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孙河滨先生写的《论湿温》

中医老学徒赵寿康

孙河滨先生是一九六O年代初在河北省中医进修学校(也称石家庄中医进修学校)的老教师。他是先父仲琴公好友，在1962年左右学校解散时被下放回原籍。那时先父刚结束了和平医院的工作，回到学校。孙先生在回原籍前，把他的得意弟子王文芳转介给先父，文芳师兄为先父做了很多，先父著作最早就是文芳师兄组织油印的。可惜随后的大革命，人人自顾不暇，先父与孙先生的联系中断了，未能再续。

近日感到垂垂老矣，把藏书整理一下，其中部分文史书籍赠与河间文庙，部分赠与河间的左靖华先生。在整理医学书籍时，发现有1963年孙河滨先生回到家乡后在庆云县中医夜校教学时撰写的《论湿温》油印本。虽然只有十来页，这也是老先生留下来的。内容涉及早期中西结合中医湿温病与西医伤寒病的诊疗，虽然有些说法与今有所差异，但毕竟是早期的一些尝试。寿康不忍前辈文字散佚，遂拍照并转录成电子版，庶可长期保存，做为后学参考。一般文字按原稿录入，个别明显问题则标出志疑。

论湿温——包括现代医学的伤寒

庆云县中医业校孙河滨整理

一九六三年六月印（王文芳收藏）

湿温论（包括现代医学的伤寒）孙河滨整理1963年6月

一、概述湿温这一病名最早见于《难经》，如八十五难云：“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温病，有热病。”在这里只是说明它的类属，把它归入广义伤寒之内，并没有叙述它的症状与治疗。到了宋朝朱肱在他所著《活人书》里就有了比较详细的记载。到了明朝王宇泰又有进一步的研究，并创立了治疗湿热（寿康注：原稿如此）的专方——苍术白虎汤。到了清朝有叶、薛、吴、王相继而出，都将此症系统的加以阐述（原作一，据文意改。寿康）。尤其是薛生白的《湿热论》更为详尽，同时又把它列入了温病的范畴，对此症的理法方药是日益完善，颇为后世所取法。

此症多发生在夏末秋初湿土当令的季节，传染性很强，在流行时往往一村一街八九十，一家一户二三例。有多见于青壮年和七至十五岁的儿童，至于老年婴儿很为少见，虽有发现，病情亦较为轻微。它的病理机转特别复杂，病程也很长，往往缠绵数月不愈。叶天士所说“湿无定形，湿无定脉”“抽丝剥茧，层出不穷”等，对此症的描述确从实践体会中而得来。

此症在治疗中比较困难，如果失治、误治则变病百出，同时死亡率还很高，在临床中应提起高度的注意。

此症与现代医学所说的“伤寒”虽不能对号入座，但在叙述病理与症状很多相似之处。根据和西医同志们的会诊，大凡西医确诊为伤寒的，都符合中医湿温的证候系统。但中医确诊为湿温的，西医不能完全确诊为伤寒。这说明了现代医学的“伤寒”就包括到中医湿温的范畴之内。

病因病机

本病的致病因素，就是湿热相搏，侵入到人体之内，破坏了机体的正常功能，呈现出一系列的症状。本病的命名亦是根据它的病因而定。当湿热之邪侵入到人体以后，最初阶段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是感觉到精神不振、昏昏欲睡、四肢倦怠、懒于工作，胸中微有满闷，食量减低，头晕等一系列的疲惫现象。在病程里，现代医学叫它为“潜伏期”，逐步由渐至彰，阻碍了脾胃的气化，打乱了消化运转的正常功能，就要开始发病。它的病变首先是表现在脾胃两经，因脾主湿土，胃主燥金，“水流湿，火就燥”乃自然之理，所以湿热之邪最易侵犯脾胃，脾不能为胃以行津而湿邪愈盛、胃气愈燥，是以湿热郁遏不得疏散、阻塞经络，则津液不能敷布灌溉于四旁，以致湿热互为纠缠，辗转相因，就形成了一系列的湿温症状。症状在湿温病初起的时候也和其它外感证一样，有恶寒发热之表证，但伴有不同其它外感的特征——就是胸闷、纳呆、面黄舌腻、肢体沉重，渴不引饮（或不渴）、午后身热、脉象濡软等。

这一系列的症状，都是由于湿热之邪盘踞在中焦脾胃而形成。它阻塞了消化气机，故胸闷不饥；湿热上蒸，则面黄舌腻；旁流于四末肌肤，故肢体沉重；热邪上蒸，故口渴；中焦有湿，故不引饮。湿为阴邪，故午后身热，影响到经脉的运行，故脉象濡软而不流利。就是恶寒发热，在形状上虽与其它外感相似，但亦非外感风寒之邪，乃肌肤湿热之邪阻塞了清阳之路，表里不得通畅，故而肌肤拘急，形成了恶寒发热之象。如误认为外感风寒之表证，则下手必错，不可不慎。

更要明确的一点是，由于人之体质不同，平素多湿或多热，以及感受湿热之邪的程度不同，是以在病型上有的湿重于热，也有热重于湿。薛生白先生也曾提到过“中气实则病在阳明（热重于湿），中气虚则病在太阴（湿重于热）。”在辨证中亦很明显，大凡湿重者，则胸闷、体重、苔黄、舌腻等症比较严重，而且体温不高，脉象迟濡。而热重于湿者则不然，虽也有胸闷体重等症，但不很严重，多伴有心烦、口干、面色潮红、脉象濡数，体温高烧，初期即有四十度以上者，尤其是儿童，往往尚能游耍，体温却到四十度以上。这也是湿温的特点。假如其它热性病，体温到四十度，多致神昏谵狂，而湿温则不然，以其有湿，虽热盛亦不至即时耗竭津液。当然，时间一长，湿被热化，同样也要出现昏迷、谵狂等症。更有湿热并重者，以上两型的症状兼见，甚则口臭、咽痛、神昏、谵狂、惊厥等证接踵而出。这一类型尤为严重，在治疗上更应注意。

以上者三种类型，其中的热重于湿和湿热并重者，西医多诊为伤寒。

治法

对本病的治疗，其总的原则是不难明确。它的病因是湿热相搏，那么治疗就应当去湿清热。不过由于湿热程度的不同，邪在部位的各异，所以在运用去湿清热的方法上，也得要灵活变通，大致分述于下。

首先谈去湿。假如湿邪在于肌表，证见头晕、身重、身痛、舌腻，则应“芳香化湿”。大凡芳香之品皆有宣通之力，机表（疑当做肌表。寿康注）气机畅通，则湿邪由皮毛而泄。采用药品如藿香、佩兰、苏梗、甘菊之类。假如湿邪在于三焦经络，证见腹胀、浮肿、小便短赤、心悸、四肢疼痛等，则宜“甘淡渗湿”。大凡甘淡之品皆有渗湿之力，使湿邪下注膀胱而出，采用药物如滑石、通草、木通、车前、薏米、茯苓、茅根之类。假如湿邪内滞于脏腑，证现胸闷纳呆、大便秘结、舌苔厚腻等，则宜“辛开苦降、行气利湿”，辛能横开，苦能直达，气机畅通则湿邪难留。气之与湿，乃异体同源，互能消长，气滞则湿郁，气畅则湿散，乃治湿之主法。采用药品如，杏仁、川朴、枳壳、广皮、白蔻、槟榔、腹皮、卜子之类。假如湿痰凝滞，蒙蔽心包，证见神昏谵狂，则宜“芳香开窍”，心窍一通，则神明自复。采用药品如菖蒲、郁金、清夏、天竺黄、苏合香之类。去湿之法大致不外如上几种，如能灵活掌握，则湿无遁情。

以下再谈清热。假如热邪在于肌表，证见恶寒发热、头痛等证，则宜“辛凉透表”，采用药品如薄荷、甘菊、桑叶、扁豆花、连翘、银花之类。假如热邪入里灼炽，证见心烦、口渴喜凉、小便短赤等，则宜“苦寒泄热”。大凡苦寒之品不但善于清热，尚有燥湿之功，用于湿热病的里热旺盛最为恰当。但不宜用之过早，唯恐引邪入里。采用药品如黄芩、川连、栀子、黄柏等。假如热邪在气分不解，渐侵营分，证见舌绛、苔黄、烦躁不安、或斑点隐隐，则宜“清气凉营”，仍望透营转气而解，如用石膏、花粉、寒水石等，以清气分之邪，配生地、丹皮、赤芍、丹参等以清气分之热。假如热邪深入营血，发现斑疹、吐衄、便血，或谵狂、痉挛等，则宜去气分之药，再加“凉血解毒”“清心透窍”之品，如犀角、羚羊、银花、地榆、菖蒲、人中黄、至宝丹、紫雪丹、安宫牛黄丸之类。假如病至后期，湿随燥化，阴虚内热，口干舌燥，大便秘结，则宜“甘寒养阴”。大凡甘寒之品，皆能滋阴而生津，阴盛水足，热邪自退，所谓“壮水之主以制阳光”。采用药品如生地元参、寸冬、玉竹、石斛、女贞之类。至于末期的辅正（疑当做扶正。寿康注）治法，也无非是健脾养胃、生（原文如是。寿康注）气活血，与一般虚弱证无异，不必赘述。

以上“去湿”“清热”的两大法则，纯为湿温而论，在运用中必须灵活掌握，随逐条析，但不是单法独用。如湿盛于热者，则以去湿为主，清热为辅。热盛于湿者，则宜清热为主，去湿为辅。湿热并重者，一是先去湿后清热，湿去而热势已孤，再去热则易收功。一是去湿清热双管齐下，亦可奏（原作凑。寿康注）效。湿热在表者，法宜清表；在里者，法宜清里。表里兼病者，表里双解。上下兼病者，则宣泄齐备。虚实并见者，则攻补兼施。或一法单用，或一法、二法、三法并行，全在辨证论治，不能固执一道。病无一方，法无一用，临机应变，灵活掌握，才能左右逢源，无往不至。

五、转归

由于本病的传变复杂，是以在转归上也颇不规律，但总的来说也不外良好转归与不良转归两种。

良好转归是比较简单，由于治疗得当，护理适宜，病势逐减，由危转安，走向痊愈。

不良转归是比较复杂，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种：

第一是“阴液涸竭”。多是由于邪陷营血，湿随燥化，津液耗伤，呈现神昏谵语或郑声、二便失禁，空㾦如枯骨、空壳无浆，或齿垢、惊厥等。宜急救其真阴，如黄连阿胶鸡子黄汤、炙甘草汤、增液汤之类。

第二是下血。这是湿温中比较危险的症候。如下血后精神明爽，体温徐徐下降，脉象虽弱而不乱，可用凉血扶（原作辅。寿康注）正之品，如犀角地黄汤加人参、三七之类，可望治愈。如下血后体温骤降，头出冷汗，脉象浮乱无根，或血中带有白色的粘汁，多致不救。

第三是复发。本病复发率特别高，并且复发后病情特别严重，甚至造成死亡。其复发的原因，最多见的是饮食失调，尤其是一切粘腻之品，如油条、点心、牛肉等食后最易引起复发。其他如劳动过早、感受风寒，精神刺激等，也能引起复发，在护理中务要时时注意。

第四是“湿热稽留”。有的患者病至末期，诸证悉退，惟有胸闷不减，或身重头晕，这是在治疗中偏于清热，失于宣湿，以致热去湿留，仍宜宣开中焦、理气行湿。也有的病至后期，诸证悉退，惟有午后身热不减，这多是燥化伤阴，阴虚内热，那必须滋阴清热以复津液。

第五是“死亡”。其中原因很多，如病情严重、治疗不当，或护理失宜，或平素羸弱等，都是形成死亡的主因。

六、注意事项

对此症的治疗与护理，务要时时注意，稍有疏忽则病变百出，甚则不救。如在初期亦有恶寒发热，如误认为外感风寒宜辛温发汗，则内伤心阳，湿热之邪亦随辛温之气蒸腾上逆，蒙蔽清窍，多致神昏耳聋，甚则目瞑难言。

再如初得之时，腹中胀满，大便秘结，乃脾胃失调、阻滞气机，并非糟粕之实结，如误用下法，则重伤脾胃之阳，湿邪内溃则泄泻不止，甚则引起下血。

再如此症之午后身热，状若阴虚，如误用滋阴腻补之品，则病势更加缠绵。因此本为湿热氤氲之邪，再与滋腻之药品相结，则同气相求，有锢结难解之势。

是以对此三法（发表、泄下、滋阴）的运用，务要掌握病机。辛温发表对此症应始终禁用。下法有时须用，但必须有可下之的据，如舌燥芒刺、腹满胀痛、大便燥结、或热结旁流、或大肠胶闭，乃用下法之候，但亦不可过猛，应续续增量，方为完善。至于滋阴法，应在末期湿邪化燥、津液亏损时方可应用，决不宜早用，也可以说，只要（寿康增补要字，也可删除只字）有一分湿，就别用一份腻。另外对此症的腹胀最应注意，下血多由此症所引起（下血即现代医学所谓肠穿孔的前驱症），必先疏通大肠气机以解此症，最为重要。有的患者因腹胀按摩，或背负行路而造成下血死亡。可见此症对胃肠的影响非常严重，所以对患者的饮食应时时注意，凡一切滋腻厚味，以及一切生冷不易消化的食品，应在禁忌。即是可食之品，亦应节其食量，不可过饱，最好是运用多次少量的服法方为安全。（完）

附 湿温症治简例表

症状 治疗原则 采用药物

恶寒、发热、头痛、身痛、初期白㾦。辛凉透邪。双花、连翘、甘菊、薄荷、桑叶、芦根等

身重难以转侧。芳香透表以化湿浊。藿香、佩兰叶、甘菊花、薄荷等。

口渴、胸闷不饥、初期腹痛、大便秘结。辛开苦降利气去湿。杏仁、川朴、枳壳、白蔻、广皮、槟榔、莱菔子等

舌苔黄厚、口臭、大便臭秽粘腻、或大便红水、腹痛。苦寒泄热。黄芩、川连、栀子、白头翁、秦皮、川军等。

恶心干呕。镇逆止呕。清夏、竹茹、川朴、枳实、旋覆花。

小便黄赤。清热利湿。木通、滑石、竹叶、灯芯、茅根。

小便不畅。甘淡渗湿。茯苓、泽泻、薏米、车前。

耳聋。芳香透窍。菖蒲、莲心、荷梗、佩兰、菊花。

舌质灰黑而短缩或神昏谵语。清营解毒。犀角、丹参、丹皮、生地、赤芍、莲心，至宝丹、紫雪、安宫牛黄丸。

齿燥舌干活津亏口渴、后期白㾦。甘寒养阴。生地、玄参、寸冬、花粉、百合、玉竹、杞子、沙参、女贞子。

斑片透露。凉血解毒。犀角、紫草、丹皮、丹参、板蓝根、赤芍。

头汗长出。清热宣开利湿。菖蒲、枳壳、黄芩、滑石、通草、白蔻、清夏。大便下血。滋阴凉血活血解毒。犀角、生地、丹皮、赤芍、地榆、三七、浙贝、公英、双花。

说明：本表所列各项仅对湿温一般症状而言，不包括其它热症。所列各药仅属一般常用之药。举例说明。临证时应灵活采用，不可拘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