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亲,你走了,去了天堂。</p><p class="ql-block">弟弟悲咽而手足无措地站在病床前。妹妹跪在床头,拉着你的手,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有点儿像村妇——上山下乡时见过的哭丧村妇。可是,我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你,下意识里感到某种解脱已经来临,于你、于我都是如此。</p><p class="ql-block">走之前,你曾经睁开紧闭了七天的双眼,目光扫过床前的每一个人,包括医护人员,好像在搜寻着什么;没有人知道你在找什么,或是在找谁。最后,灵魂终于挣脱了肉体,飞走了。医生在撤掉呼吸机等设备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缕白烟从你的头顶升起、飘散。不知道别人是否也看到了这缕白烟;不知道这缕白烟是否就是你的灵魂。</p><p class="ql-block">灵魂出窍的你,此刻很安静,脸色虽然极其惨白,但却有了平时少有的几分安详,没有了往日里的盛气凌人,没有了日常的高傲与冷漠,没有了一辈子的威严与蛮横。你此刻的这种安详,对于做了你七十年女儿的我来说是难得一见的,所以,我很乐于见到你此刻的这种安详。</p><p class="ql-block">七十年来我所熟悉的,是你的高傲与冷漠,是你的威严与蛮横,是你的盛气与戾气。你还记得吗,你将刚刚断奶的我丢给我的外婆(你的母亲),自己跟随丈夫(我的父亲)去了北方的一个大城市,更大的城市,直到我三岁时才将我接到你的身边,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没有感到母爱的亲切与温暖,还不如和外婆在一起时开心呢。</p><p class="ql-block">你还记得吗,回到你身边的我,由于新的环境以及你的冷漠,更因十分想念外婆,不久我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烧得口吐白沫,神智不清,人们说是“抽羊角风” ;父亲所在学校的医务室的医生也没有医治办法,于是你选择了放弃,将我丢弃在医务室里;后来,医务室的领导扛起我向学校外跑去,拦下一辆卡车将我送到市里的大医院,我才活了下来。当时我虽然被烧得迷迷糊糊,但被人扛着、奔跑着的情形,却奇迹般在脑子里记下了,直至今日一直记得且将永远记得。</p><p class="ql-block">病好后我又被送回到外婆家里。再次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我已经六岁多了,该上学了;此时妹妹已经三岁,弟弟也一岁多了。你对妹妹、弟弟尤其是弟弟还是很关爱的,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怀和温暖,起码从我的角度来看,比给我的关注要多得多。你还记得吗,弟弟小的时候淘气,用铁制玩具手枪打破了酱坛子,你不仅没有说弟弟,反倒大声斥责我没有照顾好弟弟:“你这没用的东西!”你还记得吗,有一天吃晚饭,我端着汤碗由厨房到房间,因为走廊里的昏暗,更因为汤碗的烫手,我摔倒了,碗碎了,汤洒了;你没有关心我摔坏没摔坏、烫着没烫着,“啪”的一声,一记耳光耳光打得我满眼泪水;同走廊的邻居阿姨拦住了你,我没有再挨到第二下;但是这记耳光,啥时候想起来,我的左脸都会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有一次父亲去北京学习,时间应该不短,因为你经常写信给他;每次信写好了、封好了,都要由我去邮局寄出,其中有一次我在信封上面看到一行后写上去的字:“回来时给晓娜(我妹妹的名字)买一条布拉吉(连衣裙)”。看着这一行字,站在邮局门口,我迟迟没有将信投进信筒,心里一阵阵悲伤,也充满一点点期盼,盼望父亲买回的布拉吉也有我的一条。我悲伤、期盼了好长时间。还好,父亲没有让我失望。看着这条布拉吉,我兴奋得夜里睡不着觉;穿着这条布拉吉,我高兴了好久好久。</p><p class="ql-block">遗憾的是,我的很多期待、多数时候是得不到的。比如,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你和父亲决定带我们去公园。那天我早早起床,做完家务,穿上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衣服,下楼恭敬等候。但是,最后被你告知:“你别去了”。看着父亲骑着永久牌二八自行车驮着妹妹,你骑着凤凰牌二六自行车驮着弟弟,悠悠地远去,留下我独自看家,那种失落感真的难以忍受,也无法描述。类似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一开始我都会独自流泪很久,很委屈、很难过,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意外去世以后,你的高傲与冷漠更甚了,你的威严与蛮横更重了,你的盛气与戾气更浓了,就连妹妹弟弟也不堪其苦,难以接受。委屈流泪、失声痛哭成了家常便饭,除了背地里时常抱怨,实在是无可奈何。妹妹弟弟委屈流泪的时候,愤怒抱怨的时候,我还得替你解释,替你安慰;可是有谁来解释于我、安慰于我呢?没有,从来没有。</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慢慢长大了,下乡了,工作了,结婚了,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你,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不过好景不长,弟弟妹妹也自成小家之后没几年,你就到了退休年龄。你一门心思想与儿子一起生活,儿子是你的骄傲,北京名校的教授;但因为你黑眼白眼看不上儿媳,儿媳也不待见你,两个人水火不容,儿子夹在中间受气;无奈之下你决定和我一起过,按照你的说法:“我养了你小,你就必须养我老”。其实,妹妹和我在同一个城市,你也可以选择与她一起生活;但是你嫌弃妹妹不会做饭,对妹妹的丈夫也不是很满意;不过在我看来,你实际上是偏爱妹妹,怕她辛苦,不忍心让她受累。</p><p class="ql-block">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任何婉拒都是大逆不道。好在当法官的丈夫通情达理,你对这位法官女婿也青眼有加,所以最初的几年里,大家相处虽然谈不上开心愉快,但也还算融洽。后来,因为法官丈夫的出轨,我离了婚,独自带着儿子;你仍然选择与我们一起过活。</p><p class="ql-block">很快,你又回到了从前——我儿时所熟悉的母亲,几年短暂的相对的“融洽”立即被击得粉碎。比如,早上起床后将厅里的窗子打开通风,你说外面有雾霾,斥责我不应该开窗;当我觉得空气欠佳不开窗子的时候,你又责问为什么不开窗?“你要憋死我!”按照你“三分钟”的要求为你煮鸡蛋,你总是嫌计时不准,不是煮老了就是火候不够,即便专门买了定时器也依旧如此。看到电视里播放西藏风光的片子,我自然而然出声赞叹“西藏的天可真蓝”,你一句“也没人说不蓝啊!”立马怼得我没了言语。</p><p class="ql-block">天气的好坏,有没有雾霾,不在于电视的播报,更不在于别人的认知,而决定于你的感受;煮鸡蛋的火候到没到,不在于我看得准不准,也不在于是否使用了计时器,而取决于你当时的口感;酸菜是否好吃,不在于你是南方人吃不惯,也不在于它有没有营养,而完全取决于你啥时候想吃;蒸菜还是炒菜,不在于事先征没征求你的意见,而在于你吃菜时的心情,你说要吃炒菜的时候,其炒菜不是油大就是太烂了或是太硬了(蒸菜也是如此);你开始喜欢喝粥了,全家人就必须都跟着喝粥,完全不考虑其他人(主要是你外孙子)的需求;你决定不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得饿肚子,儿子常常借口去同学家出去填饱肚子……总之,我和妹妹、弟弟,乃至于我的儿子、你的外孙子,我们(尤其是我)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在你心里全部被认定为是错误的,是完完全全不合你的心意的;对我们的言行,你在心里都早已预设为是对你的侵犯和伤害。</p><p class="ql-block">在你看来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外人看来更是不值得一提。但是,时时如此,处处如此,事事如此呢?对于我和我的儿子来说,那就是一种精神折磨,没有亲身经历,是感觉不到那种心痛与无奈的。儿子(你的外孙子)聪明且自立,上初中立马就去住校,然后上高中、读大学、出国深造、留在异国工作,逃离了这个家,准确地说是及时逃离了他的外婆。</p><p class="ql-block">我无处可逃,继续忍受着,煎熬着。我一度怀疑自己不是你亲生的,想偷偷地去做DNA鉴定,于是有意留取了你几根头发,并且开始攒钱;我打听过,这鉴定需要一大笔钱。我曾经以为自己得了抑郁症,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没有热情,寡言少语,对你所说的话,除了“嗯”、“好的”、“是”等几个字词,尽量保持沉默。除了为你做饭、洗衣服,陪你散步,努力满足你的不同要求,尽量少招惹你,余下的时间里,只要你不找我,不吼我,我都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望着窗外树上的叶子发呆。</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之所以写这些文字给你,不是说我有多么记恨你。我并不恨你,写这些东西给你,其实是同情你的不幸,可怜你痛苦,悲悯你的生命,安慰你的灵魂。</p><p class="ql-block">你出生在江南一个富商家庭,天生丽质,凤眼秀美,鼻子挺拔,樱桃小嘴;高挑身材,白皙细腻。不仅有姣好的容貌与身段,而且聪明好学,博闻强记。读大学时,一次舞会上,你与出身书香门第、留洋归来、在军队供职的他相遇,开始了美好热烈的恋爱,那是你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不久,内战爆发,你热爱、相恋的人去了前线。你与他在战火与书信的交织中继续着你们的爱情,虽然爱得都很辛苦。后来,有消息传来,他阵亡了。那时候,你们没有结婚,你得到的消息并不是军方的正式通知,你也不是阵亡将士的遗属。你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终日泪水洗面,几近疯癫。你一直保留着他给你的那些书信,直到弥留之际,命我买了一台粉碎机,在你面前将其粉碎;那一刻,你清醒得很,凤眼圆睁,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令我不得不打消偷偷留下几封信的念头。</p><p class="ql-block">终于,你从大病中走了出来,但是性情大变,不再有微笑,不再有眼泪,很少有话语;一旦有话语,语必伤人。</p><p class="ql-block">家乡被解放以后,“组织”欲将你“安排”给一位“南下干部”为妻。病后尚未完全康复的你表现出少有的坚定与坚强,坚决不同意,以死为止;并主动选择了大学里的一位穷同学迅速而草草地结了婚。在生下我不久,你和我的父亲一起参加了“支援东北”的队伍,离开了家乡,远离了那位“南下干部”。</p><p class="ql-block">父亲对你很好,恩爱如蜜,温润如玉;你与父亲相处得也越来越好。你们的婚姻虽然是你的“临时抱佛脚”、“强行拉郎配”,倒也是相敬如宾,除了你对孩子们(主要对我)不亲不热,冷若冰霜(其实你对父亲也很高冷),日子过的还算平静、平稳。</p><p class="ql-block">不幸再次降临到你的身上。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袭来,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来被判入狱,再后来病死狱中。这对于我,对于妹妹弟弟当然是极大的不幸,不过那时我们还太小,还无法透彻感受到不幸的滋味,还无法深切体会到生活的艰难,更无法理解你内心深处的悲苦与绝望,更不能分担你的忧愁与烦恼、愤慨与无奈。</p><p class="ql-block">你的一生真的太不幸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都早早离你而去,将悲哀和痛苦留给你一个人承受。所以,我理解了你的冷若冰霜,那是你对周围时刻保持着警惕,保持着能够保持的距离;理解了你的恶语怨语,那是你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方法,宣泄情绪的唯一渠道;理解了你的乖张戾气,那是你唯一能做出的反抗,反抗着你认为对你构成的伤害。</p><p class="ql-block">理解了你,也就原谅了你,但是我并不能忘记。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的时间也不见得能治愈,就如同你对初恋的刻骨铭心;对父亲的忠诚与思念。不过我选择了“放下”,于是有了上述文字,与你告别,也期望你也能够“放下”,对人不要再那样尖酸刻薄,若不然你在天堂里也会痛苦,也会与人为壑,还会继续受到伤害并继续伤害别人。自己被伤害的同时,自觉不自觉地去伤害别人,实属人间悲剧。我真的不希望人间悲剧发生在天堂,更不希望在你身上重演。希望你能理解我这篇文字的良苦用心。</p><p class="ql-block">祝你在天堂一切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