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猪》——致敬失败的昨日之歌

高野海青

文：菜园小麦 来源：“麦书”微信公号 1992年，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宫崎骏拍摄了动画片《红猪》，《红猪》的音乐照例由宫氏动画御用音乐大师久石让操刀制作，从《时代之风》到《逝去的往日》都是经典之作。 不过《红猪》最经典的两首歌曲都不是久石让原创，一首是法语老歌《樱桃时节》，另一首是加藤登纪子创作的《時には昔の話を》（偶尔说说往昔的话）。 《樱桃时节》（Le Temps des cerises ）是一首法语经典老歌，由法国诗人让巴蒂斯塔·克莱芒于1866年作词，安托万·雷纳尔1868年作曲。原词是克莱芒为了纪念巴黎公社街垒中志愿救护伤员的年轻女护士路易斯创作。 1871年，法国巴黎公社运动失败后，《樱桃时节》广为传唱，被视作纪念巴黎公社运动的左翼-革-命歌曲。中国早年还出过《樱桃时节》的连环画。 不光在社会主义国家，《樱桃时节》在日本也流传甚广，先后拥有过“さくらんぼの季節”（樱桃季节）“桜の花咲くとき”（樱花盛开时）等多个译名，如今最常用的译名是“さくらんぼの実る頃”（日语直译：樱桃成熟时）。 《樱桃时节》被设定为《红猪》官方主题曲，铃木敏夫和宫崎骏都非常喜爱这首歌。 电影一开篇，波哥在私家海岛沙滩上躺平，广播里播放的音乐即是《樱桃时节》。 猪和海盗们白天在亚得里亚海上拼个你死我活，夜晚来到亚得里亚诺海上酒店，默契的坐在一起静静听女当家吉娜在钢琴伴奏中悠悠歌唱《樱桃时节》。 宫崎骏邀请到著名日本女歌手加藤登纪子用法语献唱了这首经典左翼歌曲。吉娜唱歌的场景也是参照加藤登纪子演出手绘而成。 这首纪念巴黎公社运动失败的法语歌曲被如此庄重地安放在《红猪》中，透露了宫崎骏创作《红猪》的真意——这是一部为了缅怀以失败告终的日本战后左翼社会运动而创作的动画。 经由《红猪》二次宣传，《樱桃时节》再度翻红。加藤登纪子还推出过《樱桃时节》法语版和日语版专辑。 《红猪》传唱更广的是片尾曲《時には昔の話を》（偶尔说说往昔的话）。 《樱桃时节》是翻唱曲目，这首则是加藤登纪子自己作词作曲的原创曲。原曲首次发表于1987年，收录于《MY STORY／時には昔の話を》专辑中。歌曲描绘了主人公在街边咖啡店追忆往昔动荡时代的青春岁月和故友的情景。 歌中唱到“如风暴般炙热的年代”，“睡在马路边的日子”“在人声鼎沸的破旧小屋里睡觉““不停奔走“ “照片上胡子拉碴的故人”，带有浓郁的战后日本60年代青年文化气息。 加藤登纪子的创作灵感源于自己学生时代的经历与感悟。当年加藤就读于东京大学文学部的1960年代，正是日本大学全共斗运动全盛时期。 1968年加藤毕业时，安田讲堂被学生占领，1969年初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警方与占据讲堂的学生展开持续两天激烈对峙，经由电视转播轰动日本，最终在警方的高压水枪和地面攻势之下，安田讲堂“失守”，事件也成为全共斗运动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安彦良和：全共斗闹革-命闹出来的一代日本动漫大师 1970年代初期，联合赤军山岳基地事件，浅间山庄事件，中东赤军恐-怖-袭-击接连爆发，日本新左翼运动走入极端化的死胡同，终于被主流社会彻底抛弃，在1970年代以降高速发展期的时代潮流中渐渐消弭。 在日本泡沫经济最后繁荣期的80年代末，加藤登纪子写下这首《時には昔の話を》，缅怀一败涂地的日本左翼社会运动和往昔的战友与爱人。 宫崎骏在制作《红猪》时决定邀请加藤登纪子为重要女性角色吉娜配音，并引用《時には昔の話を》作为动画片的片尾曲。 这个歌曲版本经由当时还未大红大紫的菅野洋子重新编曲，散发出动人魅力。 故事的最后，fio旁白交代了众人此后去向，银幕暗去，加藤登纪子歌声悠悠响起，观众仿佛再次回到亚得里亚诺酒店，坐在舞台边，静静听老板娘吉娜倚着钢琴再度献唱。在沉静而炙热的歌声中，宫崎骏亲笔绘制的22幅飞机发明黎明期风情图一帧帧转过，令人回味无穷。 《红猪》正剧表面上全是无厘头的嬉笑怒骂，娱乐氛围满点，全方位照顾各方商业意图，导演真正想说的话，标准答案都写在了加藤登纪子献唱的两首歌里。 再说加藤登纪子女士本人与左翼社会运动也是渊源深厚。 加藤登纪子出生于伪满时期的哈尔滨，父亲曾在南满铁道和关东军特务机关就职。1945年日本战败后举家返日寄居在京都的外婆家。大学时代的加藤在音乐界已小有名气，与各路左翼运动人士交往密切，联合赤军事件发生的1972年，她与当时被捕入狱的左翼学生-运-动领袖藤本敏夫结婚，轰动一时。 藤本是出身西宫市甲子园町的热血男儿，全共斗运动时期先后担任京都府学连书记长，反帝全学连委员长等职活跃在各种学生运动前线，1969年因为反对组织内部械斗，渐渐远离学生运动，1972年被控主导学运妨碍公务等罪名入狱。 藤本出狱后，常年致力于农业及环保事业，得到加藤的支持。1980年代加藤重返中国交流访问，与日本遗留孤儿共唱《知床旅情》。 从这一视角来看，宫崎骏笔下的吉娜与加藤登纪子有很多相似之处： 吉娜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飞行艇时代的兴衰历程，目睹自己爱人和朋友飞翔于天际，又一一陨落，消沉避世；加藤登纪子同样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日本新左翼运动的兴盛衰亡，见证了爱人与好友在革-命-风暴中曾经的意气风发，也见证他们的挫败沉沦。 在时代沉浮之间，两位女性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而是选择坚守与等待，她们用歌声招待每一位客人，不分阵营；也给予自己的爱人毫无保留的包容与支持，无论顺逆。 如此看来，加藤登纪子确实是《红猪》“灵魂歌手”的不二人选。 宫崎骏之所以在动画片中加入吉娜这个原著漫画中不存在的角色，部分包含了对加藤登纪子和藤本敏夫的致敬。 关于《時には昔の話を》，宫崎骏曾如是说——《時には昔の話を》是团块世代的歌曲，在动荡的时代中用身体感受时代的变迁，“偶尔说说过去的事吧，正是如此”就是这样的歌，很有意思。 他进一步解释了片尾手绘动画的内涵——……（我）受歌曲启发绘制了飞机发明黎明期的画面。其实社会本身也是如此，发展的黎明期总是闪亮耀眼，随后逐渐在现实中被融入到资本和国家的伦理之中，和地上的各种各样利益关系绑定，不知不觉变得肮脏了。一个人自己掏钱坚持飞行，或者说依靠着抓捕空贼换取赏金继续飞行，恐怕都谈不上独立飞行，而是为了任务而飞。那么如果有人自己掏钱买架轻型飞机飞行，那算是体育运动吧，不只是飞机能做到的事。执行邮政航空任务的人里面也有很帅的飞行员，可说白了不过是无聊的运送货物罢了，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但是我并不认为人们在飞行时的感动是骗人的，只是未必完全就是好事，如果人在感动的同时意识不到这并没什么大不了，是无法干成事业的。事后这样的人也绝对不可能把自己变成猪，还总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老宫的解释再次揭示了《红猪》动画与日本战后左翼社会运动之间的联系——“飞行”的意象部分对应了“日本战后左翼社会运动”，“飞行员”则部分对应了社会运动中的“革-命-者”，飞机的发展则对应了日本战后左翼社会运动的兴衰过程。 早期的日本左翼运动如同飞机发明的黎明期，充满希望与理想主义，朝气蓬勃，日新月异；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社会运动和逐渐成熟的航空发明一样，无法避免的必须与现实的权力和利益捆绑，不知不觉变得“肮脏”。 飞行员会像革-命-者一样，不知不觉丧失真正独立自主行动的空间，被迫功利地为了某个任务或目的而飞（行动），逐渐丧失追求独立和自由的初心。 此后暴走失控的新左翼运动就如同惨烈的空战，吞没无数革-命-者年轻热血。 不过万物有时，风暴也总有过去之日。 人类的飞行之梦不会因为战争而断绝，航天科技还在发展，飞行的用途变得更多，国与国之间和平飞行的时代也会到来。 即使饱尝失败屈辱仍然不放弃自我信仰的人们，此后各自踏上不同的战场，即便青春不在，仍然能用自己的方式发出光热。 无论怎样的时代，哪怕日益高度管制化、僵化的社会无法避免，人都应当“活的像一个人”（哪怕顶着张猪脸）。这个主题在后《红猪》时代的宫崎骏作品中反复吟唱。 做猪也好，歌唱也好，做自己就好。 然后等到之后某个时刻，也许偶尔可以在路边停驻，点一杯咖啡，看看路边梧桐，再来平静地说说往昔的话。 《樱桃时节》（法语：Le Temps des cerises）是一首经典的法国革-命-歌曲和抒情歌曲。作品由法国诗人让-巴蒂斯塔·克莱芒于1866年作词，剧院歌手安托万·雷纳尔1868年作曲所完成。法国巴黎公社运动期间，此歌被引用为能反应当时社会不安气氛的歌曲。巴黎公社失败后，克莱芒添加了一段新歌词，并以此歌向一位志愿保卫巴黎公社的女护士路易斯致敬。因此，这首歌虽是抒情歌曲，但也经常被用作纪念巴黎公社。 1992年，日本吉卜力工作室的剧院动画《红猪》选用《樱桃时节》作为插曲，并由该片配音成员之一加藤登纪子以法语原文演唱。 1990年3月31日，东欧国家捷克，捷克和摩拉维亚共产党正式成立，捷摩共选用了代表巴黎公社歌曲《樱桃时节》的“两颗樱桃”作为自己的政党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