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池河轶事（1）

正复为奇（Yi zq）

七十年代，湘北，初秋，农闲。晚饭过后，家家户户就在禾场上洒些水，搬出来竹铺子竹躺椅，讲究的人家还支起蚊帐，一个个摇起了蒲扇，乘凉消暑。我那时虽小，却是最顽劣的年纪。每夜跟着一帮大人小孩，早早地就跑到队里邻居陈道嗲的禾场上，听他讲故事。陈道嗲是个文化人，早年当过国民党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他解放时期投诚后，安家做了个农民。姜太公、雷震子、土行孙，这些是他给我们常讲的，百听不厌的人物故事。这夜，道嗲胸闷气短，说话不利索。他随手指了指旁边的邓汉嗲，说：要不，老邓你讲个故事吧？哄哄这帮小伢们。汉嗲打了个顿，沉默了会，又轻咳两声，那，我就随便讲个吧： 话说，我们隔壁曙辉村，原来有户姓江的人家。江老嗲是民国初年从湖北荆州逃难来的，只带了个儿子，名叫江有余。落户不几年，江有余娶妻生子，头胎生了个崽，接下来一口气连生了四个姑娘。总不甘心，老婆又怀了一胎，生了个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在江老嗲亲自作主下，大孙子改名叫江大余，小孙子叫江小余。看父子三人名字，像三弟兄。但这个可是爷爷起的名。父慈子孝，江有余只得一笑，名字就这么定了。江大余长到十七八岁，秋天随一群人到旁边东藕池河里捞鱼。仗着水性好，一个人游到深水区，不巧掉进了漩涡，奋力挣扎了好久，最终体力耗尽，还是淹死了。藕池河因长江决口而发源，分为东西两条河，总河长虽只有短短二百来公里，却是长江连接洞庭湖的主要支流。夏季长江来水，东西藕池河波浪滔天，十分壮观。水流所及，全是洞庭湖淤积而成的肥沃平原，一望无际。当然，这里也是首当其冲的蓄洪区。江家人死了大儿子，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从此对小余这棵独苗格外看重。这江家人不愧姓江，一屋人水性没得说。江有余三十岁出头时，被航运公司看中，成了当地极少数拿工资的船工，主要跑长江航线，偶尔也跑藕池河运输。转眼又过了上十年，江家4个姑娘陆陆续续出了嫁，江小余跟我年纪差不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小余孝顺懂事，又生得一表人材，父亲还是个拿工资的，十里八乡的媒婆忙得不亦乐乎，隔三差五地来牵线搭桥。比较来比较去，江家看中了西藕池河边梅田湖乡的洪家大姑娘。年轻人对上了眼，很快就定了亲，婚礼预定到本年腊月，就把姑娘娶进门。 到了这年秋天，江妈妈急得不行，从大米缸里摸出钱袋子，要小余到东藕池河对岸的鲇鱼须镇供销社，去采购结婚用品，一定要早去早回，不得贪玩。各类用品原来早就看准了的，都开了单子，其中布匹还写好了花色尺寸。小余兴冲冲到了过了河，来到镇上，供销社里大部分东西都有买，独独有两块主要的花色布，被另一家买主出了定金，卖不得。货源不足，何时再去调货呢？售货员姑娘边嗑着瓜子边回话说，那要看我们主任的心情，也不知猴年马月去了。怎么办？这姑娘出了个主意，说县城里保准有，早买早得，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呢。江小余猴急猴急跑到镇汽车站，七颠八颠地到了县城大商场，终于找到了单子上写的花色布。又想着好不容易来趟县城，怎么着也得给未来的老婆带点不一样的礼物吧。小玩意挑来挑去，颇费功夫，等到走出商场，天色不早了，汽车站没了回去的班车。那就背起布匹走路回家吧，好在回程也就三十里。心里想，回来时，还可以抄个近路，在住在渡口边的大姐里吃个饭串个门呢。到了晚上8点多，小余又饥又渴地敲开了姐姐的门。姐姐姐夫一看唯一的弟弟来了，热情得不行。炒菜的炒菜，劝酒的劝酒，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兄弟。酒足饭饱，又拉了会家常，不觉到了近10点，小余起身要走。姐姐拉着兄弟说，今天就歇姐这里了，明天走；再说，驾渡船的汤老倌子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每天早早地就收工了呢！小余说，出门老妈反复交待，今晚必须得回呢，不然她一晚睡不着。买的东西先留你这里，现在河里水不大了，我三两下子就游过去了！ 大姐大姐夫挽留不住，就把他送到河边。小余脱了外衣，拧成一团，一手举着，双脚齐蹬，轻轻巧巧地踩起水来。月朗星稀，河水清洌，舒服极了。小余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种美好吧。踩水到了河中央，只见上游河面不远处黑乌乌一片，不时又溅起朵朵小水花。不一会，乌黑乌黑的河水就把他团团包围，胸部、档处、腿处，身体浸在水下的部分，到处被无数个小东西不停歇地撞击着，像是要吃了他似的，又好像在戏耍他。小余打了个冷颤。好不容易稳下了情绪，顾不得打湿外衣，双手一捞，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原来是遇上了小刁子鱼汛。农村俗话说的鱼走翘，今天终于碰到了！好事来了挡不住。小余扯出汗衫，把领口袖子打个结，做成个衣网，起劲地捞起鱼来。光顾着捞鱼，小鱼不觉顺着水流向下游漂了好远。朝天一看，月亮隐在云层里了，星星忽明忽暗；再看河对岸，也是黑黢黢地，根本看不清上岸回家的渡口。小余正思考间，右大腿不巧碰到了一根漂浮的刺枝，一阵钻心的痛后，血流不止，慢慢体力下降，只好平躺仰泳浮起，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些迷糊，最后竟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清晨，在下游二十多里的张家湾处，一个放牛娃发现了挂在河边树丛里的江小余，大人们慌忙把他捞起，发现身体也还没完全冰凉，口鼻气息若有若无。于是就近把他扑在牯牛背上，猛抽鞭子，牯牛负痛，颠簸疾走了近百米，只听得小余哇哇连声，一股脑把涨堵在肚子里的水和杂物，都倒了出来。小余慢悠悠活过来了。 乡亲们四处送信。没几个时辰，江大妈和几个姐姐姐夫，都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江大妈和大姐哭得地动山摇。江家人千恩万谢之后，又借了辆板车，把小余接回了家。回到了家，隔壁邻居们也都凑了过来。大家十分好奇，小心翼翼地问小余过程。小余气力不足，断断续续地说了整个经过。未了，还特别说起，在他体力不支又迷迷糊糊时，好像隐隐约约感到，刚开始有根木头托着他，但左右摇摆不稳当；后来，感觉有个冰冷的背托着他，像条大鱼，又像乌龟。再后来，他就没有记忆了。邻居们惊讶不已。其中一人自言自语：莫非江猪子（江豚）到河里来了？不对呀，江猪子吃人啊……这人马上就觉得自己话多，连忙侧身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小余挣扎着说，你们不信，我还用汗衫捞了鱼呢。自己用手一摸，怎么发现汗衫还穿在身上，原来衣服好生生的，只是现在多了些小洞。他也觉得奇怪，就不作声了。不久，邻居们在啧啧声中，慢慢地散去了。是夜，江有余也急冲冲地赶回了。江老嗲请了老道士，屋里门沿上挂满了符。几个姐姐们对着桌子上的一座瓷观音，叩拜了好几回。又点起几盏长明灯，一家人都围在小余的床边坐着。小余勉强吃了点东西，在亲人的陪护下，昏昏睡着了。睡梦中，只听有喊声：小余，小余！小余问：你是谁？床前身影答：我是你哥，大余啊！小余问：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那身影捂着小余嘴说：昨晚你在河里踩水，我一直跟着你。看你不行了，是我先前拿木头托你，后面又用背顶着你咧！这事，你只许对家里人小声讲，千万莫到处乱讲，记下了？小余答：记下了，记下了！那你，怎么那么巧，也在河里啊？那身影说：我到了阴间，阎王爷看我勤快听话，又年轻力壮，就要我一直在东边河里当班，叮嘱我多行善事，许我到一户好人家超生。嗯嗯，再过不久，我就去南边几十里远的南山乡，投胎去了。哦，明天，你要他们把门沿上的符都扯了吧！小余忙说：好啊，好啊！诶，那户人家，姓什么……那身影不回答，一闪，就不见了。小余儿梦中惊醒，一身汗，急忙把梦里之事说给家人听，一家人悲喜交加，又感叹涕零。江老嗲在堂屋里对着天地君亲师牌位，更是磕破了头皮。好不容易挨到天麻麻亮，全家急急赶到大余坟前，摆上供果，上了香，烧了大摞纸钱。小余围着坟走了一圈，发现坟头东北角有一个圆圆小洞，并不显眼，犹豫了一下，也没吭声。全家人也不敢放鞭炮，每人培了几锹土，就默默回家了。又过了两日，消息传到了亲家洪家人耳里。亲家公又惊又怕，托媒人来说：江家洪家，只怕是水太多了，八字不合。无论如何，这门亲事不成了。除了所有聘礼花费，我还贴一笔钱，退回来，只求江家大人大量，理解理解。江家无话可说。无奈之下，江家只得托湖北荆州亲戚做媒，找了一个远房表妹。这表妹家住县城里，条件好，又是独生女。什么条件都不讲，只提一个小要求：不须做上门女婿，婚后随女方住过来就行。江家爽快答应了。没过几年，江有余存了一笔钱，就辞了工作，带着老父老婆，搬到儿子所住小县城里，开了家餐饮店，听说日子混得蛮不错呢。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江家人，慢慢地就失去了消息…… 咳，咳咳！邓汉嗲说：故事就这些，讲完了！只听见四周秋蝉在嘶鸣，田野蛙声一片；陈道嗲也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鼾声时断时续。坐在竹铺子上围着邓嗲的大人小孩，都屏着呼吸，寂然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大路上电筒光乱晃，大人们来喊小孩回家了。我被父亲拎着衣领，高一脚低一脚走回了家。回了屋，我问父亲：你认得隔壁村江家吗？父亲不由分说，一棍子打来：还问，还不困觉去……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在外奔波谋生，村子老人们大都作了古，老父亲前几年也走了。长江上游修了三峡大坝。东藕池河与西藕池河，河水早没了往日的喧嚣，一座宽宽的桥，连接着两岸的烟火。每每清明，我去老家扫墓，车行桥上，总要停一停。扶拦望望上游，仿佛看见了那奔腾不息、一路向东的长江。默然回头，顺下游望去，那宽阔的河滩上，树木葱茏。我脑海里满是那隐藏在树荫下的，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2024-09-16 XT Btz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