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艺术馆 <p class="ql-block">跨出香港艺术馆时,我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仿佛刚刚穿行于无数相互映照的镜廊之间,每一个转角都映出文化身份的碎片,却始终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这座玻璃幕墙建筑本身就像一座巨大的展示柜,而香港,连同它的艺术,都成了被凝视的对象。</p><p class="ql-block">艺术馆的展览策划呈现出精妙的二元分裂症。三楼的中国古代书画厅里,八大山人的残荷怪鸟在泛黄的宣纸上投下孤傲的影子,文徵明的山水间流淌着士大夫的隐逸理想。而在楼上的现代艺术展厅,霓虹灯管缠绕成批判社会的宣言,亚克力颜料在画布上咆哮着后殖民的焦虑。东西方的美学语法在此并置,却拒绝融合成某种“香港风格”,它们只是相互注释,相互质询,相互消解。</p><p class="ql-block">最令我着迷的是那些本土艺术家的装置作品。一件以旧式铁皮信箱为材质的作品,投信口不断吐出数字化处理的殖民地档案影像;另一件用广彩瓷器碎片拼贴出维多利亚港的天际线,却在背景里循环播放着拆迁的噪音。这些作品不提供怀旧的慰藉,而是执拗地将历史的针尖刺入现实的皮肤,迫使观者思考:在“国际都会”的光鲜包装下,哪些记忆被系统性遗忘,哪些创伤被精心美容?</p><p class="ql-block">吴冠中厅提供了一个有趣的隐喻。这位一生在“油画民族化”道路上探索的画家,他的水墨油画既不是纯粹的东方,也不是纯粹的西方,而是一种杂交的美丽突变。站在他的画前,我看到香港文化的缩影——永远在两种传统之间谈判、翻译、创造第三种可能。这种“之间性”不是缺陷,恰恰是创造力的温床。</p><p class="ql-block">艺术馆的物理空间也参与了叙事。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的真实风景,货轮穿梭,摩天楼森林闪烁着资本的光芒。这使得馆内的所有艺术作品都与窗外的现实形成了紧张的对话。看一幅描绘老香港街景的水彩画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对岸中环玻璃幕墙的冷光——艺术不是逃避现实的避难所,而是解读现实的密码本。</p><p class="ql-block">特别展览中的“广彩”瓷器让我驻足良久。这些外销瓷上既有中国传统纹样,又迎合西方审美增加了繁复的金边和异域图案。它们曾是全球化贸易的早期见证,如今则成为文化适应与变异的标本。我仿佛看到香港自身的命运映射在这些瓷器上——如何装饰自己以适应他人的目光,又如何在内里保持不易察觉的坚持。</p><p class="ql-block">离开时回望艺术馆,它像一艘停泊在维多利亚港边的玻璃方舟,装载着这个城市的文化基因样本。它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悬置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的张力之间。香港艺术馆教会我的,不是如何定义文化身份,而是如何与身份的不确定性共处,并在这种共处中,保持提问的勇气和创造的激情。在这里,艺术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翻译和谈判。</p> 赤柱 <p class="ql-block">赤柱的海风带有一种特殊的咸味,它不同离岛那般纯粹,而是混杂了冰淇淋的甜腻、露天啤酒吧的麦芽香气,以及历史铁锈的微腥。这风从南海吹来,掠过仍带殖民印记的美利楼,拂过天后古庙的飞檐,最终缠绕在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摊档之间——赤柱,便是这样一处被多重现实缝合又撕开的奇异空间。</p><p class="ql-block">美利楼的白色廊柱在亚热带阳光下显得极不真实。这座维多利亚式建筑被小心翼翼地整体迁移至此,如同一个被剥离了原境的标本。人们在它宽敞的回廊里享用德国猪手和意大利咖啡,欢笑声撞击着曾作为军营和日军司令部的墙壁。历史在此被彻底地景观化、商品化,痛苦的记忆被精心擦拭,供人消费一种名为“异国情调”的下午。我触摸那些冰冷的石墙,感到一种深刻的疏离:建筑可以搬迁,但附着其上的灵魂却永远滞留在了过去的时空。</p><p class="ql-block">与之形成尖锐对照的是沉默的天后庙。红香细燃,烟火缭绕中供奉着渔民的守护神。庙宇矮小、昏暗,却承载着比美利楼更为绵长而坚韧的本土脉络。这里没有喧哗的游客,只有几位老渔民模样的长者静静坐着,仿佛时间的锚点,牢牢定住了这片土地未被洋风完全吹散的根须。一边是移植的殖民景观,一边是深植的民间信仰,赤柱的两种时间在同一空间里平行流淌,互不交融,却也不相干扰。</p><p class="ql-block">赤柱大街是香港全球化身份的微缩剧场。土耳其灯饰旁是卖“我爱HK”T恤的摊位,爱尔兰Pub紧挨着传统凉茶铺。游客们在此进行着一种仪式性的采购,用消费兑换“到此一游”的体验。然而只需拐入旁侧一条狭窄的斜坡,喧嚣瞬间被过滤,你会撞见晾晒着衣物的老宅、蹲在门口吃饭的居民、弥漫着咸鱼气味的杂货铺。这是舞台的后台,生活在此露出它粗粝、未经修饰的本来面貌。观光与生活,两种节奏在此短兵相接,形成一道无形的界线。</p><p class="ql-block">最令我沉吟的是赤柱监狱。它森然的高墙和铁丝网与周围的休闲氛围构成一种超现实的冲突。这座监狱曾关押过日军战俘,也囚禁过未来的“反英分子”,如今它依然运作,提醒着人们这座城市的秩序与规训从未远离。它不像美利楼那样可供消费,而是以一种冷硬的拒绝姿态,成为赤柱斑斓画面中一块无法被同化的坚硬底片,沉默地言说着权力与反抗的永恒命题。</p><p class="ql-block">我在卜公码头的长椅上坐到日落。夕阳将海水染成金红,嬉闹的游人渐渐散去,本地居民开始出来散步垂钓。赤柱在那一刻仿佛短暂地摘下了它的旅游面具,露出一丝疲惫而真实的容颜。它既不是怀旧者的东方幻梦,也不是国际都会的时尚附庸,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历史潮汐中,学会了如何将断裂的层理转化为一种奇异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离去时,我感到赤柱的本质并非它的风景,而是那种无处不在的“之间性”(in-betweenness)——它介于历史与现实、本土与外来、消费与生活、禁锢与自由之间。它不提供和谐的答案,只展示矛盾的共生。咸湿的海风里,缝合线清晰可见,而正是这些痕迹,让它比任何精致的主题公园都更真实、更深刻地折射出香港本身的命运。</p> 西九龙 <p class="ql-block">钢铁与玻璃的巨兽在西九龙的海岸线上生长,它们的棱角切割着维多利亚港的天空。M+博物馆的巨型屏幕如同一个巨大的数码神龛,日夜不停地向对岸的中环投射着流动的符号与咒语。行走其间,我感到自己正踏在一条时间的裂隙上——脚下是填海得来的崭新土地,空气中却震颤着一个文明对自身进行未来考古时的巨大喧嚣与更深沉的寂静。</p><p class="ql-block">M+本身便是一座矛盾的纪念碑。它的庞大体积试图以绝对的当代性镇住这片土地的历史,但那些深色的陶瓦立面却又奇妙地呼应着远处老屋村屋顶的传统质感。馆内,躁动的实验影像与沉静的水墨画共处一室,彼此投去陌生而警惕的一瞥。这种 curation(策展)本身即是一种宣言:拒绝被任何一种叙事驯服。最令我灵魂出窍的不是某件展品,而是当我从一个展厅步入另一个展厅的过渡地带,巨大的落地窗外,毫无预警地涌入香港岛那铺天盖地的资本天际线。艺术在此无法再假装自洽,它被迫与窗外那个更庞大、更疯狂的现实作品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对话。</p><p class="ql-block">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则呈现了另一种雄心。它将紫禁城的轴线与器度,用极度冷静的当代混凝土语言重新翻译。朱砂红与金色被抽象为光影的游戏,厚重的历史被小心翼翼地解构、封装进一个个恒温恒湿的黑匣子展厅。走在其中,我感到一种惊人的疏离:文物脱离了原有的时空,被安置在一个更具“普世性”的审美框架中,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发出只有同类才能听见的、关于乡愁的尖啸。这不是北京的故宫,这是一个关于“故宫”的现代梦,一个文明在全球化时代对自身根源进行的一次精密而伤感的再想象。</p><p class="ql-block">然而,西九龙最真实的生命律动不在馆内,而在其巨大的公共空间。草坪上,周末的野餐家庭与进行行为艺术的青年共享一片草地;滨海长廊,跑步者的喘息与游客的赞叹交织。这里被规划为“人民的客厅”,但一种无形的秩序感无处不在。这种过度的整洁与完美,反而泄露出一种深层的焦虑——试图用空间的管理来规训混乱的生命力,用文化的消费来替代真正的公共性。它是开放的,却也是被高度设计的;它是自由的,却也在无形中划定了自由的边界。</p><p class="ql-block">当我穿过艺术公园,瞥见远处仍在施工的起重机臂影与近处完美无瑕的景观并置时,西九龙的全部隐喻轰然降临。它本身就是一件最大的“在地创作”(site-specific work),主题是:一个后殖民城市如何急切地为自己打造一座新的文化神殿,以期在全球版图上刻下自己的坐标,并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所有关于身份、权力和记忆的焦灼与渴望。</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M+的屏幕开始发出更夺目的光芒,试图与对岸IFC、汇丰银行的霓虹分庭抗礼。文化、艺术,在此成为另一种形态的资本,参与着这座城市的夜间竞赛。我离开时,感到西九龙像一艘巨大无比的方舟,它满载着一个文明最精粹的过去与最狂野的未来,却还漂浮在不确定的现在。它不是答案,而是香港向世界、向自身提出的一个最庞大、最尖锐、最奢华的问题。</p> 古扇记 <p class="ql-block">数十把古扇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棺中静默地展开。它们不是被观看,而是在凝视——以百年前匠人赋予的孔雀羽、湘妃竹、泥金笺的目光,回望着这个将它们陈列为“艺术”的陌生时代。香港艺术馆的幽暗展厅里,一场无声的对话在扇骨的开合间悄然发生。</p><p class="ql-block">这些扇面是微缩的宇宙。方寸之间,山水得以延绵,花鸟得以啼鸣,仕女得以永葆青春的浅笑。明代文人以折扇为怀袖雅物,笔墨游走于冷金笺上,仿佛将整个士大夫的精神山水都敛入这可开可合的框架之中。我俯身细看一柄清代黑漆描金扇,工匠用近乎偏执的精细,在毫米间勾勒出亭台楼阁与缭绕祥云。这种微缩不是技术的炫耀,而是一种哲学:真正的旷达不在于占据空间,而在于心性的无限。一扇在手,便是执掌了一片私人的天地。</p><p class="ql-block">然而,在香港这片曾经的中西交汇之地,古扇的命运增添了另一层隐喻。它们中的许多,本就是出口海外的“外销扇”,象牙骨、玳瑁柄、通草画,迎合着西方对“东方情调”的想象。此刻,它们从遥远的欧洲客厅与收藏匣中漂泊归来,作为“文物”被供奉在故土的新神龛里。扇面上绘制的广州十三行风景与农耕桑织图,曾是西方了解中国的橱窗,如今却成为我们反观自身历史的镜像。它们是最精致的文化使者,也是最沉默的殖民贸易见证者。</p><p class="ql-block">最令我动容的不是那些辉煌灿烂的全开之扇,而是一柄略显素朴、半敛着的团扇。它没有完全展露自己,仿佛羞于将全部心事示人。这欲言又止的姿态,道出了所有文物乃至所有文化传承的困境:完全展开,恐失其神秘与深度;全然闭合,则又沦为无人能解的谜题。香港艺术馆所做的,正是在这开与合之间寻找一个恰当的度,让观者得以窥见一斑,而全豹仍留存于想象之中。</p><p class="ql-block">我离开展厅时,恍若感到袖中空荡。一个渴望怀袖雅物的时代已然逝去,空调房取代了扇子带来的清风,手机屏幕取代了扇面上的山水。这些古扇从实用器中升华而出,被赋予“艺术”之名加以保护,何尝不是一种幸存的悲凉?它们的美,在于其曾经被持有、被摇动、被用来掩面私语或指点江山的生命痕迹。</p><p class="ql-block">古扇不语,却诉说着所有脆弱易逝之物的永恒悖论:唯有当实用功能死亡之后,美学价值才得以完全凸显。它们从扇风的工具,变成了扇动想象与历史的媒介。在这座面朝维港的现代美术馆里,它们是最安静的,却也是最能激起内心风暴的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