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

岩塘山居主人

　　两年前有一次去沅陵办事回古丈，开车行至两县交界处附近时我突然发现公路外侧有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是五妹！”，我脑海里下意识地闪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心里也“咯噔”一下变得既兴奋又紧张起来，因为母亲以前就曾告诉过我五妹就嫁在这里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一瞬间我的右脚踩下刹车想停下车来看个究竟或打声招呼。可是等车速降下来之后我突然又改变主意不想去看了，我怕是认错了人有点尴尬，又怕即便是她，见了面也过于唐突，终究我的右脚还是踩下了油门加速向前驶去……

可不知怎地，一路上关于五妹人与事的点点滴滴开始浸入我的脑海里，它就像这飞转的车轮一样再也无法停下来。

冬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从壁板缝隙里照射进屋并洒落在阴冷潮湿的地面的时候，五妹知道又到了该生火做饭的时间。父亲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每次五妹怕吵着父亲，于是就端着小凳子在屋外的小坪场上坐一些时辰，偶尔也与早起的过路人打声招呼。饭煮熟以后父亲才慢慢地起床、洗漱，这时五妹就在一旁等着父亲炒菜。由于母亲因病去世早，五妹自幼便与父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她家就住在我家的右前下方，是一栋盖着茅草与杉树皮的两间式的破旧小木房。

祸不单行的是五妹在小时候患了一场大病从此就落下了残疾，手脚不大能使得上劲，连走路都是摇来晃去分不出轻重，能帮助父亲做些家务就已经算是她一生最大的造化。五妹的父亲解放前当过土匪，脾气和性格很不好，稍有不顺心便对五妹不是骂就是打。五妹非常害怕父亲，被打的时候不敢有丝毫反抗，只是偶尔从房子里传出一声惨叫，但当你仔细听时又很快没有了声音。五妹似乎认定这就是她的命，像她这样可怜的人能在这个世上苟活本来就是一件幸运的事，她还能奢求什么呢？不仅如此，就连村里比她小很多岁的小孩子也经常嘲笑和欺负五妹，一边学她蹒跚走路的样子一边叫她傻五妹。有时候五妹与别人打架了，她总是只有被掀翻在地的份，弄得灰头土脸的样子，这时她也不吭声不反抗，从地上努力爬起来之后顶多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并带有一些愠色。

村里人说五妹的心态好，从不记恨人，所有不愉快的事发生在她身上都是短暂的，用不了多久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五妹不曾读过书，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五妹这个小名是怎么来的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其实大家也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五妹爱串门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她不仅喜欢与村里的姑娘们搭讪，也喜欢和村里的媳妇、老婆婆们唠家常。晚饭后，五妹家经常有人来找她父亲玩，这时的五妹也就去别人家串门了。每在一处地方，大家倒也是很乐意接纳她，聊起来也很随意、开心。其实五妹聊天是挺有兴致的，接话茬很在行，口吻学起来也有模有样，有时候还逗得大家忍俊不禁，这或许是她能给大家带来的最大快乐，或许也是她唯一能感受到自己与常人相同的地方。

我对五妹有比较多的了解和认识全因为我家与五妹家是邻居，我家的木楼紧挨着五妹家的小坪场，她家所发生的一切有时我都能听得清、看得见。也因为是邻居的缘故，五妹来我家串门的次数就自然地比别人家多。虽然母亲对她的到来很不介意，但是在我们兄弟妹看来却是一件非常不乐意的事，嫌弃五妹那模样满是带着晦气，在我家里烦人碍事。我们碍于母亲的脸面不好发作，只能暗地里不理睬或给她冷眼，而五妹却与母亲聊得甚欢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更让人可气的是五妹当我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还想与我们兄弟妹一起玩耍，我们见她来了就赶快跑上楼把门关上并用身体从里面顶住门不让她进来。这时候五妹就从外面用身体使劲地顶门，想把门挤开。五妹比我都大了八、九岁且长了一身肉，力气自然大许多，我们三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不一会儿门就被她一点一点地挤开，情急之下我们就悄悄地商量好一起突然松开身体并后撤到一旁，门“哐当”一下就被顶开，五妹始料未及，巨大的身体惯性使她应声倒地，弄得四脚朝天。我们见了拍手哈哈大笑，而等五妹爬起来之后我们又拿起扫帚和木棍把她从楼上赶了出去。

我们兄弟妹和五妹之间的这些事其实还算不上什么“大事”，而有一件事我却是一直耿耿于怀甚至于睚眦必报。那就是关于五妹在我小的时候是不是抱过我并用口吮勺子给我喂过饭。听说这话是五妹在与别人聊天时提起，后来有人又把这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当时很气愤，便去找五妹，见了她之后我不由分说就冲上去几拳头打在她身上，然后又朝她猛踹一脚。末了，我还威胁她说以后如果还乱讲这事我就会怎么怎么的。五妹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满脸的懵逼，听了我说的一番话之后似乎有所醒悟还想争辩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对五妹就一直有一股无名之火，每次看见她我都是怒目而视，这使得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来我家串门。

有一天傍晚，母亲和别人在楼上聊天时突然提起五妹很久都没来我家串门了，这时在一旁玩耍的妹妹向母亲说出了我和五妹之间的事。母亲听了之后把我叫到楼上询问情况，我满腹牢骚地说出了其中原委并向母亲求证小时候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母亲听了之后微笑着安慰我说：

“傻孩子，村里以前很多孩子在小时候都被五妹抱过，那时候父母都在外起早贪黑地干活，家里又没有老人，能把孩子放在五妹那里帮助照顾一下都是很感激不过的事，至于五妹吮勺子给你喂饭那都是别人在挑拨瞎说，你别信啊——”。

母亲的话让我多少有些安慰，因为我想：既然小时候五妹不单单只抱过我，还包括村里许多人，那么以后别人再笑话我时自己就可以拿这个事实来反击，至于吮勺喂饭那都是子乌虚有的事。不过想归想，每次碰见五妹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十分厌恶，即使她主动地打招呼我也会甩给她一副难看的脸色。

　　从此以后五妹我是注定不会搭理了，但是她家外面的那个小坪场我还是常去的，因为不论春夏秋冬，一到傍晚时分那里就经常聚集了一群人在歇息聊天，很是热闹。在孩子们的眼里，这时的小坪场可是一个寻乐的好地方。那里的几位老人爱讲故事，什么隋唐演义、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等，这让我们一帮孩子很是着迷。五妹的父亲年轻时见过世面，喜欢聊过去挎短枪当土匪的事，他也会唱戏且吹得一手好唢呐，有时候会与几个人一起吹吹打打，结果很快就会招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这些事当然与五妹毫不相关，最多只能说我和他父亲有些干系罢了。有时候夜深人散尽，只有我和五妹的父亲坐在小坪场上，他就会叫上他自己给我起的小名，询问我的一些情况，讲一些我祖上的轶闻趣事。五妹的父亲亦懂一些医术，平时兼做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人打针抓药。有一年秋天，我在村里的操场上和一群孩子打篮球，不小心被卷起的晒谷垫绊倒致使右手臂骨折。那时候条件差，母亲就赶忙找来五妹的父亲帮我医治，经过正骨、敷药、包杉树皮、缠布带等一系列环节初步止痛消肿，后来五妹的父亲又给我换了好几次换药，前后足足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才总算治愈。这件事之后，母亲和我对五妹的父亲一直心存感激之情。而对于五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两年后我去了外面读书，在家的日子明显地少了起来，见着五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先前她留给我的阴影开始渐渐地淡忘。

我读高中的时候听母亲说五妹已嫁了人，从此我的生活里再也难寻到她的身影。

读大学的时候又听说五妹的父亲在别人家打牌时中了风，背回家第二天就死去了。

参加工作后有一次我回到家，看见那间盖着茅草和杉树皮的破旧木房也不见了，剩下一块堆满土渣的空地。

十几年又过去了，我有时回乡下老家就喜欢四处走一走，当我看见那块荒芜的空地心里已是满满的回忆和深深的感慨。我自然想起了五妹和她的父亲，想起了那间盖着茅草与杉树皮的破旧木房，想起了那块带给我无尽快乐的小坪场，想起了我和五妹之间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想着想着我心里一酸，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曾经向母亲打听过五妹的状况，母亲说她生活还算过得去，生有一个女儿，村里人还看见她赶过几回草塘场，前些年清明前后她还回来给父亲挂青。听了这些情况我心里不免踏实了许多。

今年夏天，我们一群儿时的伙伴相聚老家，言欢之中我们自然聊到了五妹，这时有人提议借此机会一起去看一看她，大家都欣然同意。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行十几人叫有光哥带路便驱车前往五妹家。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我们就来到了五妹所住的小村子。一下车才知五妹不在家，询问邻居说是去别人家串门了，我们会意一笑，看来五妹老习惯还是没改变。一会儿我们还没见她的身影就听到她熟悉的大嗓门在嚷嚷，她在责怪我们为什么不提前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五妹见着我们时显得十分激动，我们便故意让她仔细辨认每个人，考验她是否还记得我们，她记性果然很好，逐一叫出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这时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走过来了，五妹介绍说这就是她爱人，紧接着她带一种“训斥”的口气催促爱人快回家做饭，我们赶忙上前制止并告诉她大家都已吃过早饭，同时我们也被她的这种“强势”样子逗得哈哈大笑，看来五妹的家庭地位还挺高。进屋说明来意后大家坐在一块拉起了家常。闲聊中我们得知五妹家里只有她和爱人两人，女儿长大出去打工后嫁1到了贵州，爱人也做不了什么重活，两个人平时就在地里种点蔬菜和苞谷，养一点鸡鸭。这几年政府给了她们低保救助至少生活有了保障，再说村里还有叔叔一家平时也有个照应，听到这些后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岁月在拉长，生活场景也在变化，可是五妹还是以前的五妹，她对谁都善良，就像冬日里暖暖的阳光对谁都一样；生活里总会遇到难事，可是五妹心里装的总是开心事。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我们准备起身向五妹告别。出门前我们每人送一点心意给五妹，她执意不肯收下，推过来推过去最后有光哥说了一番话她才肯收下，这时候我发现五妹背过身在偷偷地擦拭眼睛。出了门送我们上车时，五妹再三交代大家，以后村里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捎信给她。

晌午已过，车行在回城的路上，我的心情此时此刻显得格外轻松愉快，丝毫感觉不到盛夏的炎热和路途的疲劳。绿树荫荫的盘山公路上一缕缕斑驳的阳光穿过树梢洒落在洁净的路面，洒进了充满欢声笑语的车厢里，我发现生活原来如此美丽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