一个无家可归者，我自己也没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所谓完整的家。可能与我太早离开家有关，在我的记忆里家都是童年的样子，至于如何一步步建立家我就没有概念了。

和外婆正聊天，二姐带着孩子老公进屋了。安静的家一下子喧哗起来。二姐夫把村里的男人叫到屋里谈生意。我做好了饭。吃完饭，他们就走了，就像一阵旋风吹过。一下子，屋里又安静下来。

那时二姐夫在养鸡，后来做起了房地产。成了老板。家里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外婆的冷暖。

我和外婆又坐回刚才地方，继续我们的谈话。刚才二姐回来之前我们正在谈佛。我讲了六祖慧能的故事给外婆听，她说听过慧能的名字但不知道他的事情。外婆说她有佛经书放在一个小藤蓝子里，让我在柜子里去取来。蓝子里还有香和表纸。我拿来交给外婆。

我不认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啥？

我念给外婆听。就在这时二姐他们回来了，冲散了我们的谈话。现在我和外婆继续谈佛。

外婆说道：我做了一个好梦

前几天做的梦，我在梦里见到了佛。当时我在路上行走，来了一个老太婆，她拉着我的手说，跟我们一起走，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于是就一直延着大路行走，忽见前面金光闪闪，金玉满地。一眼望不到边。有很多莲花在上面飘来飘去。莲花里坐着许多小佛。中间有一个很大的佛，静静地坐在中央。笑着给外婆说“给你留一个莲花位”。

我听的入迷，这么神奇的梦，不是任何人都能梦到的。

我说：外婆你有美好的未来啊

我又问了一些家里过去的事情，外婆都记不清了。

不知道怎么活了这么久。外婆说。

　　我所知道的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独生女，其实外婆还有一个儿子，幼年发烧夭折了。年轻的外婆在田野里疯一样奔跑，黑天白夜不回家。后来有一个老婆子给她一个烟袋“烟吧，抽几口就好了”。从那时起外婆就抽烟了。

外爷去世以后家里的担子压在外婆一个人肩上。

在我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清代吧。罗家是一个大家族。老人都说你们罗家的地三个月都犁不完。有一个罗家的老太太去世了摆宴席一个月，任何人都可以来吃，叫花子也可以坐席吃酒。

到了父亲这一代就是单传了。非常巧合，爷爷和外公都早早离世。父亲是奶奶养大，母亲是外婆养大。父母都是单亲妈妈养大的孩子。所以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决定不再孤单。决定生一席，也就是八个孩子。

在我10岁时奶奶去世了，养育我们的任务就交给了外婆。外婆早上第一个起床，晚上最后一个睡觉。这样忙碌了很多年之后。孩子一个一个长大，一个一个远走高飞了。最后家里又留下外婆一个人。

爸妈退休后说要去外面开诊疗所。在一个距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地方。父亲是著名医生所以生意很好，小医院很忙碌。晚上父母不能回去陪外婆。

这样一来，外婆到老却是孤单一个人。一切又回到最初，回到孤单。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外婆孤单消瘦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心痛不已。

于是，我每周末都回家陪外婆。

就这样和外婆坐在院子里，感觉世界都停止了，内心一片安宁。

院内有父亲做的水塔，水管。院子绿色满园。高高的围墙。院子里种有橘子树，花木，远处是高高的白果树。靠近围墙是一个很大的鱼池，院子里有弯弯的小路。孩子们长大后心在远方，守护这个院子的只有外婆了。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地方增值了，孩子们为了分财产开始了许多矛盾纠纷。

我问外婆：还记得外公的样子吗？

外婆说：影影呼呼记得一点，中等个子，人很单薄。人老实，但倔强。经常跟我吵嘴，他死后我想不通，难过很久。又有啥办法，人死了。死了就算了。想想算了，不难过了。没法，难过也没用。

外婆说着说着把头埋在胳膊中间，很久。

我止不住眼泪流了下来，不想让外婆看见把头扭过去。其实这时外婆早已不看我了。

外婆说：你外婆受了一辈子苦。许多事不敢去想。

我默默流泪。很久我和外婆都停止了说话。

良久，我说“我们读佛经吧”。

我读了信佛的人临终必须做的事。我答应外婆临终前请人在她床前念佛经。外婆很高兴。过一会儿外婆说头晕想躺下，我搀扶她睡下。外婆让我把佛经放在柜子里，担心别人的脏手动了。天块黑了，我要赶车回城上班。只有把外婆一个人丢在家里，脚步沉重的抬不动腿。轻轻关好大门离开了。一路上悲伤难忍边走边哭。感觉一种无形的东西盖压迫着我和外婆。突然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

回城车站就在父亲的诊所门口，我进去跟父亲说“外婆头晕，她一个人在家……”说着就流泪说不下去。妈妈马上就准备药回家去了。

第二周又匆匆回去看外婆，见外婆精神大好。

外婆给我讲一件事，这件事外婆没有去完成，多年后想起这事满怀愧疚。

外婆说“过几日你陪我去金堂寺一趟。我有一个50年前的愿要还。是你外公在世时的事。

这么久，什么事啊？我问

你外公借了金堂寺30元钱。买了一袋豌豆。他去世前专门交代我要还。没过多久，我干活攒够30块，刚好我公公要去佛堂，我就把30块钱交给公公，让他代给金堂寺。

我说：这不是还了吗？

外婆说：昨天一位信佛的老婆子路过，我请她进屋喝茶，她说起这件事。

五十多年了，她还记的这事。钱不是还了，为啥还说？”我奇怪的问。

外婆说：这个女人是你外公好朋友的女儿，叫菊花。这30块钱就是外公这位朋友在金堂寺帮忙借的。菊花昨天在金堂寺遇见一位八十多岁的出家人，出家人说你父亲曾经借过佛堂30块钱，有了就还，没有了就算了，不过是问一问。

菊花听得莫名其妙。于是就和外婆说起这件迷惑不解的事。说的人不明白，听的人明白了。

菊花的一席话勾起了外婆的往事。外婆记的当年把钱给她公公了。现在看来公公没有把钱还给庙里。这几年外婆很少出远门。为了却心事，外婆决定亲自去金堂寺一趟。外婆说“哪怕是这是最后一次出远门。以后也可能没机会了。只能在家念佛。

最后，外婆没有来得及完成她的心愿，金堂寺没去成，过几天外婆就躺在床上安静地去世了。之后我离开了老家去南方，一去就是十三年，当我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金堂寺还钱，我还了一百倍。让外婆安心！

这天晚上，我和儿子陪外婆在家住了一夜，发现外婆念佛非常虔诚。天不亮就起床，点上灯在堂屋佛像前念经到天亮。

　外婆对佛的虔诚深刻地影响了日后的我，让我保持一颗菩萨慈悲心。

2024年四月搬来西安居住，去卧龙寺拜佛的时候心里念的首先是外婆愿外婆在天之灵安息。不管去任何寺庙就想起外婆。

话说1991年的这天，我带儿子回去看外婆。把园子里的橘子都摘了。免得外婆常在夜里醒来出去看橘子，因为有人偷。我就建议在橘子没红的时候摘了。橘子很甜，而且没有核儿。第一次摘果子心里从未有过的一种满足和喜悦。没想到摘果子是这样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滋味。六岁的儿子快乐的像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太太。太太。妈妈，呵呵……。”叫他太太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好听。儿子说话都是笑着说的。他在橘子树下钻来钻去当运输队长。越是喊他帮忙，儿子干活越是高兴。

如今想起这些事，还难以释怀。三代人一起的快乐时光永远留在记忆中，如今天各一方，见儿子一面也难。

我和外婆道别时，外婆说“那天我去看看你爸妈的诊疗所。

好，我陪你去。但今天带儿子，不太方便。

离开外婆时，她和对门家的娘坐在院子。今天外婆身体不错的样子。我愉快地返回，路上和儿子蹦蹦跳跳，看看花，看看草，逗逗蚂蚁。

见到父母，把外婆要来诊疗所的事说了。父亲说“现在乱，等收拾好再让你外婆来。”父亲让我帮忙切中药，母亲过来问“你外婆身体怎样。”我说“外婆很好”。我知道母亲会宽心的。果然，直到我走之前，母亲的心情一直是愉快的。我又把外婆要去金堂寺的事告诉了爸妈，父亲不同意外婆去，怕她突然在外面得病。母亲在一边说“她想去就让她去嘛，病倒了她高兴。哪怕死在外面只要她高兴”。妈妈明明是在撒娇。父亲笑着说“我是关心嘛，也不能说了，你看你。现在咋变成一个泼妇了，不讲道理。”爸爸笑哈哈地说着。妈妈无声地笑了。

我带着儿子回到剧团简陋的单间宿舍，想着以后有房子把外婆接过来一起住。

外婆去世后的25年，社会天翻地覆一般。罗家新一代起来了,分成很多家庭。但父亲去世，母亲病倒多年，最后恋恋不舍离开了人间。童年的家彻底散了。村子被规划成高新开发区，都拆了，夷为平地了。

2005年春的一天，再次回到老家的村子，看到的是一片荒凉的瓦片和推土机堆起的黄土。2020年就有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

弟弟是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他说“三姐，让罗永久把我们的村庄画出来吧。”罗永久是罗家村子里的人，现在是兰州武警部队的军官，他是一名著名画家。我微信告诉了罗永久。他感慨的说“童年的家园如歌如梦，有我的父母兄弟和外婆。”我说“谁又不是呢。谁没有外婆呢。”说话间外婆的样子马上复活。

后来我也开始学习绘画了，可是我没能力画出心灵深处的家园，更画不出外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