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河西汉东</b></p> <p class="ql-block">自宋朝以来,福州读书风气鼎盛, 正所谓“路逢十客九衿青,半是同窗旧弟兄。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至明清,福州更是硕儒才女辈出。凤鸣在福州生活多年,耳濡目染,把读书作为女儿们唯一的光明出路。凯南的单位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凯南又是文革前北京名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凤鸣想,女儿将来要是考不上大学,那在单位家属大院里可要丢死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过七岁生日前又去了一次竹洼村,回来凤鸣就告诉她:“盈盈,我们以后不去山区了,你很快上小学了,要留在福州好好念书。”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直很焦虑,为女儿的小学入学资格发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省重工业厅附近有一条小河叫“琼河”,琼河以西是河西区,以东是汉东区。省重工业厅位于河西区与汉东区的交界处,凯南单位一半以上的职工户口被划入河西区,剩下的被划入了汉东区。河西区的孩子按划片规定可以入读省重点小学一附小,也就是福州师范第一附属小学。汉东区的孩子只能去民办小学汉东小学。那时候正值中国百废待兴,教育经费捉襟见肘,于是将经费集中分配给了重点中小学。这一附小也当真了得,考入福建省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福州一中的学生数量一直是全市第一。而民办汉东小学考上重点中学的人数就惨不忍睹,甚至还有“剃光头” 的年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出重工业设计院的大门,向右拐,步行十分钟可以到民办汉东小学。向左拐呢,同样的时间可以走到一附小。同一个大院的孩子,一起出发,左拐还是右拐,基本上就注定了云泥之别的命运。落户在汉东区,水盈注定比河西区的孩子少一些运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相信事在人为,做事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韧劲,她开始紧锣密鼓地为女儿的前途行动起来。凤鸣先到民办汉东小学打探了一番,果不其然那里糟糕透顶,教室光线灰暗,书桌黑板破破烂烂,老师一个个看着也不精神。凤鸣心都凉透了,回到家对凯南说,绝对不能把女儿扔到这种“垃圾”学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凯南单位的同事住在河西区,出主意让凯南把女儿的户口迁出来,落户到他家里。这样,水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河西区居民的资格去一附小注册。凯南夫妇千恩万谢,赶紧托关系办了下来。没有料到的是,去一附小报名的时候,教务处长说昨天发现耍这种伎俩来报名的人太多了,已经报上了名的学生只好将错就错收了,但是到此为止,今天起必须先检查父母户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后悔自己昨天不该去医院,结果晚了一天。看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凯南只好安慰她:“认命吧。我自己教女儿的功课,我还当过几年大学的高等数学老师呢。”凤鸣当然不死心,每次走到一附小面朝得贵巷的大门口,都要扒着铁栏杆,观望着操场上玩耍的小学生,馋得眼都红了。她在心里不住向各路神仙祈祷:哈利路亚阿弥陀佛,保佑我家女儿进一附小。望洋兴叹了半天,凤鸣悻悻而归,改天路过学校门口又忍不住探头探脑一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天,凤鸣从菜场买菜回来,遇到凯南单位传达室老李的老婆,两人一路攀谈,不知不觉,又绕道到了一附小门口。既来之则观之,凤鸣忍不住停下来向校园内张望。老李老婆被凤鸣带着绕了远路,又见凤鸣贪看一附小的这般模样,早觉察出有点异常,就问凤鸣,是不是小孩上学遇到了什么麻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儿不能入读重点小学,只能屈就民办小学,凤鸣早就郁闷死了。有人关心一问,又正好问到痛处,凤鸣霎时流下心酸的眼泪。她一五一十向老李老婆倒苦水。老李老婆听完后淡淡一笑,宽慰凤鸣:老李有一位家族堂弟在一附小工作,和校长关系甚笃,可以让这位族弟帮忙试试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凤鸣破涕而笑。很快地,老李的族弟找到校长,把水盈说成是他的重要亲戚,再加上水盈的户口也是寄放在河西区的,勉强符合按区域就近入学的规定。一附小的祁校长没有直接拒绝,说要再考虑一下。凤鸣听了,本能地接受这消息中乐观的一面。如果真的按照“考虑一下”的字面意思办理呢,凤鸣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可是等到小学已经开学了,水盈的学校仍然没有着落。之所以等这么久,凤鸣都没有行动,是因为这期间发生了意外,厦门的阿祖去世,凯南和凤鸣带了全家去厦门奔丧,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已经开学,凤鸣还是坚决不同意带女儿去汉东小学报名,生怕一旦报上了名,一附小就不要她了。凤鸣决定立即行动,上午才从厦门回到家,下午就牵了女儿去了一附小,她不亲自去试试是不肯罢休的。祁校长接待了凤鸣,看起来还算热情,没有端架子。他简单介绍了情况,说今年新生严重超员,一年级每个班都有六十个以上的新生。水盈能不能进来,要看有没有班主任愿意收她,班主任们的工作量都已经严重超负荷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祁校长亲自带着凤鸣母女去找一年一班的黄老师,黄老师是一附小的教学骨干,教学经验丰富,她看了看水盈的样子,对校长说:“一班的普通学生已经太多了。”黄老师的眼光的确是犀利,水盈到了七岁还是不开窍,十以上算术不会算,中文字一个都不会写。凯南两口子一度认为女儿的智力发育逊于同年龄的孩子。重工业厅的许多孩子六岁就读小学一年级了,凤鸣硬生生让女儿多等一年,等足了七岁才报读一年级。水盈也知道自己并不聪明,而且外表平平,稀疏的短发,瘦得猴似的,黄老师看不上她很正常。但被老师当面点破自己早已经心知肚明的问题,还是令水盈难受了好一阵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祁校长又带着凤鸣母女去二班见陈老师。陈老师没有黄老师那样硬气,尽管班级已经严重超员,看在祁校长亲自上门推荐的份上,还是把水盈收下了。在开学几天后,水盈终于开始了一附小的小学生生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按照一波三折的说法,既然有不寻常的开始,就往往还会有不寻常的过程和不寻常的结局。凤鸣是多思的人,虽然事情最后有了圆满的开始,但她已经联想到还有的是操心的事在后头呢。水盈做了母亲后对这事也有一个总结,河西还是汉东,还只能算是三分天注定,有个不怕一而再、再而三的孟母式的母亲才是决定性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水盈每天背着书包,从重工业厅的大门口向左拐,顺着东大路走两百多米来到医官庙,这是个一百多米长的巷子,拐进巷子,顺着粉壁墙走到尽头,再接连穿过纱帽井、蒙古营这两条路面稍宽的巷子就来到了得贵巷,一附小的正门就在巷子的中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几条小巷一走就是五年,直到小学毕业。每条巷弄的韵味是不同的。医官庙最窄,只有一米多宽,以其地有神祠曰“医官庙”,即为地名。巷子两边各有一堵两米多高的墙,粉白色的漆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墙头趴着绿色的藤本植物,还插着玻璃碎片做防护。医官庙有如躲在僻静深闺里的少妇,轻易不肯抛头露面,她的神秘,她的随着墙头翠绿的藤条而蔓延的相思,仿佛只在古诗词里才可意会。走在巷子里的人从来不肯高声喧哗,生怕破坏了诗意。小巷隔开了外面的车水马龙,将缓缓流逝的岁月痕迹刻在了青石板上,几十载风霜后,成一本散发着古旧香味的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蒙古营和纱帽井的路面可容小车通过,两边是省邮电局宿舍和一些旧式民宅。福州自唐朝以来战事不断,五代十国的闽国时期、明朝嘉靖年间的戚继光抗倭时期、清顺治的八旗入闽时期都有大量军队驻扎城内,直接催生了许多带有“营”字的地名。蒙古营是清朝的八旗军中的蒙古营的驻扎地,如今青石板路面掩盖了百年前战马的累累蹄痕,硝烟风尘早已远逝,吹过耳畔的是新的生活气息。纱帽井在蒙古营侧面,以其地有井,石制井栏形如纱帽而得名。水盈的几个同学住在这两条小巷里。其中一位名叫兰的女同学,她家房后栽了一株碧桃。两个小女孩不谙世事,不晓得福州人忌讳摘桃花。每年三月她俩一起爬树,摘下几根打满蕾的桃枝带回家插花瓶。盛开的桃花给幽深寂寥的小巷带来一股可爱迷人的气质,从此水盈的文字江湖里,不再只是寂静的一米阳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福州每年三四月的梅雨季节,雨中的得贵巷、蒙古营和纱帽井温情脉脉,因为靠近笑声朗朗的校园,找不到戴望舒笔下寂寥雨巷的感觉。但两旁的古老的建筑物在蒙蒙细雨中散发出的意蕴是如此浓烈,如陈年的酒,一点点温存,一点点微醺。放学后,打着伞慢悠悠踱步回家的水盈对周边的一切都很新奇,雨水在巷道里聚集,时间在沉淀的泥沙里过滤,有关小巷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从未被身边矗立起的钢筋丛林抹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待夏日炎炎,巷子里没有什么花和树,枯焦焦的,小道上的尘土似乎都散着热烘烘的暑气。水盈和一帮不喜午睡的孩子们早早到了靠近蒙古营的学校偏门,眼巴巴地等着祁校长来开门。男生们光着头在巷子里穿来穿去打闹,大汗淋淋,也不怕中暑。校长出来后,教训了孩子们几句,劝喻他们一定要养成午睡的习惯,还有,不能提早到校等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和许多老福州一样,有着浓重的小巷情结。即便她今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关于福州小巷的陈年记忆却不时浮上心头,被长长的岁月过滤后,美好的没有一寸瑕疵。当然福州所有的巷子中,她最难忘的还是黄巷。</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小学一年级的寒假,水盈和妈妈去菜场。这时候的菜场有了一些变化,菜场前的空场上出现了卖菜的私人摊位。经过一个海蛎摊时,水盈发现一位个头矮小的依姆(福州话,老太太)正在埋头开海蛎。摊子的生意太好,依姆疲于应付。依姆对站在摊边专注看她撬海蛎的水盈说:“依妹啊,歪都开卖付了(福州话,我都开来不及的意思),帮忙一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看着她一头的银发,冻得发红的手指上有好几道被尖锐的海蛎壳划破的伤痕,想起自己仍在闽中山区辛劳的外婆,心中有些不忍,拿起摊上的一把闲着的螺丝刀,帮着撬起海蛎壳来。恰巧同班一位姓岳的男生经过,见到撬海蛎的水盈,惊奇地如同哪吒在海边发现了巡海的小夜叉,尖声叫了起来:“原来你外婆是开海蛎子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开学后,岳同学将这一特大新闻在全班播报。一附小半数以上的学生来自附近的省直机关、省重工业设计院及研究所等单位,他没想到水盈的外婆竟然是没文化的小市民。水盈懒得争辩,就算自己的外婆是卖海蛎子的,也没什么丢人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从上了小学,水盈就“华丽转身”了。第一次单元考后,班主任在班上发考卷,她说:“这次考试只有一个小朋友得满分,我要请她(他)站到讲台前接受表扬,同学们给她(他)鼓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无动于衷地听着,她上幼儿园时成绩一向垫底,考满分的那个肯定不是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师突然念到了水盈的名字,她的头开始嗡嗡作响,心脏狂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同桌推了她一把,她慌乱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讲台前,老师将满分试卷发到了她手里,笑咪咪地一通表扬。在同学的热烈掌声中,水盈晕乎乎地回到座位上,从此考满分、考高分成了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已经习惯了一直以来的平庸,虽然成绩一时开挂,但是胆子小、不合群、沉默寡言这些状况依旧。水盈家对面楼的爱民继他哥哥拥军之后,成为现任全院最著名的调皮捣蛋的坏小子,这时也进了一附小,水盈不幸和他同班。爱民放学后老是欺负水盈,扯她的书包,揪她的头发,某一次甚至还往她的头发和衣领里灌沙子,水盈也不敢告诉老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无意间发现了爱民的恶行,火冒三丈,拎着爱民的后脖领,警告他:“下次再敢动我们家盈盈,小心我拧下你的头。”凤鸣放下爱民,用手比划了一个汽车司机大转弯时候做的动作,还无师自通地动用了风靡一时的武打电影里的配音技术,“咔——”。从此,凤鸣成了爱民的童年阴影。每次远远看见凤鸣的身影,爱民就吓得拔腿跑开。直到上了大学,爱民还心有余悸地对水盈说,你妈妈好凶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级下学期的春游,目的地是西湖公园和旁边的动物园。动物园汇集了各种各样稀奇的动物,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所有的展区都有来自各个学校的大小朋友聚集围观,热闹非常。动物园为每一种动物都配备了木质展牌。水盈已经认识了不少的字,很高兴有机会实际测试一下自己学到的本事,于是非常认真地逐字阅读了所有见到的牌子。华南虎的牌子左上角画着一只老虎的侧影,旁边配着一段介绍文字。其中一句没有一个生字,全都认识,时至今日还有印象,“华南虎肉可食用,皮可制革,骨可入药” 。读到这里的时候,水盈从心底里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华南虎真的浑身都是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老师带同学们去了动物园后面的文林山,祭扫了著名的空军战斗英雄杜凤瑞的墓园。在那里,年段长黄老师当众宣布,水盈等几个一年级表现优异的同学被吸收加入红小兵组织。水盈和几个同学戴上崭新的红领巾,跟着老师,亦步亦趋朗诵红小兵誓词。这是全市最后一批的红小兵。暑假过后不久,在二年级的时候,全国范围内,红小兵组织取消,少年先锋队恢复。水盈稀里糊涂地成了文ge 最后的遗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四年级的时候,小学重新分了班,水盈在年级里成绩排名靠前,分到了重点班四年一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班的班主任就是水盈一年级入学时遇到的黄老师。黄老师教语文,她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女性,眉目端庄仿佛样板戏《龙江颂》里的女主角江水英,齐耳的短发透着干练,发梢略微卷曲,隐隐约约带着一丝俏丽。黄老师上课板书时的字很大,龙飞凤舞,与她面相里的英姿勃勃倒也相配,算是字如其人。黄老师的衣着总是剪裁得体,那年月市场上很少有吸引人的成衣出售,福州人很多时候是买了布料到裁缝铺子里定做衣服,黄老师看起来是找到了一位手艺高超的裁缝师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老师显然不记得几年前拒收水盈入一班的事情,她很喜欢成绩顶呱呱的水盈,把她和一位叫做唐乔松的男生拼成了同桌,说两人在学习上可以互相激励。她想不到的是,这个安排在二十年后仍然余波荡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乔松很瘦,当然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很瘦,而且全是又黑又瘦的,乔松说除了水盈之外。乔松后来曾回忆说,水盈那时候长得好白啊,在一群面皮焦黄、瘦得猴精似的男女同学中相当醒目,班级里几位调皮大胆的小男生私下议论女生时,都用“晶莹剔透”一词来形容水盈的长相,说单眼皮的她有点小漂亮,又没有学习尖子的傲气,很好亲近。乔松偷偷查了一下字典,“晶莹剔透” 一词通常用来形容精致、光亮通明、结构细巧的器具,常指各种宝石,用在水盈身上并不合适,可见那些男生功课没有学好。可是每每他的目光落在水盈身上时,都会注意到水盈的齐耳短发特别的黑亮,如漆黑的羽毛,洁白柔滑的肌肤吹弹可破,透着一层淡淡的粉,散发出一种特别干净单纯的光芒。这光芒让他有些晕眩,不敢久视。除了“晶莹剔透”,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这位肌肤姣好的女同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开学后的一天早晨,黄老师正要开始上课,祁校长突然出现在门口。校长对着黄老师说,那个铁路局的孩子不能留在班上。校长的声音很大,走廊对面的二班都听得到。在黄老师明确答应后,校长走了。水盈注意到乔松同学的脸色很不好看。多年以后,乔松告诉水盈,他就是那个铁路局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全国的铁路系统由铁道部统一将教育经费缴给了教育部,福建省政府向本省铁路系统讨要教育经费,铁路系统回答已经缴给教育部了,扯皮的结果是福建的地方学校拒绝接受铁路系统的孩子。乔松的妈妈在暑期下乡支农的时候遇到了支教的黄老师,乔松的妈妈说起乔松成绩不错,就是铁路的子弟学校很糟糕。从乡下回来以后,妈妈带着乔松到了一附小,黄老师拿了语文和数学期末考试的卷子让乔松做,乔松居然只用了一半的答题时间就拿了两个满分。那年月比不得现在,做老师可以享受的最大乐趣也只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黄老师自然懂得,当场答应把乔松安插到自己班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祁校长知道了,于是就有了上课前那一幕。乔松说,其实祁校长的大姐是乔松妈妈尾叔(客家话,音咪书,最小的叔叔)家的婶婶,妈妈早已经通过婶婶求过祁校长,被他拒绝了。乔松自此终日提心吊胆怕被轰出学校,但蹊跷的是这一次以后,祁校长再也没有来找过黄老师和乔松的麻烦。乔松说他在机关工作了几年以后,才明白了这里面的奥妙。祁校长要是赶走乔松呢,姐姐那里的面子上肯定过不去,要是不赶,被查出来或者有人捅出来,自己脱不了干系,要有大麻烦,于是上演了一出公开训诫黄老师的好戏。将来要是事发,黄老师对上级的指示阳奉阴违,自然要承担全部责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乔松不久就展现出超出同龄人的语文才能,向黄老师证明,她冒的巨大风险是有相应的潜在价值的。四年级第一次语文单元考的时候,出了一道例行的题目,用“每当……就……”造句。乔松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对这个老套的题目机智地推陈出新,造出了一个金句:“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毛主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老师按耐不住激动,在班上用非常诗意化的语调朗读了乔松的金句。黄老师的声音很好听,这声音似乎至今仍在一附小工字形教学楼里回响。黄老师激动的心情难于平复,又趁老师们在二楼大办公厅里聚集的机会,向所有在场的老师做了通报: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语言,这样的思想。言下之意,乔松同学人才难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一次单元考试,出了一道填空题,人才()出。因为之前正式的课上没有学过这个词,全年级只有乔松正确地填了“辈”字,其他同学要么空着,要么都答的是“倍”字。乔松理所当然又一次受到黄老师毫不吝惜的表扬。讲究辈分是中国人默认开启的文化设定,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到了四年级,却还不能正确使用“辈”字,回头想想,真是有意思。</p> <p class="ql-block">四年级语文课上有一篇课文《大仓老师》,是节选自日本作家木山捷平的同名小说的第一部分,讲的是同样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大仓老师公正对待贫苦学生、不偏袒权势家庭子弟的故事。乔松在《儿童文学》杂志上看到过完整的版本,于是在课堂上举手站起来,告诉黄老师可以找来参考一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老师饶有兴致地问乔松小说的结局,乔松凭记忆叙说了一番,最后说到结尾部分大仓老师调动了工作,被调去了一个叫北木的地方,不得不和大家分开了。黄老师听罢追问,大仓老师是不是遭到了迫害才被调走的?乔松干站着没有回答,他清楚记得小说里面没有任何这类明示或者暗示,但黄老师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乔松自然想不出来像大仓老师如此为人在社会上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他困惑于这问题本身的突兀,一时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后来在互联网上看八卦的时候,看到国人跑去乌克兰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国人改编的故事里,革命成功以后保尔看见冬妮娅和她的工程师丈夫被罚扫大街。彼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乌克兰演员完全不能理解中国人的脑洞大开,说我们从没有这样干过,那是你们的文化大 ge 命。水盈于是又想起了黄老师的追问,当然这时候她已经知道,为了教育公平,日本公立学校的教师被安排在不同学校间轮岗,大仓老师最后应该是轮岗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年级下学期的一天,中午上学的路上,水盈一拐进巷子,就看见巷口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纸的右上角有一张一寸的黑白证件照,照片上是一位端庄美丽的姑娘,纸的正上方是姑娘的姓名、出生日期、工作单位、住址等个人资料,下面是密密麻麻一堆文字,控诉姑娘是女陈世美云云。水盈一时心头火起,觉得写小字报的那个男的很不地道,恋爱不成,就到处破坏姑娘的名声。见四下无人,她一把就把这张纸扯了下来,塞进书包。水盈往前走,发现沿路每根电线杆上都贴有一样的示众材料,水盈于是把一路上看得见的示众纸全扯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塞进书包,因为慌乱,也来不及弄整齐,书包塞得鼓鼓的。到了学校,进了教室坐下,水盈的心还砰砰直跳,好久才平静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乔松来了,水盈眼尖地发现乔松的书包也鼓鼓的,也塞了一书包同样的纸。一问之下,原来,从乔松家到火车站那里的公共汽车站,这纸也是贴了一路,乔松也扯了一路。为了这个共同的小秘密,乔松和水盈相视会心一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年级下学期春游的时候,整个年级的同学去参观了马尾造船厂。这是黄老师安排的。那时候,要组织这样一项远程的活动是相当考验组织者的活动能力的。班上有一位张同学的父亲在马尾造船厂从事技术管理工作,黄老师通过这位家长和造船厂进行了沟通,安排了种种参观活动。黄老师又通过乔松家了解到,铁路系统有专门的通勤列车供职工往来福州铁路分局和马尾货运站,于是决定让全体同学乘通勤火车前往马尾,要知道很多同学都是第一次乘坐火车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火车上,同学们都兴奋不已,纷纷扒着车窗向外张望。一路上,铁路两边的水田里,都可以看到水牛在勤奋地耕作,其间自然也少不了传说中让爱写白字的小朋友大吃一斤(惊)的巨型牛粪。可惜火车开得飞快,只半个小时就到了马尾,很多人都没有过足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同学的父亲做向导,安排大家先参观了马尾港。江面上有几艘巨轮停泊着,似乎在等待进港。港口里只有一艘货轮。张同学的父亲介绍,火车是直接开到码头上接驳货轮的,同学们纷纷感叹,好先进的安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到成排的巨大的吊塔,水盈想起样板戏《海港》里的唱词:“看码头好气派, 机械列队江边排。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它轻轻一抓就起来。”大院里的大朋友们过去是经常唱样板戏的,估计学校或者单位有表演的需要,而陈师父的播音员女儿练唱应该更有练功的成份。小朋友、小屁孩们没有功利,只是玩闹,常常怪声怪气地唱,“轻轻一抓就起来”这最后一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后,大家参观了马尾造船厂的清代遗迹和现代化的车间,今昔对比,相当振奋人心。在船坞里,有一艘双体船正在建造之中。这种船型是老师同学之前都不曾听说过的,感觉很新奇,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好不热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参观完造船厂,登上附近的罗星塔,眺望中法马江海战的古战场,脑子里满满都是刚刚看过的清代船厂遗迹,空气中也仿佛还有未曾淡去的硝烟。现在想来,中国人这一百多年来,经历的实在太多了,屈辱、绝望、危亡、奋起、激进、变革、复兴,通通浓缩在几个轻轻的弹指一挥间了,所以,亢奋的情绪要得到平复,确实也还需要时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得飞快,水盈马上要初考了,报考的是福建省最好的中学福州一中。那时候,福建高考招生少、考生多,老师们动不动就形容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以激励学生们发奋图强。在白热化的竞争之下,从福州乃至福建考上大学的很多孩子靠的是一股死读书的劲头,那死磕书本的劲头大可以被当今中国最著名的几家高考工厂供奉为精神先祖。福州一中在文革前就是全国的高考红旗单位,文革后恢复了高考,一中的高考升学率连年超过百分之九十,更是成了福州人眼中的金钵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人们的口中不断给孩子们灌输:好好读书,考上一中,那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但是,读了大学之后干什么,大人们几乎从来不说,让水盈想起从马克吐温的小说《竞选州长》中学到的一个词——似有隐衷。水盈小时候当然想不出这里面的潜台词,稍长一些渐渐就懂了。学而优则仕是夫子为读书人设定的出路,本意无非是要知识分子学成后,服务社会,进而改造社会。两千年下来,初衷早已抛到了爪哇国。市井之间,读书已然成了为稻梁谋、以饭碗计最稳当、最现实的工具,大人们心知肚明却不方便对孩子们公开说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很紧张女儿的升学,选了个周日带着水盈去南门兜拜榕树神。南门兜位于福州城市中轴线上,是古代福州传统的七城门之一,属于福州城的交通要冲。古时远游的人到了南门也算到了家门口了,出门的人出了南门也算出了城了。南门兜澳尾巷一带河塘交错,有一条用石条铺成的小路穿过河塘进入帮边村,在这小路中段有两棵古榕树。榕树下有一座神龛,供奉着照天君塑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烧了香,口里念念有词,求卦的时候,一抽,是个下签。她一阵心慌意乱,旋即又镇定下来,拿出惯常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儿,对着神龛又是一大串说辞,再抽一签,是上签,这下心满意足。依着她的脾气,灵验的老神仙若是不给她一个满意的承诺,她会把签一直抽下去,直到把签罐抽个底掉,今天都不行明天可以再来,任你老神仙怎样法力无边也有吃不消的一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盈盈啊,有点小波折,但你只要好好努力,还是可以进一中的。”凤鸣对女儿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觉得有些好笑,终于明白妈妈惯常用福州话唠唠叨叨的“临上轿才去缠脚”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她也理解妈妈的苦心,妈妈只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她不止一次地鼓励女儿:“只要你们有本事,尽管读下去,然后出洋留学,妈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只是嘴上说的响亮,其实两个女儿的学习全是凯南亲手抓的。凯南每个晚上陪着女儿读书,检查她们的作业。书桌上放着一个火柴盒,里面装着五十根火柴。凯南要求水盈每读完一遍课文就拿掉一根火柴,直到火柴盒空了为止。背课文时连标点符号都要熟记,不能出错。如此严格要求,水盈练就了强记的好本领。她死记硬背了不少经典小说里的词句,写作水平居然有了很大进步,到了小学四年级时,老师开始拿她的作文,作为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水琳继承了凯南的数学天分,平时非常贪玩,但只消考试前匆匆翻几页书,成绩也蛮像样的。两个女儿虽然都是学习尖子,却不如学生时代的凯南优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考的时候,水盈果然遇到了麻烦,成绩比平时低了十几分,还好幸运地压线过了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进校以后,她发现,在初一年级的三百名新生中,自己的初考成绩列倒数第六。“不要骄傲自满啊,你现在是差生了。”凯南知道了以后,趁机给她施加压力,以期化压力为动力,蒸汽动力矿山机械的工作原理他当然是烂熟于胸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感到庆幸:“幸好去拜了榕树神。菩萨说过了,盈盈有点小波折,但还是能考上一中。”她和很多福州人一样,对榕树有着膜拜心理。福州在唐宋时已经遍植榕树,所以被称为“榕城”。榕树在民间是保佑福州地区的一方神树,当地的很多神祇也在榕树下羽化。历代乡民都会在年代久远的榕树下设龛祭拜,消灾祈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借着女儿侥幸被一中录取的机会,凤鸣给父女俩“科普”了榕树下的照天君有多么灵验:南门兜那里因地势凹凸不平,夜里常有人掉入河塘溺死。一天夜里,有人走到榕树下,面前突然出现一团神火,照得路面隐约可见,此后夜夜如此,因而不再有人跌入水中溺死。福州人在榕树下烧香后,还在周围行“听、唱、曲”。因为菩萨不会讲话,抽到的签有时难解。求神的人便在树神四周走走,遇到行人,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或者唱什么,听到的内容就是菩萨的“神谕”,这就是所谓的“听、唱、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对老依伯老依姆感情长期不和,老依伯想离婚,去问照天君可不可以,当然,菩萨不会开口答他。他就在榕树附近走啊走,听到两个陌生人在对话,其中一个说:“旧桥比新桥更坚固。”老依伯赶紧走回榕树下,将两只筊杯合在掌心,向上抛掷,让它们落地,发现是一正一反的组合。这就是道教中的“问杯”仪式,一正一反代表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神明赞同的。他恍然大悟,明白了菩萨在告诉他“新不如故”的道理,从此打消了离婚念头,与老伴和睦相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了凤鸣的叙述,凯南想,人间有什么事,就有什么神仙像做生意似的来提供服务并排忧解难,那么到底谁才是主人翁?但他知道不能试图说服凤鸣,只能教导女儿,于是对女儿说:“你妈从小被吓怕了,怕了几十年,越来越迷信,屁大一点事就烧香拜佛求心安。离婚也要请示菩萨吗?相爱相知不易,一家人要风雨同舟啊,哪能轻易就离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三牧书院 </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月底,终于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一中要求学生八月上旬到学校报到,还要交几张一寸的黑白证件照。水盈在小学毕业的时候照了证件照,凯南让多洗几张有备无患,现在用上了。凯南要请假半天带水盈去报到,凤鸣坚决不同意,要水盈自己去,还反将了凯南一军:以后水盈上学不也是要自己去?大人哪能天天跟在小孩子屁股后面。凯南讪讪地不再坚持。妈妈的话正合水盈的意思,这么大的人了,上个学还要爸爸带着,见了同学是要多难堪有多难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于是自己一个人去一中报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坐落在在三牧坊。三牧坊是一个小巷,一头临着福州最热闹的东街,走进来却很安静,两侧的高墙上还有福州并不常见的紫藤花探出来,这样的环境很符合读书人追求的闹中取静的境界。三牧坊巷子上面架着一座石质天桥,那时候就有超出百年的历史了,粗大紫藤枝干沿着桥顶的棚子伸展,像虬龙一般翻转扭曲,花开时节长长的花穗成排成片铺垂下来,仿佛紫色的瀑布,如梦如幻。在清代,天桥两侧是福州著名的四大官办书院中的两座——凤池书院和正谊书院,一中就建筑在这两座书院的旧址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的大门开在东街上,平时关着,只开了旁边传达室的小门。进得校园,是一条一百多米长的平坦的柏油路。后来,上体育课测验百米跑,就是在这条路上进行。柏油路一侧是高高的白玉兰树,另一侧高的是芒果树,矮的是扶桑树。水盈惊奇地发现,芒果树上居然星星点点挂了不少绿色的芒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小时候,家里颇有一些铝制的毛主席像章,不少还是机械厂自行生产的。其中几个像章,毛主席头像下方供奉着金灿灿的芒果,非常调动小朋友们的好奇心。那时节,福州市面上一般没有芒果可买,小朋友们的好奇心也就不能从正规渠道得到满足。水盈家大院里也种了很多芒果树,可是果实很小的时候,就被小朋友们摘下来,满足食欲和玩耍去了。在茂密的枝叶深处间或有一二漏网之鱼,也终究有一天会长大到被眼尖的小朋友发现,兴奋地爬到树上,欢天喜地摘回去,一家人分享掉了。物力艰难时代,举手之劳就有极高价值的收获,确实是值得高兴的意外之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在一中看见了这么些个活生生的大芒果,水盈很是觉得稀罕。后来听说,每年暑假将尽的时候,学校都会安排校工把芒果尽数收了,拿去水果市场上寄售,芒果在市面上很不寻常,总能如愿回笼些宝贵的教育经费。这就难怪,每次水盈在夏末开学以后,试图在树下守株待兔,寻得个把落果,却总是空手而归。动过这芒果脑筋的同学,想来不在少数,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相信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柏油路的尽头是鸣阳楼,水盈按照路上的指示牌的导引,穿过鸣阳楼的大厅和后门,来到了跃进楼。报到的地点就在跃进楼一楼的教务处办公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跃进楼是一座砖木架构的三层教学楼。大门在正当中,中间有一条长廊贯通,楼梯和地板都是木头做的。在上课的时候,老师介绍说,跃进楼是大跃进时候用半个月突击盖成的。同学们自然对这个违反常识的速度有所怀疑,老师接着解释道,为了放卫星创造奇迹,三班倒连轴转,用三、四倍的人力,而且事先把建材都准备到位,一声令下,才开始计时的。同学们至少是水盈,于是相信了,只要不惜代价也是可能创造奇迹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跃进楼前有一棵很大的杨桃树,时值盛夏,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杨桃。不用说,这个杨桃也是一中教育经费有力的补充。曾经有同学拾获一个落果,意图尝鲜,不幸被时刻保持着警惕的教务处老师从办公室窗户里望见,当场擒获,在年段大会上被点名批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报到的家长和孩子从教务处办公室一直排队到了外面的杨桃树下。水盈排在队伍里,家长和孩子一个都不认识。水盈交了照片,领了学生登记表、校徽、校规,还有一些开学要准备的东西和复习要求。复习要求里面说开了学,一中要搞一次数学摸底考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过跃进楼楼下的走廊,透过门上的玻璃,水盈看见一个杂物间,里面挂着一副真人的骨架。上生物课的时候,同学们去杂物间搬教具,有调皮的男同学故意用手指尖触碰那副骨架,再作势摸向其他同学,引来女同学们连声尖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初中以后,家里给水盈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时候买自行车还是需要票的,凯南运气不错,在单位正好轮候到一张。还在小学的时候,水盈就用大院里大朋友的自行车学会了骑车。那时候水盈个子小,不能端正地坐在自行车的坐包上,只能把腿穿过自行车的三脚架,斜着身子跨骑,样子有点滑稽。水盈小学毕业的前后,福建的轻工业快速地发展起来。这一辆就是福建自产的新款女式自行车,颜色是鲜艳漂亮的红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星期六下午照例是不用上学的,水盈就骑上自行车,在福州城里四下闲逛。自由的灵魂快乐地随处游荡,让人很自然地想起电影《古堡幽灵》里被人们无意中解放的幽灵,聚在树上欢歌笑语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这时候起,街上时不时有涉外旅行社的大巴经过。这些大巴有流线的造型,装备着大面积的玻璃,全封闭带空调,与寻常的公共汽车大不相同,显得很高级。车里面多数时候坐着外国老头老太,间或也有华人面孔。在车里的人漫不经心欣赏街景的时候,水盈也观察着车和车里的人——他们的表情和装束。水盈想象中,这些车应该是出入于华侨大厦的,华侨大厦在那时候是仅有的公开接待外宾的地方。水盈后来移民到了加拿大,把凯南和凤鸣也接了出去。凤鸣初到国外,一时得意忘形,说自己一家也成了华侨,哪天回国也要坐中国旅行社的大巴在福州街头逛逛。水盈没想到,老妈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存下了“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壮志,既惊且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随着对台政策转向和平统一的方案,福州作为战争前线备战为主的城市功能设定大大地淡化了,转而进入了大干快上的经济建设时期,到处都在大兴土木,郊区的农田、鱼塘被填掉,山地被削平,城市的范围不断扩大。一路上,水盈仿佛都在看《祖国新貌》一类的新闻纪录片,那是以前看电影,在正片放映前经常会加映的片子。曾经无数次憧憬的现代化都市的理想,现在正在成为现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华侨大厦的旁边,五四路的两侧,有两块工地特别引人注目,一处是外贸中心酒店,另一处是温泉大厦。在这里,水盈第一次看见了用于建设高楼地基的打桩机。一开始,工地用的是纯机械的老式打桩机,完全靠卷扬机用钢索提起一块重量极大的铁块来把二十多米长的水泥桩砸入地下。铁块每一砸落的时候,咣咣的声音震耳欲聋。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两处的工地停工了近两年之久。复工的时候,打桩机鸟枪换炮,换了气锤的,样子很现代,像是进口的,不仅噪音也小了许多,打桩的速度也快了非常多。水盈好奇地停下自行车看了许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水盈骑车到了金鸡山麓,看见一大片工地。工程队把山脚削去了一大块,工地上的木箱里放着大量的人体骸骨,还有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棺木,空气里有一种让人不适的腐败气息。金鸡山的这一带区域,原是过去福州城里人的墓园。现在随着城市向四面扩张,墓园在悄无声息中被铲平掉了。这些逝者的后代,也许还在福州城里生活着,只是年代间隔得远了,感情也就淡漠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跃进楼里挂着的那副骸骨,水盈曾想象他(她)生前的状态,也许是仁人志士,也许是江洋大盗,也许是达官显贵,更多可能性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不管怎样,比之眼前的骸骨,它每日有鲜活的生命陪伴,有欢声笑语围绕,终究是要幸运很多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大学学习《新概念英语》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做《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 (橱柜里的骷髅)》,水盈又想起了这副骨架,并进一步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任凭思绪飞扬,也许,上一辈人中,很多的家族秘密,甚至连国家和民族历史中的暗角,也都可以类比作橱柜里的骷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水盈在国外惊奇地发现,西人的公墓往往就设置在居民区的旁边,活人的家园与逝者的墓园仅仅一街之隔,仿佛是在互相陪伴。我们的先人,按照祖制,往往埋葬在城外的山林,孤伶伶地等待后人的祭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了跃进楼,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在厉声呵斥一个学生和他的家长。后来知道,这是一中的教务处长,有熟悉学校掌故的同学说她的外号叫做“母老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报到完回来,水盈既兴奋又紧张。看来一中真的要求挺严格的。听小说连播《斯巴达克斯》的时候,水盈联想到,一中就像培养智力角斗士的学校,又像一个角斗场,用智力进行比拼的角斗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终于开学了。前次报到时,水盈注意到鸣阳楼前的花坛里有一个真人大小的毛主席立像,这时候不见了,花丛里只留下圆形底座。走到鸣阳楼后门廊,她看见地上堆放着一个花岗岩的毛主席半身像,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毛主席石膏像散落在一旁。走廊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怎么把毛主席像放在这种地方”,水盈觉得有点心惊肉跳。后来才知道,那一年,中共中央发了文件,在全国范围内,清理公共场合大大小小各种毛主席雕像、塑像。福州五一广场上有一尊高达十点一米(不含基座)的汉白玉毛主席立像,因为动作起来影响实在太大,得以保留。</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历史课的是一位叫吴铮的老师,他身材瘦高,瘦长脸上浮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傲气。当水盈在课外书里读到阮籍翻青白眼的故事的时候,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位吴铮老师,当真是人如其名,傲骨铮铮。吴老师上历史课,意气风发,文采飞扬,贯通古今,经常从历史勾连到现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吴老师讲到拍马屁的典故,忽然讲起自己在乡下支农,正赶上公社书记盖房子,一伙人屁颠屁颠跑去忙前忙后。水盈第一次听到“屁颠屁颠”这个北方风味浓郁的词汇,很新奇,感觉非常形象,仿佛老师描述的故事就发生在眼前,因此记忆深刻经久不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讲到唐朝的党争的那一课,已经响了下课铃,吴老师突然问大家,知道党字的繁体怎么写吗?他扫视了大家一圈,见从小学习第一次和第二次简化汉字的学生们没有人能回答,他于是一面在黑板上写出繁体的党字,一面大声说:“上面一个尚字底下一个黑字,上面黑了,才结党。”然后他把粉笔往黑板下方的粉笔槽里用力一掷,宣布下课。同学们被吴老师的气势震慑,又被讲话的内容惊吓,安静了一小会才轰然散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水盈听同学传言说吴老师被调动工作离开了一中,改行从事教育研究的工作,不再直接面对学生。水盈在传言里还听说,吴老师被学生家长告发,在历史课上借题发挥,发泄对社会现实不满。尤其是他常常引用胡适的名言——“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学生家长很不满意,这样还怎么能让学生不假思索、毫无保留地接受课本上的内容,以博取考试中的高分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数学课的是大名鼎鼎的黎竟业老师,当时他还兼任教务处副主任和数学教研室的主任。黎老师是继林碧莲老师之后,福州一中又一位著名的数学老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之所以安排黎老师来教初一的相对简单的课程,这看上去轻描淡写的事情背后却有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因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苏联首先发射了人造卫星。六十年代初,苏联又用“东方一号”太空船将尤里·加加林送入了近地太空轨道,举世震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美国认为苏联之所以在太空竞赛中领先,是因为苏联的工程师接受过良好的数学训练,所以需要进行改革教育,加强国民的科学教育和数学能力,以应对苏联在科技人才方面的优势。于是,美国率先在六十年代发动了中学数学教育的大改革,欧美其他国家以及亚洲的日本、台湾和香港等国家和地区也纷纷跟进,史称新数学运动(英文:New Math)。</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初,因为十年文革造成的教育断层,面临理工科人才奇缺的局面,因此也有借鉴新数学运动经验的强烈现实需要。中国教育部门专门组织人员参考欧美新数学运动的教材,写出了中国的数学实验教材。这部实验教材相当激进,初一上学期就讲集合论、映射和函数,初一下学期讲几何,并且是用现代数学观点进行处理的新几何,突出几何变换和变换本身的运算——复合与求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这样高歌猛进的教学改革,教育部门也吃不准学生的接受程度,于是在全国找了几个著名的中学作为试点,一中被选中,安排了最强的师资来配合这次实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应该说黎老师的课确实是第一流的,只是初一的孩子,只有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基础,就要学习集合间映射的复合和求逆之类的抽象运算,即使是一中的学生,也很吃力,所以这场轰轰烈烈的实验在一年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甚至未尝见诸于史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历史的滔天巨浪,数十年后余波荡漾,叠加上新时代的浪头,最后拍打到了在平静沙滩角落玩耍的懵懂孩童。平凡的人们总是身不由己卷入历史事件,然后无声无息地被遗忘,消失在时空最幽深晦暗的角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一下学期的时候,大街小巷里忽然出现了许多悬红通缉令,上面两个人的黑白大头照迷迷糊糊的,看上去更显得凶神恶煞一般,大家纷纷聚着观看。人们之前只在电影《405谋杀案》里看过带照片的通缉令,而且还是贴在售票处内部,进行内控,不公开的。接下来,各种谣言满天飞,通缉犯王氏兄弟一度被渲染成飞檐走壁、弹无虚发、本领高强的退役特种兵。哦!不对,那时还没有特种兵的说法,传说中的是神出鬼没的侦察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氏兄弟迟迟不能归案,通缉令接二连三出了多个版本,弄的人心惶惶。暑假未过,严打就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严打”在暑假期间开始了。到了开学的时候,从严、从重、从快的结果出来了。大街上时不时就有押送犯人去刑场的车队缓缓开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操场的高墙外就是热闹的东大路,也是行刑车队的必经之路。显然这样做,宣传的功效是倍增的。车队前面开道的是装有高音喇叭的宣传车,播音员高亢的声音或者凄厉的警笛声传来,如果凑巧学校大门也开着,正在准备上体育课或者处于体育课内修整状态的同学们就会纷纷涌到街上去看死刑犯们游街示众。如果大门锁着,大家就扒在铁门上,从钢筋做的花饰的缝隙里向街上张望。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在各自的小学包场看过新上映的电影《阿Q正传》,这时候想必也都有好奇心,来看看新社会里面“大团圆”的场面和鲁迅先生笔下的旧社会的究竟有什么不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犯人们五花大绑被武装押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斗前边和左右两边,有时胸前挂着写有罪名和姓名的白色牌子,有时牌子插在背后,更像电影里看过的情节。牌子上无一例外打着大红的叉叉,水盈不禁想到老师批改做错了的题目时候挥笔划出的相同的记号,心中一寒。犯人们低着头,面无表情者居多,也有个别桀骜不驯的,虽然被迫低着头,却或者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或者挤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围观的同学们比平时明显要安静许多,场面让人感觉压抑,看来大家心情也都比较复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后来定居在温哥华,初到之时,坐在市中心的办公室里,经常听到街上警笛长鸣,不由自主勾起严打时候的记忆,有时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想起电影《创业》里旧社会军警抓捕进步人士的镜头,一时颇不习惯,有点心神不宁,后来知道这是救护车和救火车的声音,才渐渐不再敏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次游街示众完不久,鸣阳楼的门厅里就会贴满法院宣判的大幅告示,每张告示上同样无一例外都打上了斜跨整个幅面的红勾,样子非常夸张,极具视觉冲击力,让人轻而易举联想到古代的勾决。细看法院的文告,案情多有儿童不宜的细节,并不适合大剌剌地放在中学里展示。那个以哭三毛而闻名的著名作家的那本“美文”级大作这时候还没有问世,没有人想起来,本可以用“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去若干字”的办法,处理成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洁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鸣阳楼的门厅向来是一中的信息中心,墙上有一圈的布告栏,专门用于发布学校的各种信息。信息中有一大类是喜报,喜报往往是在大红的纸张上,由老师用毛笔书写的。水盈觉得有当年大字报的感觉,也许老师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就是那时候练成的。水盈并且从语文课上学习的毛主席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文章中受到启发,推演出喜报是一种“表扬与自我表扬”。一中同学各种学科竞赛的获奖信息是喜报中最显眼的,这种喜报除了自我表扬外,本意里应该还有激励同学奋发图强的意思,让少年们通过观摩同学的骄人业绩,激发出“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壮志。喜报中也有一些让水盈觉得莫名其妙的,比如展示一中在各大名校的毕业生的成绩单和奖学金证书。水盈仔细观看了成绩单,想知道大学究竟学些什么东西,不料发现其中也多有七十分这个档次的课业成绩。水盈顿时觉得有点不屑,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报喜的玩意么!等到水盈自己上了大学,才发现还有许多无聊的功课,在同学们如释重负的六十分万岁的欢呼声中,能拿七十分已经是相当勉为其难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在上课开始之前,黎老师忽然说起,这个星期天,他在街上遇到游街示众的行刑车队,第一辆车车斗前面正中押着的就是自己的一个学生。文化大ge命的时候,这个学生特别闹,请了很多次家长来学校。学生的母亲总是百般回护自己的儿子,和包括黎老师在内的许多老师大吵大闹。最后,这位母亲和校领导大闹了一通,把儿子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黎老师说,这位学生应该也看见他了,原先是昂首挺胸、睥睨众生的状态,忽然低了头。黎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明显感觉到他有一点伤感,因为他说完这个故事,停了好一会才正式开始上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月中旬,消息传来,二王在江西的山林里被击毙,相关的报告文学风靡一时,水盈也找来看,看的时候,忽然走神,想到,不知道二王的老师们有没有看过。</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语文课的是陶东轩老师。陶老师慈眉善目,看着像很有烟火气的俗人。上了他的课,才发现他是一个真正的才子。普通外表与内敛才华的结合,就像用一片稀松平常的布料包裹着一块和田美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开始上课没多久,就要求学生找机会读读圣经,同时也可以旁涉佛经、古兰经,并告诉大家,要理解西方的文艺作品和学术思想,很难绕过圣经,就像要理解中国文化,不能绕过《论语》、《道德经》和《庄子》。在一般的阅读方面,陶老师主张大家广泛涉猎,古今中外,科学、哲学、艺术、戏剧、小说、宗教等等,都不妨看看。水盈属于听话的学生,不久就想办法弄了《圣经》来看,这对水盈是有深远影响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面几段的内容,非常有学术性和技术性,不感兴趣的看官可以跳过。但是有读中学孩子的看官,也不妨给孩子们一阅,没准还能从陶老师弟子那里辗转取到真经,对高考大有裨益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上课旁征博引,各种材料信手拈来。比如他讲《岳阳楼记》里面“薄暮冥冥”,问大家“薄”什么意思。对着这样常见的汉字,大家一时却都语塞。陶老师解答问题,常常是从方法论开始讲。他教大家遇到古汉语里面不解的字,又没有工具可查的时候,可以联想这个字在学习过的成语或词组中的意思。从“薄”字出发可以联想:日薄西山、义薄云天等等。日薄西山是太阳靠近了西边的山头,义薄云天是义气像云和天那么高,可以推测“薄”就是靠近的意思,于是“薄暮冥冥”意思就是暮色迫近或者夜幕降临、天色昏暗的意思。后来学屈原的《涉江》,诗人感怀时局,发出“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的慨叹,水盈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个“薄”字, 并感受到了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弃的忿懑之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讲到“子夏之晋过卫”,陶老师教大家解释“之”的意思,可以联想小学课本里的唐诗《送孟浩然之广陵》,是去的意思,“子夏之晋过卫”就是子夏去晋国的时候路过卫国。水盈在高考的时候就用上了这种方法,当时古文阅读中有“布(季布)辞之官”一句,要求解释,水盈用陶老师的办法,立刻想出来“之官”是去官职任所赴任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又教大家:可以利用词组的对仗结构,用已知的字来解释对应的未知的字。比如“因循守旧”是动宾结构的词构成的联合词组,因和守相对,都是动词,循和旧相对,都是名词,可以用来互相解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水盈学习了陶老师的各种办法,读起古籍来,果然滑顺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的时候仅仅从一个字出发,陶老师可以讲出大量的内容,比如从“获益匪浅”的“匪”字,陶老师讲到“匪来贸丝”,接着就是大段大段诗经的美妙内容放送。这真是课堂上最美妙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比如解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讲到鲁达、史进和李忠三人解囊相助金氏父女的时候,鲁达将二两银子丢还李忠,说了一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陶老师问道,鲁达这句话带个“也”字是什么道理?经过陶老师的启发,同学们自然都发觉了这里面是有蹊跷,可一时又想不出其中的微言大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于是给出了他的分析,鲁达当天只带了五两银子,全给了出去,以至于三人的酒钱都需要动用提辖身份支撑的信用做记账处理。史进给十两固然不少,可是从鲁达看来史进却有对兄弟情谊的忽略,甚至是忽视。史进和鲁达虽是初次相见,却早已被鲁达视为体己的自家兄弟。书里有细节描写,出入茶坊的时候,“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两个挽了胳膊”,可见二人英雄惺惺相惜,何等亲热。这当口,做为小弟的史进就应该非常默契地给出十五两,自己出十两,再替大哥垫上缺的五两,这样才不负大哥对小弟的器重。可是史进没有这么做,只做了作为英雄好汉该做的侠义之举,却没有尽小弟应有之义,来照顾大哥的颜面和情绪。鲁达很不爽,对这个兄弟有怨气,以至于后来“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的时候,鲁达再没有挽史进的手。这时候李忠用二两银子来凑数,简直是送上门来找骂,于是鲁达就用一句话把两个人都骂了。一个“也”字,道出鲁达心中的委屈,史进史大郎原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枉为洒家当你做体己的兄弟。鲁达毫不掩饰的爱憎分明,真个是儿童般一片天真烂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凤鸣教导下,水盈早早知道从地方戏里知道了鲁迪青(鲁智深的福州方言发音)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的故事。小学四年级时候,水盈又把凤鸣私藏的《水浒全传》通读了几遍,对鲁智深这个人物颇有些印象,对陶老师这种说法提出了疑问,认为鲁智深看上去是一个粗犷的汉子,似乎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理活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表扬了水盈的质疑,进一步解释道,《水浒》中曾经多次描写鲁智深的心理活动,刻画出了一个粗中有细的人物形象,本篇课文之中就有证据。打死了郑屠之后,鲁达指着躺在地上的郑屠,骂他诈死,避免了被围观群众堵住或者扭送到派出所的难堪局面,安全脱身而去。水盈想起来,《水浒》中多次写到“鲁达寻思”,看来陶老师所言不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又讲起金圣叹点评水浒,在“鲁达寻思道”这一句下面点评“写粗人偏细,妙绝”,认为这是一种反衬的做法,然后顺带谈起金圣叹腰斩水浒,作成《贯华堂第五才子书》的故事。水盈那时候还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回去就向妈妈申请了经费,跑去书店的古籍专柜买了这部书来看。才子书果然精彩,只是繁体竖排的版式,看得颇费眼睛,水盈只恨自己没能象二郎神那样,在脑门子上竖着长出一只眼睛来,专门对付这种逆天的排版。</p> <p class="ql-block">讲到《高祖还乡》、《窦娥冤》这类戏剧,更是陶老师尽情发挥的时候。他喜欢福建的各种地方戏:闽剧、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等等。陶老师是闽南人,高甲戏自然是他的最爱。《高祖还乡》是一出讽刺喜剧,而高甲戏擅长丑角,这样两者之间就有了某种精神上的暗合之处,于是趁着讲课的时候,陶老师大谈高甲戏的种种妙处,讲到得意处还唱上几句,站起来摆几个身段。此情此景,仿佛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记述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入神地颂读:“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过,水盈也有和陶老师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有一次,讲到擅长飞石的梁山好汉张清的外号“没羽箭”,陶老师认为“没”字应该读“淹没”的“没”,“没羽箭”三字典出诗句“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水盈却觉得“没”字应该读“没有”的“没”,形容张清的飞石暗器,就像没有羽毛的箭,虽然没有陶老师风雅,却更符合江湖好汉的人物设定。只是水盈在迟疑之间,错过了举手要求发言表达自己疑议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件与陶老师有关的记忆,是2013年之后网络开始流行“绿茶婊”一词时才令水盈想起来的。高一时三百多位学生重新分班,水盈与乔松又做了同班同学。水盈惊讶地发现,乔松像抽条似地个子窜的老高,是全班个子最高的,坐到了最后一排(大约第八、九排),她坐在第三排。两人上课时隔得老远,偶尔在课堂外近距离打照面,乔松往往把头一偏,不怎么搭理她,一副和她不熟的样子。有一回上《群英会蒋干中计》,陶老师点乔松的名,让他读课文。念到周瑜闻弦歌而知雅意,曲有误周郎顾,陶老师打断他,补充到,领导有偏好,下属就会有发挥,为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周郎当了战区总司令,看上去风雅的特质就有了被利用的价值,漂亮的琴师姐姐为了让周郎多看自己几眼,故意在琴曲的精微处弹错音,由此获得了和战区大领导临战切磋琴艺的机会。可见人的弱点有可能正是自己得意的方面。陶老师讲到琴师姐姐的时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的表情,给同学们一种“你懂的”的暗示,陶老师的眉毛一挑一挑的,更加强了这种暧昧的暗示的强度,“你真的懂得!”。- 二十多年后水盈恍然大悟,琴师姐姐就是绿茶婊的鼻祖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让乔松继续读课文,“周郎大醉,舞剑作歌,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陶老师再次打断乔松,让他发挥周瑜的歌词,现场做一篇小作文。这下把乔松卡住了,憋了一会儿,按照从报纸上看来的学习语录体文章之后的读后感的套路,说古人尚且如何如何有立功名的雄心壮志,我们时代青年更应该如何如何如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陶老师皱着眉头,不甚满意乔松对当代八股文体的套用,从形式到内容都不满意,尤其满屏都是个人奋斗的玩意儿,格局明显见小。陶老师喃喃自语,古人这样,我们也这样?言语之间似乎在问大家,又似乎在扪心自问,两可之间隐约透露出他也有未酬的雄心壮志。不过停了一会儿,一向才思敏捷、灵感旁逸斜出、背负才子美名的陶老师也没有能够发挥出一篇家国情怀满满的大格局小作文,可见在周郎酒醉吐真言的限制条件下,也并不容满足陶老师心目中的高要求,即使是他自己亲自仓促上阵操刀。陶老师果断地一摆手,放弃了这个问题,让乔松继续。水盈注意到,乔松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接着念课文。乔松的朗诵水平实在一般,完全按照鲁迅在百草园里的小伙伴有口无心的念书方式,以类似“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语速、语调,把课文按照没有标点符号的原汁原味的古文那样读了下去,直到陶老师决定换人为止。</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于那位母老虎,有几次可把水盈吓的心惊肉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一生物课的劳动生产技术环节是种凤尾菇。一中和蔬菜研究所合作,从澳大利亚引进了新的蘑菇品种,并配上了漂亮的名字。这凤尾菇听着非常吸引人,其实与现在菜市场上寻常的平菇非常相似,一样常见,也经常被人们混同,只是当时和平菇一样是极其稀罕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节,改革开放方兴未艾,国人急着从国外引进各种东西。因为没有经验,有不少是为祸一方。比如著名的环境公害——水葫芦,原来想引进来做猪饲料或者纸浆原料,没想到水葫芦繁殖力惊人,短短几年间,全国各地各种水面全是水葫芦,想得到的办法都用过,依然无法收拾干净。生物课上,老师提起水葫芦这件事,是痛心疾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师针砭时弊,痛心疾首的事,水盈还清楚地记得另一件。有一天,临下课的时候,教地理课的女老师把教案往讲台上重重地一摔,开始了吐槽。原来,她在菜市场看见堆积如山的肥大竹笋,换言之也就是来日的参天大竹,而作为竹笋,可食用的部分只是中间的一小段,其他部分都被简单地弃掷于地。联系到她所知道的国家水土流失的现状,老师忧心如焚,仿佛看见了被成片摧毁的青翠竹林。下课铃响的时候,老师两眼向天,义愤填膺地反问,真的那么好吃吗?!老师激浊扬清的如雷咆哮言犹在耳,水盈重拾记忆,感觉老师那时候可能是真的把讲台下的同学当成未来的主人翁了。其实当年的同学,曾经的“桃李芬芳”,今天的“社会栋梁”,又何尝不是如昔日的老师一般有心无力呢?不过话说回来,水盈在竹洼村呆过,知道竹子是一种根系侵略性非常强的植物,村民们砍掉相当一部分竹笋来食用并不会影响竹林的生长。村民们虽然不曾掌握环境保护的科学观念,但是在通过去除部分竹笋来调控竹林规模的做法上,他们有朴素的生活经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种凤尾菇的时候,要使用葡萄糖、淀粉和琼脂来制作培养基。琼脂是从海洋植物中提炼的植物胶,也是非常名贵的食材。老师曾自豪地介绍说,琼脂一两要二十几块钱,全省只有一中有经费用得起。下午课后,同学们还需要来生物实验室加班制作培养基。老师不在,同学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虽然已经来到人世间活了十二、三年,同学们平时可都没有什么油水。看着这么贵重的食材唾手可得,有同学触景伤情,大发感慨:“这培养基可真是好料,好想尝一尝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是祸从口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母老虎已经在门外偷听了,当下闯进来质问是谁说的,同学们吓得鸦雀无声,多嘴的同学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母老虎把该同学“提”(按北京话发音:堤)了出去,在外面靠着墙罚站,厉声教训,还宣布要任课老师进行纪律整顿。水盈虽然也有品尝培养基的念头,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和同学们探讨,侥幸逃过一劫,心脏是砰砰乱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一堂生物课的时候,老师要求大家遵守实验室秩序,不能再有尝试实验品的罪恶念头。看着老师苦着脸的样子,水盈感觉,也许老师是在哀求大家不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给他惹麻烦,也给大家惹麻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好,初二没有读完,母老虎就升官到郊区的金山中学当校长去了,也就是说,“祸害”金山中学的师生去了。“喜讯”传来,虽然是以邻为壑,水盈还是感觉庆幸,如释重负。有时候,水盈也为这种有点卑鄙的罪恶念头感到歉疚,感觉很对不起金山中学的老师和同学。</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种凤尾菇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物课的劳动 技术环节是按班级每班分成两组的,一组种凤尾菇,一组种花,一学期完,两组对换。第一学期种植凤尾菇的效果非常差,产量远远低于预期。但凡有意义的事刚开始的时候难免一波三折,这倒也符合政治课上学来的认识论的规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师和省蔬菜研究所进行了联合攻关,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一期的凤尾菇的菌种没有经过复壮处理,导致品质下降。新学期开始,轮到水盈所在组种植凤尾菇,这次先由老师带领,增加了菌种复壮的步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招果然奏效。水盈和同学们每天轮流用喷雾剂给菇床晒水增湿。看着一天天茁壮成长的菌株,水盈憧憬起了美好的未来,等到收割的时候,同学们一人一份,带回家去,让爸爸、妈妈还有妹妹见识一下自己的劳动的成果,而且还是高级技术成果,该有多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学期春游是去膳溪野炊。膳溪是福州市郊山区一处无人管理的野景点,有巨大的清澈山溪水从山腰水潭中流下,大家早闻其名。不少同学更是为这次的安排欢呼雀跃,毕竟第一次自己动手生火做饭做菜,尤其是还是在野外,是相当令人期待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物课老师安排同学提前收割了部分凤尾菇,带到了野炊场地,在溪水中清洗后,随机分给一些锅灶烹食。凤尾菇的鲜美引发巨大轰动,甚至是哄抢。水盈不好意思为了点吃的举着用做饭碗的搪瓷缸冲锋陷阵,连残汤剩汁也没有机会“染指”。但这也更增加了水盈的期待,分配的时候好歹总归有自己的一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众望所归中,凤尾菇获得了巨大的丰收。可是水盈期待中的分配劳动果实的场景一直没有发生,反而是好几天以后,在学校食堂买到了凤尾菇炒的菜。这不可能是食堂从市面上买的,生物课老师曾经骄傲地宣称,那个时候,整个中国只有一中的生物实验室在大规模试验种植凤尾菇。纸是包不住火的,水盈忿忿不平地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极度失望之下,水盈想起来小学时候读过的林汉达的《春秋故事》。故事里说孔夫子参加完鲁国的祭祀大典,回家眼巴巴地等国君送来按礼制应该分给大臣的祭肉,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送来。夫子直叹气,带着学生离开了无道的鲁国。为了祭肉被仆役私分这么点小事,夫子就辞了大臣的职位,水盈以前是不理解的,从其它故事看,夫子并不是气量狭小的人。现在,水盈认为自己有了切身体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夫子的失望情绪。想到这一层,水盈又有一点小小的自鸣得意,哈!夫子终于等来了这跨越两千年的理解。再后来,“理解万岁”忽然就成了八十年代一个时代的流行语,水盈想起来自己竟然曾经先行一步,洋洋得意之下,很想进行一番表扬与自我表扬,只可惜分身乏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来同学们的情绪学校方面还是有所体察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专门做了解释,在食堂出售凤尾菇是一种回收教育经费的做法,培养基等实验消耗品都是非常昂贵的,即使教育经费富足如本校者,也需要节约闹革命,云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凤尾菇终于在菜市场上俯拾皆是,那最初发生的所有鸡毛蒜皮早已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老师们费尽心思安排了各种活动来拓展同学们的眼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一的时候,整个年段的同学去川石岛的军营里住了十天。能办成这件事,是因为川石岛驻军所属部队的一位师长是一中的校友。四年级的时候,黄老师也曾带领一附小全年级的同学去川石岛军营里待了一周,那就不知道神通广大的黄老师是怎样办到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傍晚,在等待晚餐的时候,水盈看海上日落的余晖非常好看,正在贪看美景,看到一艘炮艇在川石岛的小码头上解开缆绳,起锚,在夕阳的照射下,在空空荡荡、一望无际的茫茫海面上划出一个圆弧状的航迹。这幅画面,让人联想到《基督山伯爵》里面描写的,在朦胧的夜色里,无边的寂静中,苍天的俯视下,孤零零独自一人架着帆船漂浮在大海上的孤独。几十年后,水盈看了更多的大船、巨舰,相比之下,那小小的炮艇,倒更像是北京街头土黄色的“面的”,在昏黄的都市迷茫地四下游荡,不知何时何处才是归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二的时候,全年级三百多位同学去了厦门一周。带三百多位同学去三百公里之外的城市旅游,在当时绝对是一个创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的时候坐的是大卡车,从老式的解放牌到新锐的东风牌都有,是年级里面几个同学家长的单位赞助的。大卡车在那时候可真是一物多用的宝贝,平时可以给生产建设、保家卫国运输人员物资,有其他需要的时候,既可以押送凶神恶煞、十恶不赦的犯人游街示众、奔赴刑场,也可以把书生意气、英姿勃发的同学们运去祖国四面八方参观游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次出游,需要自带被褥,同学们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把车斗塞得满满的,水盈有晕车的毛病,被安排坐在车斗中间。水盈背靠着行李坐着,周围都是同学,车外的风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闪而过的道旁树的枝叶和阴影。水盈只能无聊地仰望蓝天,一任纷杂的思绪随风飞扬,不知怎的就想起在竹洼村看到的县城里来拉练的红小兵和红卫兵。他们趾高气扬地从村子里围观的小朋友旁边列队走过,故意端起正步,咔咔咔地掀起一地尘土;小朋友们一脸菜色,破衣烂衫,打着赤脚,满脸艳羡地观看县城里来的洋学生表演,也不知道中间是不是有谁被激发出来了“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壮志。水盈想,自己和同学们现在算是坐上了去厦门拉练的大卡车了,也不知道竹洼村当年的小朋友们怎么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卡车车队出了福州城,刚到长乐地界,就被站在路当中的交警在三岔路口拦下。原来福州的机动车要跨地区运行是要特别的通行证的,还好司机师傅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早有准备,事先都去交通部门开好了证件。接下来一切都还比较顺利,水盈的运气也不错,晕车的毛病这次没有犯,平平安安地到达了厦门,各种防范措施都没有用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厦门的第一站是新建的厦门国际机场。机场的工程还在收尾,但已经通航了。同学们站在一个工程挖土堆成的小土岗上观看远处的跑道上一架波音客机起飞,当然没有人会想到,同学们中间有多少人未来将乘坐类似的大型客机飞往世界各地求学、工作、旅游、定居。一中聚集了大量优秀的同学,这几乎注定了他们中相当多的人将来要散落天涯,只是兴高采烈的同学们那时正年轻,没有人意识到短短几年内就会到来的离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厦门国际机场工地的大窝棚里住了两天之后,全年级的师生来到了厦门双十中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双十中学的路上,大家惊奇地发现,街道两侧的住宅楼几乎家家户户都安装着电视机用的鱼骨天线,密密麻麻的,蔚为壮观。还有个别住宅楼的楼顶更是夸张地装着高大的塔式天线,感觉相当肆无忌惮。不消说,大家都猜到那是为了观赏金门岛播放的台湾电视节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双十中学校依山而建,校园很大,有全尺寸的足球场和运动场,而福州一中地处市中心闹市,对此只能是望洋兴叹了。双十中学校园很漂亮,还有一个满是热带、亚热带植物的大花圃,为学校提供各种花卉树木,一中也有两个小苗圃,但加一块也不能与之相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双十中学的领导热情地接待了福州一中的老师和同学们,称赞组织这么多同学来厦门参观堪称一次壮举,充分展现了一中各级领导和老师的魄力,并谦虚地表示要向一中的老师学习,将来也组织同学去福州远游。年段长代表一中师生对此表示了热切的期待,并保证会学习双十中学领导做好各项接待工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同学们在双十中学的教室里打地铺。晚上的时候,双十中学的老师从电化教室里搬来了几台电视机,放在教室前面的篮球场上,同学们非常热切地观看了大名鼎鼎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厦门经济特区得改革开放的风气之先,已经把这些电视剧先行播放了,福州电视台是远远落在了后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霍元甲》的时候,水盈产生了一个疑惑。本质上来说,霍元甲也就是广东一个小地方来的民间武师,在大上海这 “藏龙卧虎之地,豺狼虎豹之窝”(注:此句原为文ge中张春桥评论复旦大学之语,姑且借用。),如何能方便地出入督军府、警察局,轻而易举地接触军、警、政各路大员呢?从水盈的生活经验出发,虽然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但是各级大员却从来是只可在新闻电影、电视、报纸、杂志上远观,而不可在生活中近察其待人接物的细节的,于是个个面上仿佛都涂抹了京剧脸谱式的浓厚油彩,真假难辨,高深莫测。因此,水盈觉得《霍元甲》这个电视剧很不真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看了更多类似的香港电视剧,似乎也多有相同的情况,水盈只好认为大概这类电视剧表现的是传奇人物的经历,自然应当与普通人的经验有所不同吧。直到水盈大学毕业,从事了外贸工作,这个疑惑才获得了新的答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基于现实的工作经历,水盈对“钻营”这个词的感受,不再停留于字典上的解释,而有了鲜活的体验。一个哪怕是在最底层的人,只要精于钻营,确实是有机会在这个社会里不断地爬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在这样的人面前,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了,大人物前面森严的门禁和安保,也将形同虚设。随着年龄的增长,水盈发现,愈来越多的证据证明,这样的香港电视剧确实是来源于生活的,那一刻的疑惑只是青年学子的书生之见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水盈出国留学,接触到了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Stanley Milgram的“六度分隔”理论,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个人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这为从生活中得来的朴素经验提供了科学的理论依据,水盈感觉豁然贯通。</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厦门大学参观人类博物馆的时候,水盈心头一直回响着诗经里的著名诗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后来的日子里,看到热切创造新生活的人们,穿着用特殊手段绕过海关进口的二手西装,开着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和满身尘土的“的士头”(小型皮卡),去开山填水,建设新经济技术开发区,水盈不免把在人类博物馆里看到的人类先民艰辛开拓的历史和生活里正在热火朝天呈现的现实联系在一起,感慨这里面多少万年依然延绵不绝的精神传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着又参观了鲁迅纪念馆。鲁迅纪念馆的牌匾居然是郭沫若题的字,不免让人拍案惊奇,因为陶东轩老师在课上介绍过“封建残渣余孽”与“才子加流氓”的著名骂战。现在想来,鲁迅先生泉下有知,对他昔日的骂战对手成了新社会最德高望重的经筵讲师,不知作何感想,是哀耶,怒耶,还是像弘一大师命终绝笔说的“悲欣交集“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鲁迅宿舍的房间大而空旷,陈设相当简单,简直可以用一桌、一椅、一杯、一砚、一笔、一灯、一柜、一床、一席、一枕、一被、一帐来概括。那个时候,各种纪念革命先驱的地方,一律突出其人生活方式的简朴,这样的布置倒也不出意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是,这朴素到简陋的家居布置营造出了一种黄卷青灯式的孤寂生活,给人的感觉仿佛厦大相当苛待鲁迅。但实际上,厦大对鲁迅是非常重视的。鲁迅在厦大每月领取四百块大洋的薪水,足以支撑当时当地极其优渥的物质生活。并且鲁迅是非常活跃的,呼朋引伴是生活里的常事。先生又与厦大的文学青年交往密切,指导他们成立了“泱泱社”和“鼓浪社”两个文学社。难道先生的朋友、学生或者文学青年来访,只能坐在床沿上么?水盈想起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里的描写,觉得这样的鲁迅纪念馆,看起来倒更像是陈景润纪念馆,而且凑巧得很,陈景润正是厦大数学系毕业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午饭是在厦大的食堂吃的,时近下午一点,大学生们早已经吃了午饭,食堂也打烊了。厦大食堂专门为远道而来的一中三百多位师生再起炉灶,做了汤面,里面有青菜、肉丝,还外加一个油煎的荷包蛋,味道相当不错。三百多位师生这一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住到哪里,到处都有热情的接待。看来一中建校八十年以来,桃李满天下,影响力着实非同小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游览南普陀寺的时候,在寺内走马观花一番之后,同学们纷纷穿过寺庙后门,一路欢声笑语,奔向寺后小山之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之前在厦大鲁迅纪念馆,水盈见到了鲁迅和厦大“泱泱社”文学青年在南普陀寺背后小山岗上的坟前留影。照片上,仿佛论语名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里的场景复现,五位文学青年环侍左右,或坐或卧,有庄有谐;鲁迅身着长衫,在正中倚着一块墓碑而坐。墓碑看上去空空的,只有一个突兀的“许”字,原来拍照前鲁迅特意将这“许”个字涂成了深色。看起来先生那时确实是已经心有所“许”了,而且是生死与共的那种。观看照片的时候,水盈暗自感叹,这样匪夷所思的浪漫殊非寻常人能为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跟着同学们一路登山,一边按记忆去搜寻了一下照片拍摄的地点,最后来到一块岩石附近。墓碑还在,“许”字却已经湮没难辩了。那时候,国内的旅游业还处于初创的阶段,南普陀寺后的山林没有经过人工的打扰,地形地貌与几十年前几乎没有差别,除了年年不知为谁而生的萋萋芳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后来看资料上说,鲁迅等人拍完照片以后,随行的林语堂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特立独行,也来了兴趣,陪着“许”字墓碑也拍了一张。水盈想,林语堂后来一定知道了真相,想来要对自己不解风情、大煞风景的举动后悔不迭;林语堂也一定想得到,这种东施效颦的花边趣事一定会被记录进历史,成为伟大人物张扬个性的陪衬,这一点恐怕会使他更加羞愧难当。</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改天,去鼓浪屿参观。大家排队步行来到思明南路乘轮渡。这一带的骑楼是闽南特色,在福州茶亭街也有骑楼,二者极度相似,看着非常亲切。到了鼓浪屿,参观了郑成功练兵与驻军的地方以及日光岩,又到奇幻的菽庄花园参观。最后,是自由活动。水盈在鼓浪屿精致的小街巷里徜徉,想着这里是父亲少年时生活的地方,于是特别留心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父亲那时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鼓浪屿的沙滩上,双十中学的老师介绍,鼓浪屿这一带的洋流非常奇特。某一年,有一个人试图从鼓浪屿下水,游到金门去“投奔自由”。他奋力游了几个小时,终于上了岸,以为到达了目的地,于是大呼反动口号以求引起关注。谁知他只是被回旋的洋流冲回了厦门本岛的沙滩,被闻声而来的革命群众扭送到了派出所。年少的同学们当时听了都乐不可支,个个哈哈大笑。几十年后,同学们都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如果还能想起这位生不逢时的歹命偷渡客,会不会感慨,能拥有自主的选择是多么的幸运、多么的可贵呢?还有那位抱着两个篮球投奔怒海的林毅夫连长,他又是多么侥幸呐!写到这里,水盈下意识联想到林连长,大概因为林连长本名唤作林正谊,很不巧犯了福州一中前身——正谊书院的名讳。(注:两个篮球的故事,林连长本人在功成名就之后,矢口否认,但坊间广为流传已久,言之凿凿,相信并非空穴来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时候,年段长忽然要求紧急集合。大家按班级刚刚列队完毕,各班的班主任就开始清点人数,看着气氛很有点紧张。原来,年段长在沙滩上发现了一双凉鞋,再三呼唤鞋子主人,却无人应答,担心有学生被洋流冲走,于是立刻集合队伍清点人数,结果,点了三遍,一人不缺。回去的路上,离开沙滩,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小石子遍地的路上,有同学大呼自己的鞋丢了,原来他赤脚在沙滩上走的爽了,忘记了一切,直到被路上的小石子硌着了,才惊觉自己还赤着脚。一直到刚才,年段长还在队伍里一再询问,谁丢了鞋子。我们这位同学的灵魂一直流连鼓浪屿的旖旎风光之中,乐而忘返,仿佛被“包裹雨伞枷,文书和尚我”式的口诀催眠,以至于最后找不到“我”跑到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开厦门的那个白天去集美学村参观,在鳌园,全体老师和同学列队祭拜了陈嘉庚先生墓,向这位被毛主席誉为“华侨旗帜,民族光辉”的华侨领袖致敬。鳌园里有非常多——多到感觉非常铺排的青石雕刻。这些石雕精美绝伦,让人无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参观完集美学村,当天傍晚,大家乘火车回福州。午夜时分,经过了一个多星期的舟车劳顿,同学们看着都不太精神了,坐在硬座车厢的座位上互相依靠着,昏昏欲睡。水盈坐在车窗旁边,与对面的同学合力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夜风一吹,清醒了很多,望着窗外茫茫的黑暗出神,想起了这些天看的鲁迅,想起了他的《夜颂》,想着他写《夜颂》用的笔名“游光”里暗含的微妙意味——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组织这次大型远游活动的领军人物是年段长关忠华老师。关老师时常穿一件洗到发白的绿军装,他另外还有一件分似乎是海军军装的蓝色衣服,看着和机械厂的工装有点像,这些让水盈有时会想到大院的孙伯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老师上的是政治课,但他上课从来不照本宣科,甚至可以说是自由发挥,授课内容与课本上的条条框框几乎完全无关。这固然使同学们在应试的时候遇到不小的麻烦,毕竟单元考和期中期末的大考都是死扣课本的文本叙述的。不过关老师讲课的内容紧扣当下的社会脉搏,语言上文采飞扬,同学们还是很喜欢听他类似长篇独白的演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正因为这样,初中前两年,水盈都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应付政治课的考试,无可奈何之际,也就只能靠自行阅读课本,加死记硬背、临时抱佛脚来应付了事了,反正政治课的成绩也就是那么回事,谁心里想必都有数,家长、班主任老师也都不太上心,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就得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上课,关老师讲起来欧阳海的事迹,并讲到了小说《欧阳海之歌》。老师问同学,有谁知道《欧阳海之歌》的作者?水盈小学的时候,曾经在小李叔叔家,和李家小姐妹她们一起翻箱倒柜找书看,在箱子底发现过一本《欧阳海之歌》。不出意外只有水盈知道答案,毕竟这部书和同学们有一代人的距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师接着讲了这部书的传奇故事,作者金敬迈仅用二十八天就创作了这部三十万字的小说,小说轰动全国的时候,一中的同学用接力的方式全本朗诵。水盈知道书的厚度,惊叹于完成这两件事情需要的意志力,也被人在精神感召之下迸发的力量所震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师接着顺带大略地提了一下小说作者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水盈和同学们尚在少年,不能理解个中滋味,老师也未做过多的展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回想起来,水盈觉得,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在作者的塑造之下,更像一位青年知识分子,内心始终徘徊在红与黑的边缘,按当下的网路话语来说是精神内耗严重,气质上不像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底层劳动人民的儿女,更不像是一位能够不假思索接受上级指示,并不折不扣给予执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在刹那间,水盈甚至产生了一种推测,也许这种徘徊在边缘的感觉,对于整日沉浸在崇高理想与道德情操宣教之下的人们,会有灵魂上的共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山东电视台的电视连续剧《水浒》的武松单元首播兼热播之后,关老师上课时候问大家:“最近播的电视剧《水浒》大家看了么,武松是不是一个英雄?” 同学们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是革命英雄主义的教育,心里当然都有默认的答案。水盈也不例外,虽然家里没有电视机,还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但是凭着对原著的阅读感受,也认为武松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汉。然而既然老师这样明知故问,大家也不免有些动摇,在犹疑中望向老师,等待他来宣布答案,课堂上一片寂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老师沉吟片刻,见没有同学勇于提供反潮流的答案,忽然转过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草菅人命、杀人如麻”几个大字。惯常来说,关老师板书的字比一附小黄老师的字还要大,写着写着就有溢出黑板的风险,这一次的字更是横贯整个黑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老师转过身来,面对同学们惊愕的目光,斩钉截铁地下了一个断言:“武松是一个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恶棍!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水盈熟读水浒,听了关老师的话,马上想到了无辜死在武松刀下的张督监家的仆夫和使女。没想到关老师接下来不仅讲到了无辜死在武松刀下的被压迫的底层劳动人民,还表达了对潘金莲深切的同情,这让水盈感觉如雷贯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年后,戏剧鬼才魏明伦的川剧《潘金莲》问世,引发社会各界的大讨论,争议甚至外溢到港台,成为一时的文化热点。凯南这时候每年有一些书报费的补贴,凤鸣做主订了一份《每周文摘》。《每周文摘》是福建的省委机关报《福建日报》办的小报,每周一期,报纸集时政经济、历史文化、教育科技、体育健康、社会百态等诸多内容为一体,题材多样,内容丰富,风靡省内外。水盈很喜欢看这份办的生动活泼的小报,感觉比学校给每个班级订阅的包括《参考消息》在内的几种大报更有看头。对于戏剧《潘金莲》这样的文化热点,《每周文摘》一如既往跟得很紧。水盈饶有兴味地追着看《每周文摘》从全国各地乃至港台报刊上搜罗的文章,只是有关老师的惊天宏论在前,再看到各种不经之谈,心中已是波澜不惊,唯有对关老师的敬佩之心,更加深了一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惜关老师因为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一直不能得到解决,初二的暑假调动工作去了三明的一所中学,担任副校长的工作。唉!在那时候,为一位能力出众、魄力超群的老师解决老婆孩子的省城户口是无解的难题。当然,从这个侧面也不难看出,没有产出力的乡村经济和半死不活的城市工商业,要支撑城市的生活是何等的困难重重,也就只好从严把控城市人口的数量了。从此,三百同学出游三百公里的壮举成了绝响。虽然还有各种全年级的外出活动,比如到鳝溪野炊、到鼓山和洪山桥远足、参观第二化工厂等等等等,但是最远也只是到莆田的湄洲湾海边军训十天而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老师走了以后,政治老师换了一位完全死扣课本的老师,没有任何个人的发挥,把课本从头到尾,按章节总结成大写一二三四和小写1234的条目纲要,让大家记成笔记,方便记忆和考试。初三这一年,水盈终于不再为政治课的考试烦恼,而且成绩第一次到达了以前可望不可及的九字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是挑战权威和权威接受挑战的时代,学生们也不可能不受到社会思潮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在操场上开全校大会,某一位德高望重的校领导过于冗长乏味的说教引发了同学的不满,嘘声与哄笑声从高中同学的方块中首先爆发,并迅速蔓延到初中方块。眼见这位领导弹压不住,朱烽校长发了声,控制了局面,并宣布散会后,各班带回去整顿。水盈受党教育多年,知道整顿意味着什么,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周的惶惶等待之后,预期的政治风暴并没有发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的人们深受连篇累牍的流行宫廷政治电视剧熏陶,也许会市侩地用阴谋论把朱校长解读为一位深谙人性的官场高手,既保全了老领导的面子,又没有逆潮流而动,动用高压手段制服学生,波澜不惊地平息了事态。然而在八十年代那样的环境之下,大家不是这样看的,人们普遍地还是认为,朱校长是一位思想与时代契合甚至还有所超前的开明的校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在这样一位校长的掌舵之下,秉持教育的方针似乎更注重培养人的全面发展,而不是一味地以成绩论。当然,从另一个的角度来看,虽然高考才是最终的指挥棒,可是如果一味地死啃书本,终究还是有损一中作为一省之人望的威名的,也确实非常有必要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做出一些举重若轻的动作,来压制“我校要是有这种的生源,会更厉害”这一类的物议,以证明一中不是只靠高分收进来的学生,而是真的有些与众不同的招数。这样即使不能使社会大众更加心向往之,至少能够让教育界的同行们刮目相看、心悦诚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总的来说,一中是个非常有趣的学校。朱校长等一干校领导去美国、香港等地参观考察了一圈,回来后高屋建瓴地强调素质教育。任课老师们就难免表里不一了,内心深处对分数还是看得很重,对学生的课业训练一点也不曾放松。在这种矛盾的混合体里,听话的水盈看了不少课外书,功课也没有拉下,回想起来,感觉还是不错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了践行先进的教育理念,一中早早就开设了电脑课程。因为经费充足,在八二年,一中就实现了上电脑课每个学生一台电脑,在初中开设了BASIC语言程序设计课程,在高中开设了dBase II数据库系统、计算机组织结构原理、模拟电路和数字电路的课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劳动生产技术课,除了高考那个学期,其他每个学期都有两周的课程,学习电子电路的设计与实作、还有园艺、农艺等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一直以来也非常强调音乐课和美术课,只是可惜水盈既没有继承爸爸凯南的音乐天分,也没有继承妈妈凤鸣的工艺美术才能,两门功课都是混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的音乐课老师是李再兴和流苏,他们设计了和一中的地位相匹配的音乐课程。学生一开始就学五线谱,学习打拍子,老师要求学生自己能识谱试唱新歌,还要练习听力,能记录简单的钢琴曲谱。福建这地方没有和这种积极进取的课程计划匹配的教材,就从上海采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打开新发下来的音乐课本,在《爸爸的祝福》这首歌上停了下来,想起了那个夏夜的流星。学这首歌时,她下了些死工夫,学到烂熟,直到今天还会哼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音乐欣赏的环节是同学们最轻松的时间,老师们用一个看着很高级的三用机(注:三用指广播电台收音、磁带播放和录音),播放了很多各国名曲给大家听。课后要写的赏析的感受就很不轻松了,老一辈人反反复复传授的经验教训言犹在耳,贪图一时享乐看来真的是有后果的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音乐赏析也有出状况的时候。上高一时,在欣赏了《梁祝》等曲目之后,老师要求写听后的感受,其中有一个题目是,为什么说《梁祝》是一首健康的表现爱情的小提琴协奏曲。水盈几天都没有憋出足够的字数,正在苦恼呢,年段长突然火急火燎地到每一个班宣布,取消这次音乐课的赏析作文。水盈如释重负。原来是有家长告状,让小小年纪的孩子大谈爱情,不是鼓励早恋吗?还有什么健康可言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朱校长对这起事件非常不屑,开大会的时候,公然说,美国中学生的问题是早孕。言下之意,早恋算什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音乐、美术、体育、电脑、劳动生产技术等等旨在培养学生综合素质的课程上,水盈表现乏善可陈,相当辜负一中领导和老师的期望。不过东方不亮西方亮,水盈还是收获了一项不在素质教育考量范围内的技艺——打扑克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是在水盈刚上小学那会儿,放暑假的时候,大人们上班走了,设计院家属大院里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就从家里搬出桌子、椅子,放在树荫下,开始打扑克。那时候,整个家属院只有寥寥几台收音机,没有一台电视机,所以玩扑克几乎是唯一的娱乐。说句题外话,扑克这玩意经过了文化大革命,居然能一直流行下来,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因为从理论上来说,扑克至少和“封资修”里面的“封、资”两样有关。等到“四人帮”被打倒,大家才从批判材料里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原来伟大领袖的夫人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扑克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水琳和小李叔叔家的小姐妹闲极无聊,常常跟屁虫似地围着小哥哥、小姐姐们的牌桌看热闹。放寒假的时候,小哥哥、小姐姐们都躲在不知哪一家的屋子里打牌,水盈她们做不成跟屁虫,很是失落。水盈不太甘心,时时趴在窗口向院子里看,希望有路过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召唤自己去做跟屁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三年级暑假的时候,水盈用省下的冰棍钱,和小李叔叔家的姐姐合资,去家附近的旗汛口百货商店买了一副扑克牌。这下子终于不用再做跟屁虫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凯南一样,小李叔叔和李家阿姨也都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那时每年大学招生不到二十万人,大学生比今天的博士生还稀贵。有虎爸虎妈在前,李家姐妹也不是吃素的,在看牌的时候早已经学会了流行的几种打法,并且参悟了不少高级的技法。水琳虽然年纪最小,可是很争气,一点不输给三个小姐姐,也是早已掌握了这几种流行玩法的规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到了暑假和寒假,水盈姐妹早早做完妈妈布置的家务,就跑去找李家姐妹玩牌。四个人在小李叔叔家的饭厅里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几乎天天如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开始水盈姐妹技不如人,老是输。水盈不服气,回到家便拿出牌自己摆弄,琢磨,并且苦练交错式洗牌和花式发牌技术,这些是小哥哥、小姐姐们在牌桌上炫技的时候看来的。水盈记忆力不错,所以首先学会了记牌,然后慢慢学会了算牌。水琳看上去更聪明,并不需要专门花时间,就能从牌局里直接学习提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渐渐地,每当李家姐妹提高了牌技或者制造了新的陷阱,水盈和妹妹几次之后也能识破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四个人成了棋逢对手的牌友。水盈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很大的牌瘾,平时上学还好,到了寒暑假,一天不摸牌,就全身难受。可惜好景不长,小学毕业那年,小李叔叔一家突然神秘地调走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年头,跨省异地并且是两口子同时调动工作实在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水盈失去了总角相交的朋友和牌友,相当失落,不过还好妹妹可以陪着打打争上游聊以解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水盈和妹妹都上了一中。凯南工作日渐忙碌,干脆让两个女儿都在一中自行解决午饭,既不用特地准备午饭,也省得两姐妹中午来回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福州乃至整个福建对学校提供午饭这事,有一个听起来文绉绉的说法,叫做“寄午膳”。水盈在学习文言文的时候,对这个说法发生了兴趣,动用了陶老师教的解字法自行探究了一番。“寄托”二字并列成词,所以“寄”是委托的意思,“膳食”两字并列成词,“膳”显然是伙食的意思,于是“寄膳”自然与“寄食”意思是相同的,都是委托办理伙食的意思。至于为什么要用这样文绉绉的掉书袋式的说法,水盈想来想去,推测原因大概不外乎孔乙己说的那句名言—— 读书人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另外,福建的学校把年级称为年段,这也是颇有些异样的叫法。水盈读中学的时候,著名围棋国手聂卫平聂旋风在一连三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所向披靡,拿下了所有之前不曾输给任何一位中国棋手的日本超一流棋手,在中国掀起了经久不息的围棋热。趁着这个热度,另一位棋手陈祖德的自传《超越自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里播出。水盈因此了解了日本围棋的段位制,水盈由此想到,“段”字应该有等级的意思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凯南为姐妹俩各准备了一个饭盒。因为用的是那时候最常见的铝饭盒,为了避免被其他同学拿错,凯南在饭盒盖上分别刻了大大的“盈”字与“琳”字两个空心字。凯南作为资深机械工程师的特质在这时候就充分体现了出来,他用的是机械图纸上签名用的宋体字,刻划得相当漂亮,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平淡无奇的铝饭盒因有了这与众不同的纹彩,在老师和同学一众素面朝天的饭盒中光彩夺目、鹤立鸡群,既省去了水盈和妹妹翻检自家饭盒的麻烦,又免于出错,真是一举两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开始,有不少老师同学看这字刻得实在好看,以为水盈父母单位有传说中先进的激光刻字机,纷纷询问水盈姐妹,想着也能给自己和家人刻几个饭盒啥的,得知是水盈爸爸的手工制作,啧啧赞叹之余也只能作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凯南每天早上在铝饭盒里面各装上二两洗净的米,水盈姐妹把饭盒带到学校,要先去食堂外面的水池装水。水池上方架着五、六个铸铁水龙头,姐妹俩拧开水龙头,往各自的饭盒里加一些水,然后进到食堂里面,把饭盒摆在指定的一个四方形大木蒸笼里。</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任何地方,年头久了都不免有些故事。即使食堂外面平平常常的水龙头,因为陪伴一中经历了悠悠岁月,也就有了自己专属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一的一天,开年段大会,年段长林老师点名批评了一位林姓同学。福建林姓众多,有“陈林半天下”的说法,林老师和林同学虽然都姓林,但并没有亲缘关系。因此,林老师批评林同学的时候,也就没有蕴含自古以来就广为人们称道的大义灭亲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老师批评林同学,早上在饭盒里装了水以后,自顾走人不关水龙头,浪费资源。林同学血气方刚,很不服气地站起来宣称,那是因为,他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林老师来到了自己身后,排队等待装水,才特意不关水龙头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林同学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困局,就仿佛犹太女婿带上岳母送的两条领带之中的一条时,面临的处境——那来自岳母的灵魂诘问——你难道不喜欢另外一条么?!不关水龙头固然是浪费宝贵的水资源,可关水龙头还是目无尊敬的师长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老师愣了一下,看起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个时候,还远谈不上有以人为本的观念,所以,林老师也只能尊从历史逻辑,告诉林同学,以后还是以节约资源为要,然后招手示意林同学坐下,转入新的话题,不再追究这件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课的时候,炊事员们会负责把盒饭蒸好。十一点半放学以后,寄午膳的同学就陆续来到食堂取饭盒。食堂里还卖热腾腾的菜汤、炒青菜、荔枝肉等,花样不多,味道尚可,好处是量大价平很实惠,一份青菜加一份肉只要几毛钱。有的时候,菜品里忽然出现了凤尾菇,那当然是同学们在劳动生产技术课上的收获。有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油炸非洲鲫鱼块,那八成是同学们在生物课上解剖完再用显微镜观察画图后的试验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鱼的来源本来是个不公开的秘密,可是一次生物课后,有一位高姓同学一时手欠,把他解剖过的活鲫鱼剁得稀烂,被老师严厉批评。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这鱼在配合完成教学实验重任之后,还要送到学校食堂做成炸鱼,来回笼教学经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起来,虽然按照林桐副校长说的,一中在教育经费上堪称百万富翁,比香港培正中学之类的传统名校犹有过之,实际使用这些钱的时候还是非常注意厉行节约的。音乐课上学过歌曲《美丽岛》,里面唱到:“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三十多年过去了,依稀是一中老师们的谆谆教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进午膳”的时候,各个年级都有预先分配好的饭桌,一个大圆桌可以坐八个人。学生们坐在一起“进膳”,边吃边聊各种趣闻,总是闹闹嚷嚷的,水盈因而结交了好几个同年级其他班的同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约到了中午十二点,大伙儿都吃完了午饭。这时离下午上课还有两个小时,同学们便各寻去处,有的到教室里做功课,有的在校园里闲逛,有的溜到校外玩耍。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多后,水盈发现一中老师在午休时间对学生不闻不问,放任自流,胆子渐渐大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把扑克牌带到了学校,午饭后就召集牌局,女生大都对打扑克不感兴趣,经常只有男生响应。几次过招之后,男生们惊讶地发现,年段里居然有一个这么会打牌的女生,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上了牌桌便现出凌厉的气势,还常常料敌先机打出妙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没有对父母隐瞒在校内打牌的事,凯南夫妇平时从不玩牌。虽然凯南本质上是个才子,二胡、手风琴啥的都能来两下子,但是限于环境,没机会发挥,又从不和大家一起玩牌,显得在日常生活里很沉闷、很无趣。凤鸣一则认为打牌浪费时间,二则受家庭影响,认为打牌有赌博的嫌疑,所以也从来不玩。但是两人好像事先商量过似的,居然都没有反对水盈打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与江南一带出产风流才子不同,福建学子的典型形象是埋头苦读,死读书、读死书,所谓才华不够,用功来凑。在凯南和凤鸣看来,水盈就是寒窗苦读典型中的典型,平时已经用功到他们认为有些令人不放心的地步了,所以两口子都担心水盈弦绷得太紧容易断,反而认为玩玩扑克牌能放松精神。再说,水盈一向自制力很强,相信她可以做到张弛有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凯南又另有一份担心,在校内打牌是违规的行为,因此有点害怕水盈被老师捉住不好收场,要是运气不好再来个记过处分,那就得不偿失了。水盈让爸爸放心,自从寄午膳以来,从来没有看见老师中午到学校来过。凯南这才略略安心,不过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千万不要被老师发现,万一被发现,要诚恳地承认错误,求得老师的谅解。水盈自然是满口答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见父母对打牌没有异议,水盈从此更加有恃无恐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二分科的时候,水盈选择了文科。一天午休时间,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里。水盈和三个同学在牌桌上鏖战正酣,还有几个同学观战。大伙儿都全神贯注,没有发现班主任已经站在身后。班主任一把从水盈手上夺过牌,严厉地盯了她几秒,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教室。同学们感受到了这沉默中透露出的威严以及不确定性,赶紧散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水盈带了一副新牌到学校,午饭后又召集同学打牌。有调皮的同学问她:“你们这些好学生,平时拿老师的话当圣旨,怎么也搞阳奉阴违?” 水盈满不在乎地回答:“一中的学生学习一贯是靠自觉的,如果需要老师在后面督导,那就不是一中的学生了。所以一中的老师是最宽松的,从来不会在午休时间来讨学生嫌。班主任昨天一定是偶然有事早到,以后肯定不会专门搞突然袭击。要这么干就不是一中的老师了。” 虽然这么说,水盈也知道,班主任之所以没有对几个打牌的学生兴师问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成绩都不错。万一有一个人成绩掉了下来,午膳后的牌局就注定要完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班主任果然没有再来,水盈的牌局一直持续到高三上学期结束。高三下学期,一中所有的应届生都全力以赴备战高考,中午要么休息,要么学习,谁也没有心思再玩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中开设了各种各样的课外兴趣小组,但总的来说还是兴趣为主,比较松散,训练强度比师大附中逊色许多。师大附中动用专门的师资进行定向培训,连续几年出了几个超级尖子,在几个国际中学生奥林匹克学科竞赛中斩获金牌,对一中形成了压制性优势。还好这时有一位沈同学,少年英雄横空出世,拿到了国际中学生化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为一中挽回了些许颜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沈同学是水盈在一附小时候的同班同学,都在黄老师手下,成绩很好。初考时,出了和他的姐姐初考时一样的意外。监考老师不知何故,总在沈同学身边徘徊逗留。沈同学以为监考老师这样做是在暗示自己的解答有重大问题,因此心理失衡,大失水准,只考上了末流中学。这件事情,水盈最初听到的时候,也和转述此事的同学一样,感慨命运的无常。现在想想,也可能仅仅是监考老师觉得,从沈同学那个位置可以更好地观察整个考场而已,纯粹出于偶然。而姐姐的前车之覆,看起来对沈同学的心理倒确实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考那年的暑假,水盈曾经看见沈同学站在晋安河的桥边,望着浑浊发黑的河水发呆,心里很是同情,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以实质性地帮助自己的同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附小的传统是班主任老师把学生从一年级带到毕业,再回到一年级重新开始,如此循环往复。水盈所在的六年一班是黄老师文革后带的第一届毕业班,在这次初考中大获全胜。全市的前十名中,黄老师班上就有五名学生,乔松也在其中,考上一中的同学更是多达十五名,比除了实验小学之外的其他小学全校考取一中的总人数还多出许多。沈同学也是黄老师的爱将,竟然失手。黄老师做了家访,坚决不同意沈同学去末流中学报到,要求他回一附小复读。那一年,正遇上中国的小学修改学制,改五年制为六年制,沈同学、乔松、水盈等成绩优秀的学生直接从四年级升入六年级如期毕业,剩下四成的学生分流到五年级。黄老师因为这次初考的辉煌战绩,被一附小固定放在六年级毕业班把关,所以沈同学回学校也可以继续留在黄老师的六年级班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老师回到学校,把这想法向祁校长汇报了。虽然黄老师是学校头号教学骨干,这次初考又为学校赢得了极大的荣誉,面子很大,祁校长还是选择了坚持“按上级规定办”的原则,直截了当拒绝了她的请求,明确表态这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黄老师也有她的原则,就是做为一个教师教书育人“一切为了孩子”的基本原则。黄老师据理力争,最后和祁校长拍了桌子,怒吼:“这个孩子就毁了!!!”水盈曾听到同学传言,说当时对抗之激烈,已经到了要动手打人的程度。水盈每每想到这事,都恨自己不在现场,不能躬逢其盛,心中的感叹是:黄老师不愧是从长乐梅花镇出来的女人,这事办得够彪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老师金刚狮吼,祁校长气为之夺,很识趣地怂了。和所有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一样,祁校长是经历过社会风浪的,他一定想得到,倘若被女下属打耳光啥的,传扬出去,笑话自己软弱无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最大的可能是被加上桃色的花边,四下流传,那就有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学校里威风扫地不说,回到家,老婆那里怎么交代得过去。种种选择之间孰轻孰重,凭借祁校长的社会阅历,想必一瞬间就能够掂量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同学于是得以回炉一附小,坏运气也一去不复返,从此开始了一路开挂的学霸生涯。这一年,福州初考增加了保送制度,沈同学以年级第一保送至福州一中初中部,然后在中考时又保送至福州一中高中部,高考时凭借国际奥林匹克化学竞赛金牌保送到了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了博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面还有一点小小的波澜。沈同学这一届的化学奥林匹克集训队是在厦门大学化学系培训选拔,沈同学在平常的训练中成绩一般,很不突出,但是选拔考试的时候,却发挥得非常好,夺得了全队第一。厦大的领队老师决定,既然事先规定了选拔考试成绩是入选国家队的最终标准,那就得按规矩办事,让沈同学入选。沈同学也果真不负厦大老师的秉公拔擢,一举夺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旁观者的角度,很容易得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结论,沈同学获得奥林匹克学科竞赛金牌,就像为一中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然而,实际上,这是相当不容易的,这层窗户纸即使不是牛皮做的,至少也是厚厚的牛皮纸做的。除了沈同学的天赋与努力之外,还有多少幸运的成分,黄老师这样一位正直的老师是比金牌更加可遇不可求的,居然就被沈同学遇上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沈同学的辉煌成绩注定载入福州一中的校史,黄老师的故事更不应该被忘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开一中三十年后,同学之间偶尔聊起一中同学的特点,有了这样的分析:一中大多数同学的个人能力是非常强的,但为人处事多保持着不党不群的姿态。有道是“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一中同学有不屑结党营私的清高,但也缺乏为有意义的事业协同合作的能力,两边不靠,往往只能独善其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有时候想,福建省最好的中学聚集了一群学业最拔尖的学生,鼓励互相竞争,再加上教育过程中缺乏对现代社会合作精神的培养,才出现了这种现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另外,有些班主任老师和任课老师,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看不起从事经济活动的个体经营者,动辄贬损学习不好的人只能去做“二盘三”(注:福州话,小、微中间商),这样也极大影响、限制了同学们在选择发展方向上的视野,和对自身潜在能力的挖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