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跳蚤

晓风

<p class="ql-block">矮而瘦小的康伦全,头上常戴一顶写着“太阳轮”广告的红帽子。穿插在街市熙熙攘攘行人的缝隙中,远看像一个红色足球被众多的长腿踢着朝前滚。康伦全因为个子矮,干筋瘦壳,穿童装号码的衣服,一尺八寸的腰,走路突突突地快。人小巧、灵活、好动,因此被人取绰号“康跳蚤”。</p><p class="ql-block">康跳蚤的老婆喜欢玩麻将,家里每天从早到晚一大桌人玩麻将。玩麻将的人都像是糍粑屁股,被粘在椅子上了,懒得挪动身子。于是,康跳蚤成了唯一的听差。伸出拿茶杯的手喊,康跳蚤给我杯子里掺点水!康跳蚤刚掺完水,又有人喊,康跳蚤,帮我到小十街汪二毛烟酒铺买一包红金龙。康跳蚤说,行行行。康跳蚤穿一双老北京布鞋,嘁咵嘁咵地跑了出去。一盘麻将功夫,康跳蚤回来了。</p><p class="ql-block">玩麻将的老婆坐成了一堆肉塔,起身难动,坐着喊,康跳蚤你看看锅里,水别烧干了!康跳蚤说,好的。麻将桌上的王奶奶,想起手机忘了缴费,怕回去人家下班关门。康跳蚤的老婆喊,康跳蚤,你把王奶奶手机拿去帮忙充一下值吧。刚从外面回来的康跳蚤,又嘁咵嘁咵地跑出去。</p><p class="ql-block">无论被谁指使,康跳蚤都爽快答应,而且事情都办得利落。因此,一屋子玩麻将的人,都习惯于——瘫子赶仗(打猎)——坐着喊。</p><p class="ql-block">看康跳蚤的背影,以为是个十二三岁的细娃儿,被大人使嘴干这干那。看前面才知道是个小老头儿。问多大年纪?康跳蚤食指和大指一搓,属兔,虚岁七十七岁。</p><p class="ql-block">哟!很精神呀!康跳蚤笑起来满脸皱纹。</p><p class="ql-block">多数人是看康跳蚤好使唤,所以随便喊。少数人是因为办事的套路不熟悉,康跳蚤对县城的街道旮旯没有不晓得的。闲时,他从不窝在家里,像陀螺一样满街转。</p><p class="ql-block">康跳蚤走过一家幼儿园门口,见门口许多家长正接孩子出来。他发现前面一个骑自行车带孩子的妇女,小孩子的鞋掉了一只,妇女不知道,蹬着自行车走了。康跳蚤捡起一只小鞋子,边喊边追,一直追到红绿灯处,自行车才停下来。康跳蚤忙把一只鞋子送到骑车妇女的手里。妇女连声喊谢谢。</p><p class="ql-block">康跳蚤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他们家的那段上坡路上,有一个拉板车运货的,走上坡很吃力,车轮往后退。康跳蚤默默地在后面帮着推完上坡才转身回家。</p><p class="ql-block">大约个把小时后,康跳蚤回到家屁股还没落椅子,就听到门外有人嚷着说,那老头就是这家,我因为当时很感谢,我看到他进了这家门。还记得他的样子吗?问话的人袖子上带着写有治安的红袖圈。</p><p class="ql-block">他们走进来。</p><p class="ql-block">没等康跳蚤问话,那人指着康跳蚤说,就是他。</p><p class="ql-block">红袖圈问康跳蚤,是你帮这个拉货的板车推了一段上坡路吗?</p><p class="ql-block">康伦全才陡然想起是那个拉板车的人。说,是我呀,帮一下忙没什么值得好提的事!</p><p class="ql-block">拉板车人说,你倒是不提,可我车上少了一箱方便面。</p><p class="ql-block">红袖圈指责康跳蚤说,你这叫帮忙,你这是趁火打劫!</p><p class="ql-block">打麻将的都出来围观。康跳蚤一脸无辜地说,我是真没拿你车上的方便面!你别血口喷人!</p><p class="ql-block">康跳蚤的老婆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气不打一处来,你去给人家扯啥子蛋!谁要你多管闲事!</p><p class="ql-block">康跳蚤申辩,我没拿他的方便面!</p><p class="ql-block">他老婆道,我晓得你不会做那缺德事,可谁要你多锅巴事!</p><p class="ql-block">红袖圈见康跳蚤是个老实人。忙说,我想起了一个主意,街上不是有摄像头吗,你们两个跟我去,把摄像头调出来一看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结果舞阳坝交警调出当天的监控录像,发现是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跟在板车后面,顺手牵羊地偷卸了一箱货物,放自行车上飞奔而去。助人为乐的康跳蚤实属冤枉。板车人和红袖圈都给康跳蚤赔礼道歉。康跳蚤回家被老婆扎扎实实地骂了一通。</p><p class="ql-block">白天动惯了的康跳蚤,到晚上手脚一旦闲下来,看电视看着看着瞌睡来了,睡得像醉汉东倒西歪。</p><p class="ql-block">他习惯了早睡早起,天还没有大亮时,康跳蚤已开始从自家房里扫地到走廊,从走廊扫到楼梯,从楼梯扫到整个院子,从院子扫到巷子。刚起床的老婆站在楼上傍着栏杆粗喉大嗓地骂,死到哪里去了?你扫走廊、楼梯也就算了,越扫越远,以后还扫到街上去!康跳蚤说,多大点儿事呀,无非多伸一下扫帚。凡是我走过的路,我可看不得脏。老婆说,武汉、宜昌你都去过,你也扫到那里去吧!</p><p class="ql-block">康跳蚤整天像个细娃儿样高兴。常挂在口里一句话:现在的日子真好!以前肚子饿得呱呱叫,没有吃的,现在大米馒头任你吃。以前天天挑水,现在只把龙头一扭。以前衣服挑下河去洗,现在机器洗。以前买不起票看电影,现在坐家里想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看。他总是拿以前和现在比,即使买的是假货,上了当,被老婆骂,康跳蚤也说,以前即使假货都还没有卖的呢!</p><p class="ql-block">康跳蚤只管跑腿的事,钱由老婆管,家里一切听从可以改他两个身坯的老婆调度。人家笑他们两口子是“大象和猴子”。</p><p class="ql-block">康跳蚤不懂幽默,但他本身自带幽默。退休前,康跳蚤做过印刷厂车间主任。老周调印刷车间当书记的第一天,康跳蚤向车间职工慎重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车间新调来的“走资派”,老周说,哎哎哎,别这样介绍!康跳蚤是认真的,“文革”中习惯了称领导为走资派,康跳蚤喊的走资派就是领导。老周越制止,康跳蚤越说,您就不要客气了!请大家欢迎新来的走资派到我车间指导工作!老周说“走资派”是贬义词,康跳蚤没文化,不懂什么是贬义。于是,从此老周得个绰号“走资派”。</p><p class="ql-block">康跳蚤严肃地说,现在,由走资派组织我们学习毛主席动作。是毛主席著作,不是动作。走资派提醒。哦!是著,著作。</p><p class="ql-block">康跳蚤和走资派工作配合的十分默契:一个靠嘴巴讲,手不做;一个靠手做,嘴巴不讲。就像现在康跳蚤和他的老婆一样。“文革”时工厂按部队编制连、排、班。车间主任即连长,康跳蚤像个儿童团的连长,带着大家军训,喊,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忘了稍息这个词,做分开的手势喊,张开、张开。</p><p class="ql-block">康跳蚤和走资派的对话像讲相声,走资派是逗哏,康跳蚤是捧哏。往往没等走资派把话说完,康跳蚤立马附和。走资派说,......本来两口子打架,外人不应该帮忙,康跳蚤忙附和说,是呀,两个xx打架,有你xx相干!</p><p class="ql-block">哪知走资派反转一脚,说,怎么不相干?欺负的是我亲妹妹呀!哪和哪你都没搞清楚,答什么白!康跳蚤讨个被骂。</p><p class="ql-block">后来再次选举车间主任,没有人再选康跳蚤。他是个好人,大家都喜欢,太能做事了,谁跟着他都吃亏。</p><p class="ql-block">退休后的走资派在社区守车库。一次走资派病了,要康跳蚤替他值了两天班。走资派每天工资一百,拿出五十,按两天一百块钱,感谢康跳蚤。康跳蚤死活不收,说,我要钱有什么用?我又没什么嗜好。他说的是真话,烟酒茶啥都不沾,从来不乱花一分钱。他过生日,儿子女儿不知道给他买什么礼物好,只好一个给他一百块钱,他也是说,我拿钱有什么用,转手给了两个孙子。那是自家人,老婆当然不说什么,可走资派给钱,老婆在一旁使眼色,康跳蚤根本不看。</p><p class="ql-block">一天,见老婆又买了一台麻将桌,康跳蚤有点儿痛钱,说,旧麻将桌又不是不能用,非要换新的?坐他家门口抽烟的走资派搭白说,你是做事的人,只管做你的事,不该去过问钱,钱关你啥事?你家管钱的是嫂子,你做你的事就对了。</p><p class="ql-block">这话其实是讽刺康跳蚤的老婆,康跳蚤哪转得过那根筋,以为是在说他,咕哝说,我不是在怪她,花钱总得跟我说一声,我也是这个屋头的人嘛。</p><p class="ql-block">走资派说,你既然不懂消费,就不该怨嫂子,嫂子是个懂得消费、懂得娱乐的人。康跳蚤的老婆以为在奉承她。高兴地又坐回麻将桌。</p><p class="ql-block">康跳蚤不大服气,说,花钱谁不会?玩谁不会?家里的事得有人做。抽油烟机得清洗油垢、纱窗得刷洗灰尘,夏天得收捡棉鞋,冬天得封存电扇,拖地、搽鞋、洗洗、晒晒,哪一样离得人手。她们不做,摆在那里都看得,可我不做,自己看不得呀。</p><p class="ql-block">走资派说,那你怪不得别人,你自己患的是洁癖病。</p><p class="ql-block">现已七十八岁高龄的康跳蚤,人活得简单,心里不装事,包里不放钱,屁股不沾凳,身子不偷懒,吃得香、睡得着,满足常挂在脸上。想不长寿都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