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黑土地》片断(55)

行者无疆(雲峰鼎)

唐祝文周与钟楼怪人 老头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十连舟山知青中唯一的一只。 老头姓钟，少年老成，沉默寡言，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听新闻，省吃俭用让家里给他买了一只半导体收音机。 老头在猪号上班，宿舍里就他一位舟山知青，平时喜欢到我们宿舍窜门。老头与老混子是同班同学，老头就把半导体收音机放在老混子那儿。老混子成了收音机的实际拥有者，老头想听新闻就得过来。 其实，说是老头来我们宿舍听收音机，还不如说他是来听我们发大兴。 年轻人精力旺盛，吃完饭没事就爱发大兴，谈论的话题甚广，上通天文地理，下扯鸡毛蒜皮。老混子新闻旧事样样通晓，结结巴巴的并不影响他高谈阔论。大巴掌插不上嘴，一开口容易张冠李戴被人讥讽，只好自嘲是：头大摸乱无计稿。老头坐在一边只是咪咪笑而不语。老头记性好，不说则已，一开口那是语惊四座，尤其对一些数字，如年、月、日，以及人名、地名，更是精准。 半导体收音机只管半夜，没有人会围着它听不是新闻的新闻，反倒是小道消息，八卦趣闻更感兴趣。到了休息天，有大把时间就把收音机凉一边，聊着聊着开始讲故事。讲故事是我的特长，从小爱看各种民间故事，外国笑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等书籍。上初中借的第一本图书就是《说岳全传》。什么春秋战国、什么三国、水浒、隋唐演义，什么杨家将，岳家枪。小说、连环画统统看个透，装在肚子里的陈货正好拿出来转手贩卖。 我贩卖的那些东西其实有不少大家也看过，只是我的记性好，口头表达能力更优一些。说到得意处那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所以讲故事我就成了主角。另外还有一点，我看的书比较杂。 家父上过几年学，偶尔也会买几本书。父亲的写字台抽屉里，我偷看过几本《红旗飘飘》一类的图书，内容是解放军高级将帅回忆解放战争的文章。我还在母亲平时缝补衣服的桌子一角，无意间发现一套旧得发黄的“古籍”，以为是文言文而没多瞧一眼。一邻居向我借书，就随手借给他，结果只还了我一本。无意识地翻开看了一下，直排繁体的文章竟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这才从头阅读，没想到还是一本罕见的武侠小说《大侠霍元甲》。书中描写的武功简直是匪夷所思，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大呼过瘾。当我绘声绘色地把这些故事搬出来时，没人敢接招了。 老A谈不上出生于书香门第，可全家及外婆家的舅舅、阿姨都爱读书，他的小阿姨就是十连的小许，读书入迷，人称“书大务”。探亲回家，老A不知从那儿弄来一些禁书，大多是国外的名著，如《红与黑》、《高老头》、《贝姨》等。我更偏爱中国古典文学，一本讲述明朝江南四才子风流韵事的书，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周文斌，斗智斗勇，充满智慧，风趣幽默。特别喜欢书中一副对联:因荷(何)而得藕(偶)，有杏(幸)无须梅(媒)。探亲回来照搬抄作业，一武一文，一张一弛，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可惜因种种原因，两套书我都只读了极少一部分，细水长流也维持不了几天，就江郎才尽。 有一年探亲回家，地下文学盛行，在知青中传阅着一种所谓的手抄本。有一天，老A告诉我，“盛屁”(大名盛天启，内蒙兵团战友，二胡天才，后来的中央党校教师) 的舅舅很会讲故事，我们就约好时间去他家。“盛屁”舅舅家在定海书院弄的一个小院子里，舅舅因成份高，社会关系复杂，长期没有正式工作。出生在大户人家的他，从小饱读诗书，口才又极好。到了他家，大白天门窗关闭，又特地转到后面小间，就像搞地下工作一般。舅舅人很瘦，精神不错，虽然“盛屁”没回来探亲，但他知道老A与天启的关系，便放开胆子给我们讲起故事。 果不其然，舅舅先给我们讲了福尔摩斯探案故事，讲了华生医生，又讲福尔摩斯的对手亚生罗宾道高一尺。我记得他讲了《四签名》、《钟楼怪人》、《空心石柱》等，还讲了《一双绣花鞋》。我们每天约好时间，准时到他家。那么多的外国故事，与我原先的珍藏完全不一样，神秘，有新鲜感，自然更有吸引力。 当时没有录音机，也不会速记，每天听完故事，怕消化不良，隔几天就忘了，回到家赶紧用笔把它记下来。故事很长，我只记故事的概况，主要人物，以及时间、地点。至于细节的描写，形象介绍，各种形容词、动词就记在脑海中了。 又是一年春节，我在连队过年，老头也没回家，几个好朋友都在。一天两顿饭，想家，抽烟、喝闷酒，再也无所事事。这时，那本笔记派上大用场，我先粗略翻一下，别忘了故事主人的名字。到了时间点，我宣布给大家讲一个与以往不同，从来没有听过的外国故事。说完开场白，我就开始娓娓道来。我一反常态，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若悬河，语速很快，而是故作玄虚，先来一番虚张声势的铺垫，再一步一步切入正题。因为是外国的侦探小说，就得让大家跟着我的节奏慢慢地进入故事情节。 我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围绕着主要情节，添油加醋，甚至画蛇添足地把故事故意拉伸扩展，细节描述是我的特长。到了第二天，大家又汇集到我们宿舍，老头迫不及待开始催促我可以讲了。卖弄一下关子后，其实老头不催我也要讲了，故事只有讲给大家听了才叫故事，烂在肚子就成了屎。我接着昨天的话题，仍是不缓不急慢慢讲，要紧关头故意休息一会，买个关子，也让大家放松一下。休息不能太长，老头催得急。 一直讲到夜已深，我想打住，老头仍说再讲会吧，还早呢。已经注了不少水，原本大半天可讲完的故事，已经讲了两天，水太多了无味。从“盛屁”舅舅那儿贩来的几个故事，若是原汁原味讲，恐怕撑不够这个春节假期，所以我要掌握好节奏，见好就收。就像唱书人一样，紧要关头一下打住：要听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每当我宣布今晚就此结束，看着老头可怜兮兮，一副不舍的样子，心里也会有一点点的得意。大家都喜欢听我讲的故事，同时也陪我度过了空虚漫长的一天。注： 1979年初返城，老头的母亲在宁波一学校任教，老头顶职后就居住在宁波。四十多年一直未曾再相见，也没有机会联系。前几年遇到他同班同学，告之老头已于不久前故去。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