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秋分

陈华国

扁担弯成月牙，秤杆量尽春秋。三七开的法则，写就了一部泥土深处的生存史诗。

挑粮进山那天，天还未亮出门。一路崎岖，山道如悬于空中的绳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扁担压在肩上，箩筐中的稻谷沉甸甸，每登一步，汗水就从额角滚落，浸透粗布衫。烈日升到中天，山石晒得发烫，不敢伸手擦汗，只怕微微一晃，便连人带粮跌入深谷。只能咬紧牙关，任扁担深深勒进肩肉，用疼痛对抗疲惫。汗滴落入泥土，瞬间蒸腾，只留下一圈微白的盐迹。一年的光阴，就是一滴滴汗水浇灌出来的。每一个动作都扎实而充满希望。当夕阳西下，疲惫的身影在田埂上拖得老长，记工员手中的簿子像一位沉默的史官，记录着每一天的付出：壮劳力以脊梁兑换十个工分，弱劳力凭经验换得七分，妇女和孩童的身影在账本上投下三分的印记。

夏逝秋至，山野里铺开一片丰收的景象：红薯隆起土埂，玉米怀揣金粒，稻浪在田畈间翻滚。收获之后，便是分粮。“三七开”不只是一个比例，更是一种深邃的生存哲学，既看到人口之需，也尊重劳动之义。家中人多，如树生繁枝，需更多给养；劳力充足，则如根深扎实，推动整片树林生长。若是添了新生儿，便三百六十斤基本口粮兜底，制度对生命做出许诺。除了耕田，生产队还砍竹伐木，以副业补粮缺。若遇河水大涨，便放排而下，将木材与毛竹运往山外收购站。水急石险，希望与恐惧在河中交织。而当木排终于静静漂于平潭，那一刻的安宁，仿佛是自然给予的抚慰。

秋深时分，金色的稻谷在晒场上铺展，玉米咧开了嘴。碾米机昼夜轰鸣，新米的清香混着柴油味儿弥漫整个村落。社员挑着刚碾好的米往家走，箩筐里的米还带着机器的余温。蝉声渐稀，人语欢笑，交织成一片丰收的田园诗。夕阳西下，劳动结束的身影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回家门。阳光最后一道光线洒在谷堆上，泛起柔和的光泽。偶尔几只麻雀飞落，叽喳跳跃，仿佛在为丰收起舞。分粮当日，仓库前灯火通亮，人声喧腾，聚在一起议论收成、估算斤两、展望来年。日子虽艰苦，却总能看到脸上洋溢的满足与自豪。在物质贫瘠的年代，汗水浇灌土地，智慧安排生活，双手书写了一段段深沉而温暖的故事。傍晚时分，拿着箩筐、背着竹篓聚集到队部。会计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摊开厚厚的账本，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如同一名乐师弹奏着庄严的乐曲。算珠的“噼啪”声，仿佛在计算着一年的风雨冷暖、辛勤付出。仓库保管员仔细称量，每一声报数都牵动人心。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望着分到的粮食面露忧色；而劳力强、人口少的，虽粮谷充裕，却也掩不住几分冷清与寂寞。

难以切割权衡之物，便靠抓阄定夺。纸阄折成小团，置于陶钵或簸箕中，依次摸取，全凭天意。阳光下，鲜鱼银鳞闪烁，猪肉泛着油香。整个过程公平公开，即便手气不佳，也无人怨愤。杀猪分肉时心情总是复杂，既期待肉味鲜美，又不舍与自家喂养的牲畜离别。至于塘鱼，则是从春放苗、冬收网，拉网时水花四溅，每一幕都溢满生活的滋味。腊月里，会计桌上的煤油灯将算珠映得如同蜜糖。年终决算是一年最后的仪式。全部收支账目核算到户，经大队审核、报公社批准。收入减去支出和公积金，剩下的净收入便是真金白银，劳动一年的工分终于在这一刻变为现钱。嫁女娶媳、修屋添瓦，都指望这份分红。超支户则只能等过完年再向队里借粮，平日吃玉米糊、苦菜粥，米要数着下锅，唯见客人到来或年节时分，灶间才飘出纯白米饭的香气。但无论如何，集体的储备粮总是一个坚实的依靠，不让任何人在饥寒中无助徘徊。

岁月远去，扁担与粮仓隐入风烟。但田埂上的汗珠、煤油灯下的算珠声、分粮时分的笑语，却沉淀为民族血脉中沉默而坚韧的根系。每当金秋稻浪翻涌，风中仍飘荡着劳动与共享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