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大荒归来

周元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知青返城大潮滚滚而来。知青们使出浑身解数，回到自己的家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皱纹添。 当年离家出走时还是懵懂的青少年，再回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时已是皮肤粗糙、饱经风霜的汉子、少妇。 走时的弟弟妹妹还小，现在大多已然结婚，家中房屋拥挤；没有学历、没有单位愿意接收。这就是很多北大荒回城知青遇到的窘境。 但是，从北大荒归来的这些知青不是吃素的，经过几年的磨练，他们把北大荒人特有的吃苦能力、忠实的服从意识、团体意识和“有红旗就拔”的争先作风带回了各自的城市、单位，博得广泛赞誉，“东北兵团回来的知青就是不一样”。 二师八团一营三连的杨俊杰就是其中一位。 俊杰是1969年到北大荒的哈尔滨知青。刚到三连时被分到了畜牧排养猪班。养猪这工作听着不太好听，但是比在大田干农活还是轻松多了。不用风吹日晒地在地里弯腰割大豆、小麦，也不用冰天雪地里抡镐修水利、上山伐木。 可这是个磨人的活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能离岗，天天重复一个工作模式，给猪群排便，猪圈起圈，喂食喂水，没有节假日，整日与猪为伍。 干了几年后，俊杰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向领导提出去干农活，再苦再累也愿意。领导巴不得有人补充农工班呢，好，去吧，就怕你小子受不了那苦，别打退堂鼓！ 杨俊杰哪是退缩的人。 他硬是以羸弱的身躯，用拿惯了小鞭子的手，拿起了铁锨、锄头、镰刀，咬牙坚持和其他农工班战友分一样的定额，干一样的农活。没过多久，就成了一名合格的农工。尽管活重了，但他觉得能有正常的生活了，能每天跟战友们一起说话聊天就是幸福。 随着返城大潮，1979年3月他回到了哈尔滨。 当时知青大量返城，黑龙江省政府为了安置他们在兵团的子女或亲属，放宽了原来只允许顶替父母的接班条件。杨俊杰爷爷所在的工厂原来是省政府的家属们所办的五七工厂，后来被哈尔滨第二轻工业局所属的文教公司接收，变成集体企业。借这个便利条件他接了爷爷的班，进入这个单位。 领导看小伙子忠厚、勤快、机灵，就安排他干钳工、铣工。不论干什么，他都干得风生水起，受到师傅和老职工的夸赞。 上世纪八十年代，商品大潮风起云涌，杨俊杰被大潮裹挟，到了土特产公司，批发家用电器，又被领导派到吉林吉诺尔电冰箱厂培训，做电冰箱售后服务工作。 他干售后服务要满哈尔滨跑。只要接到报修电话，他立即拿起工具袋和零配件骑车就出发，从不耽误。由于他技术高，态度好，特别是诚实，为客户着想，能修理的坚决不换零件。因此博得客户的广泛好评，回头客猛增。 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国企陷入困境，领导让他承包，自负盈亏。可这时的国产家电产品已被外资产品挤得没了市场，自负盈亏就等于让他自谋生路。 于是，杨俊杰在拿到单位给的3万元买断工龄钱后，加入了东北失业大军中。 为了维持生计，他又先后干过报社发行部的投递员、票务中心（飞机票、火车票的送票员）、广告公司的发行员等工作。 给出行的客户送机票、车票，送一张票5块钱手续费，他收到2元。为了这2元钱，他有时要骑车穿越大半个哈尔滨。有时路太远，还要乘坐公交，干赔不赚。有一次给一个26层的客户送票，正好赶上停电，他给客户打电话，说我往上爬13层您往下走13层行吗？因为我还要赶紧给别的客户送票。结果人家说，我这离不开，你送上来吧！ 杨俊杰无奈，只得爬上26层。当他气喘吁吁把票交给客户时，电来了。 不管干什么，杨俊杰都认认真真、圆圆满满、踏踏实实地完成任务。尽管有一次辛苦半天还收到了一张百元假币，但更多的还是收到了良好的赞誉和回报，很多客户给他好评和小费。 杨俊杰从北大荒归来，没有把跟他一起摸爬滚打、吃苦受累的战友们遗忘，成为三连活动最积极的联络人、组织人、服务人。 他是哈尔滨知青，却在2013年在北京演乐胡同里一个“老知青餐馆”把北京知青召集起来搞了第一次聚餐；三连《洒在北大荒的青春》画册印好后，他为好几个因病在家无法领取的战友一本本送到家中。从昌平回龙观到磁器口、建国门、马家堡、再到石景山，满北京城溜溜转一圈。 杨俊杰的为人处事精神和吃苦耐劳作风，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女儿。她从小就勤俭好学，有规有矩，刻苦学习，卓然而立。高中时被评为“市三好学生”，本可以加分考大学，但她的考试成绩已超录取线，如愿进入东北师范大学，后又考上北京邮电大学研究生，现在清华大学社科院办公室任职。 女儿一家在北京落户、买房，把俊杰夫妇接到北京，让他们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每年冬天把他们送到海南过冬，那里有女儿女婿购置的房子。 良好的基因又传到杨俊杰的第三代，他的外孙也在小学六年级时被评为“市三好学生”，今年考入了北京著名的“十一学校”。 俊杰是直接从北大荒归来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三连还有几位间接归来的知青，如成良玉、郑慧芬和罗国燕、孙秋华。 她们在连队与本地青年结婚，当知青大规模返城时，她们因已结婚生子无法随大部队回城；在延宕几年、政策放宽后，才回到各自的城市。 毋庸讳言，当看到一个个与自己同来的伙伴欢呼雀跃地踏上回城的汽车时，她们的心情是何等的低落。 宿舍一间间空了，食堂没了烟火，广播没了声音，学校没了老师，拖拉机也闲置了好多。原本热热闹闹、风风火火的连队突然间就黯然了。 但是，大自然是不管你社会如何激荡变迁的，它仍然按照亘古不变的规律运行。 凌晨4点，夏锄的哨子一吹，所有连队剩余人员还是每人几根垅分配；麦收时节，扬场、上囤慢一点都不行；该秋收了，满地的大豆玉米等人收割。 成良玉已有两个孩子。夏锄时，她凌晨3点就要把孩子拍醒，抱着1岁的儿子领着3岁的女儿，跌跌撞撞走在黑乎乎的路上，把孩子送进托儿所。 农场因时制宜，在农忙时期实行托儿所夜间值班制度，随时接收职工孩子。这一善举可是给三班倒职工解决了大问题。 后来，成良玉的闺蜜袁光超看到夏锄时成良玉每天凌晨三点就要送孩子，孩子太受罪，于是，在回上海探亲时，把成良玉3岁的女儿带回上海，交给成的家人抚养。 女儿在上海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工作也不错，在雀巢太太乐公司市场部工作，负责销售。让成良玉自豪的是孙子特别能干，继承了她在北大荒的基因，学的是飞行器专业，大学毕业后被央企中国商飞录取，制造C919大型飞机。 郑慧芬是上海虹口区临潼中学1967届知青，1969年6月27号分到了北大荒。后来在1975年结婚，嫁给了本连当地青年拖拉机手。 当知青返城政策开始放松，结婚的也可以返城后，她们开始了办理回城之路。 郑慧芬办理病退回沪。那几天，每当她去场部跑手续登上汽车后，年幼的孩子就会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汽车。到了下午，孩子会站在岔路口等妈妈。路过的职工问他，“孩子你站这干哈呢？”孩子稚嫩的声音：“我妈办病退呢，我等她。” 农场对这些留守知青很是宽容照顾。在工作上，尽量让她们做些轻松不累的活计；办病退时放宽限制，甚至有的知青回城后，因住房困难或工作单位不落实，要求重返农场，也都大力欢迎，好好安置。 郑慧芬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到摆渡码头小吃店干临时工了。上海是高消费城市，一家人的生计困难明摆在眼前。她只有拿出北大荒的干劲才能维持她和孩子生存，才能在上海立足。 后来她经人介绍到东方服装厂包装车间做临时工，熨烫服装。这是计件工作。她在那里很快干出了名，“拼命三郎”，每天完成工作量远超其他职工，收入也比别人高。车间主任也是知青，很赏识她，也尽量照顾她。有时加班一个小时，也算她加班半天，因为知道她带着两个孩子很不容易。 改革开放后东方服装厂接到大量外贸订单。任务紧张时，就要加班加点干，有时甚至一干就是通宵。港商、台商在厂里他们看到郑慧芬的工作情景，大为欣赏，拍下照片拿回台湾、香港，让接单商家了解国内工人的高质量、高效率工作状况。 经过她和丈夫的艰苦打拼，他们终于在上海买了房，扎了根。 郑慧芬由衷感叹，虽然生活很曲折，但这辈子总是遇到好人。在北大荒办理回沪手续期间，好长时间不在农场，但农场一直给发工资；在上海给孩子办入学手续时，因户口还没落下，学校无法接收，她直接跑到教育局，向人家陈述情况，就在她觉得无望即将踏出教育局大门时，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追来告诉她，经过协调，孩子可以入校了！ 她紧紧握住这位素不相识的工作人员的手，泪如雨下：侬叫我如何感谢？！ 郑慧芬特别感谢他的上海老乡、曾在一个连队的沈可大哥。在一次知青聚会上，沈可大声疾呼，知青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谁遇到困难大家共同努力，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当时沈可在邮政学校任校长，后来帮郑慧芬的孩子进了该校读书。 沈可说，“郑慧芬是我见过的最能吃苦的回沪知青，非常感动，鼓舞了我，其实是我应该感谢她。她们没户口，不能正常就业，其中的甘苦过来人感同身受。她的儿子也争气，是290的孩子啊。我安排他从职业班结业入邮局，从工人干到科长。这在邮政局讲究学历和资历的背景下是不容易的。我相信农场经历的精神财富是他们顽强奋斗的基础。由此也感谢北大荒赋予了我们坚强，每个回城知青都有一把辛酸泪，愿我们安度晚年。” 罗国燕是1969年到北大荒的北京55中“小六九”，与我们农工排的当地青年小荆结婚，有一个女儿。 一家三口回到北京后生活也不容易。罗国燕在餐馆打工，小荆开起了出租车。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他们没有低头。现在的困难比起北大荒的艰苦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们还有一个优秀的女儿! 她的女儿在小学作为插班生转到北京上学，没多久就在班上和学校显露头角。学习出色、有组织能力，当上中队长、大队长，后来考上中国政法大学，现在一所大学教书。 知青作为一个社会群体，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笼罩了中国大陆每一个家庭，也曾在那个时期呼风唤雨引发社会激荡。 如今，这些人早已在江湖中退出，消逝在大众的视野。知青这个词也鲜有人再提起，如同大江中的一层泡沫，无踪于滚滚东逝水。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八团一营三连就是这社会大潮中的一朵泡沫，现在也消逝多年了。然而，这泡沫却如同一朵永不褪色的鲜花永远开放在三连人的心中。 因为她是我们青春的热血浇灌而成。2024.9.18 刚刚走出校门的楊俊杰 第一次探亲 当年在畜牧排的宿舍 尽管自己退休金也不高，俊杰还是对老职工慷慨解囊。 2018年返回北大荒，探望老职工 在290坚持早晨跑步 女儿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 大学毕业了 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邮电大学世纪学院担任補导员工作。 2024年9月24日，俊杰的女儿率清华大学赴日交流学生代表团访日。 俊杰的外孙也很优秀，“市三好学生”，2024年考入北京市名列前茅的“十一学校”。 成良玉刚到北大荒 成良玉刚到北大荒 成良玉带女儿回二九0农场，天安门前留影。 成良玉在290的家园 成良玉曾是拖拉机手 成良玉女儿被送回上海抚养 成良玉的女儿 成良玉与女儿 成良玉与女儿 郑慧芬在北大荒 郑慧芬与丈夫 郑慧芬刚回上海，在服装厂干临时工，非常出色。这张照片是港商考察服装厂时拍的。 郑慧芬参加“三连战友贵州行”活动。（2024年9月） 郑慧芬参加“三连战友贵州行”活动。（前排左二 2024年9月） 罗国燕（左）与同学在北大荒 罗国燕2023年与战友同游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