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音乐:肖邦《e 大调练习曲作品 10第3首“离别”》</p> <p class="ql-block"> 有一座城市,它是波兰的,是米沃什的,是扎加耶夫斯基的,更是辛波斯卡的,它叫克拉科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文学之城。写诗的人静默如谜,这是一个“生活和呼吸都是文学”的美好城市。</p><p class="ql-block"> 在克拉科夫的2天里,除了游览老城广场、瓦维尔城堡、国家博物馆等经典景点外,就是街区的行走。而我,在行走中特别感动的是克拉科夫的文学气质。</p> <p class="ql-block"> 走在克拉科夫,老城和新城没有明显的形态之分,非常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也许走过一条街道,历史与现代就悄然与你擦肩而过。远离城中心中世纪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卡奇米日的狭窄街道和低矮建筑有着舒适的寂静,仿佛罗曼•波兰斯基的电影《钢琴师》里的街景。卡齐米日街区,不仅仅是《辛德勒名单》真实发生地和取景地,也是文学青年的聚集之地。那些老迈建筑毫不修饰自己的陈旧和破败,反而成就了浑然天成的历史感,成就了每个拐角都令人想要回眸一望的风情。</p> <p class="ql-block"> 波兰国王卡奇米日于15世纪初在克拉科夫城外建立卡齐米日犹太人社区。二战爆发,卡齐米日街区成为德军设置的犹太人隔离区,也称“隔都”。在这里生活的6.8万犹太人,财产被没收,企业被关闭,儿童被逐出学校……克拉科夫及附近地区的犹太人也被迫陆续集中到这个用围墙围起的“隔都”,等待着被转运至集中营。二战后,幸存的犹太人绝大部分离开了卡齐米日,很多古老的建筑都保留着被战争破坏的样子。1993年,著名导演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在卡齐米日拍摄了《辛德勒名单》,卡齐米日再次声名大噪,犹太主题的教堂、餐馆、酒吧、书店和纪念品商店经修缮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但总掩饰不住一种哀愁的意蕴。</p> <p class="ql-block">“隔都”旧貌依旧</p> <p class="ql-block">卡其米日跳蚤市场</p> <p class="ql-block">犹太人教堂</p> <p class="ql-block">一道隔离墙是生存与生命的界限</p> <p class="ql-block">两位文学青年与历史对话</p> <p class="ql-block"> 卡奇米日街区外是辛德勒的工厂博物馆。已是下午4时,仅仅超过了4分钟我们被拦在门外。在胡佳希先生用波兰语交涉之时,我悄悄溜进第一展厅驻留片刻。也可能知道我远道而来,门口的女性解说员把头别了过去。常规展主题是:纳粹统治下的克拉科夫——从1939年至1945年的沉痛历史。那些影像资料让人感到压抑,展厅窗户上贴着满壁的照片,这些都是当年被辛德勒救助的犹太人。</p><p class="ql-block"> 1939年,德国商人奥斯卡‧ 辛德勒来到德军统治下的克拉科夫开设搪瓷厂,雇用犹太人生产军需用品。1944年,德国战败前夕,克拉科夫的犹太人遭到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辛德勒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倾家荡产贿赂德军军官,以保护他工厂的犹太人免于被送到集中营,最终挽救了1100多名犹太人的生命。后来,幸存的犹太人为辛德勒铸了一枚戒指,内侧刻有经文,就是现在博物馆的外墙上刻着的这句经典名言:“救人一命,如救苍生”。</p> <p class="ql-block">视频制作:曹时君</p> <p class="ql-block"> 次日来到距离克拉科夫50公里的地方——世界不会遗忘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那里的天空下着雨。奥斯维辛没有新闻。“工作使人自由。”当囚犯们被押进四周都是高压电网的集中营时,是否真有人相信入口处的这句“名言”?墙上贴满了被处以死刑的人们的照片,他们木然的、空洞的眼睛里不是恨,是什么呢?以证物见长的奥斯维辛博物馆,提问我们的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女人头发、拐杖假肢、行李箱、大人的鞋子、孩子的鞋子、眼睛架、脸盆以及用完的毒气罐的橱窗。</p> <p class="ql-block">视频制作:曹时君</p> <p class="ql-block"> 奥斯维辛比克瑙的正门,长长的铁轨伸向远处的站台,这是电影里最为人熟知的场景。犹太人被送到这里时,首先要前往站台接受挑选。附近就是两处毒气室旧址,已经变为废墟。旁立黑色石碑,上书:“纪念那些死于纳粹屠杀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这里长眠着他们的骨灰,愿他们的灵魂安息。”一排排营房里面是《美丽人生》里父子待过的那种死亡通铺。营房外芳草萋萋,那些野花被摇曳的绿色裹挟着,努力地申出来。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历史面前,我默念出波兰当代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奥斯维辛的燕子》:</p><p class="ql-block"> “营房的寂静里,</p><p class="ql-block"> 在夏日星期天的沉默中,</p><p class="ql-block"> 燕子的尖叫声传来。</p><p class="ql-block"> 那究竟是不是人类的言说</p><p class="ql-block"> 最后留下来的?”</p> <p class="ql-block"> 记得第一次被奥斯维辛的残酷撕裂了认知,是从美国作家威廉·斯泰伦的长篇小说《苏菲的选择》开始,在父亲、丈夫被德国人杀害后,幸存者波兰人苏菲面临自己的一双儿女只能留下一个的抉择是,她留下了儿子(尽管儿子也病死在集中营)却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送进毒气室;战后仅仅活着已是她最大的奢望,因为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会活着”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与苏菲一样,1987年,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自杀。在离开奥斯维辛集中营四十年后,他主动离开这个世界。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埃利·维瑟尔说:“早在四十年前的奥斯维辛时代,莱维已死。”在莱维的墓碑上,名字与生卒年份的下一行,刻着他在集中营里的号码:174517。在生命的后四十年里,174517这个号码如同烙印,始终跟随莱维。他写道:“奥斯维辛的经历对我来说,是涤荡了我所接受过的任何宗教上的教育和修养……有奥斯维辛,就不能有上帝的存在。我找不到一种解决此困境的良方。我寻找过,但我找不到。”它隐含着一个人们无法面对的事实:奥斯维辛其实没有幸存者。(以下图片来自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普里莫·莱维著作</p> <p class="ql-block"> 而在克拉科夫,经历过二战历史的文学诗人们,战争给他们的创作人生带来了什么?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曾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波兰诗人们似乎纠正了这一点,米沃什、鲁热维奇、扎加耶夫斯基和辛波斯卡,都以各自不同的风格书写着历史与人性。(以下图片来自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米沃什与鲁热维奇</p> <p class="ql-block">扎加耶夫斯基与辛波斯卡</p> <p class="ql-block"> 克拉科夫的诗人们爱咖啡,也许咖啡能让他们不那么专注于苦难的过去。著名并且仍然存在的文学咖啡馆KAWIARNIA JAMA MICHALIKA (小小绿气球咖啡馆),1895年开业于圣弗里安大街,靠近雅盖隆大学,一直是艺术家、作家、记者和克拉科夫波西米亚人的聚会场所。1910年设计的绿色内饰、门、彩色玻璃窗和屋顶保留至今。</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中午庭院里闪耀着浓霜</p><p class="ql-block"> 围坐在咖啡馆桌子旁的人里</p><p class="ql-block"> 只有我一个人幸存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米沃什的这首《咖啡馆》是不是写在这里,我也不确定辛波斯卡经常与朋友在老城的咖啡馆会面是不是在这里,但我宁愿确信这里一定是诗人们喜欢的咖啡馆。</p> <p class="ql-block"> 出生于现立陶宛,卒于克拉科夫的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是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是华沙起义的亲历者,“幸存者”的心态使得他把历史视作苦难的“见证”,正如他在《诗的见证》中所说的:不是我们见证诗歌,而是诗歌见证我们。《在华沙》一诗中米沃什这样写道:</p><p class="ql-block">“我怎能生活在这个国家?</p><p class="ql-block">在这里每一步脚都能踢到</p><p class="ql-block">未被掩埋的亲人的尸骨。</p><p class="ql-block">我听到声音,看到了微笑,</p><p class="ql-block">但我却无法写作;</p><p class="ql-block">有五根手指抓住了我的笔,</p><p class="ql-block">命令我去写他们的历史,</p><p class="ql-block">他们生活或死亡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米沃什与辛波斯卡</p> <p class="ql-block"> 天色渐暗,我坐在Szpitalna大街一家酒吧的路边座,望着已经亮起灯的克拉科夫大剧院,79年前的大剧院应该也是这样的灯光。辛波斯卡曾回忆到:刚刚解放的克拉科夫开始举办诗歌之夜,她于1945年1月在没有暖气的克拉科夫老剧院参加了这个活动,这也许就是战后她意义重大的创作开端。许多不同流派的诗人上台展示了自己的诗作,其中就有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米沃什,兹比格涅夫·赫贝特也在场。现在看来简直难以置信,三个20世纪下半叶最伟大的诗人竟然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同时出现在老剧院寒气逼人的大厅之中。</p><p class="ql-block"> 那时他们的诗作可能略显幼稚,以至于后来他们自己都不忍卒读,但那时他们是多么的年轻啊!在这个文学之城慢慢成长为伟大的诗人。忽见一辆精美的古典马车从大剧院门前踏踏而过,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路面,向克拉科夫的老城驶去。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克拉科夫,时光似乎停滞,而这个城市的文学基因却从未改变,一直在延续着。</p> <p class="ql-block"> 克拉科夫老城中央集市广场老市政厅人流如云,对面一家主题书店Empik静静地等候着我。文学是波兰人引以为傲的传统,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有四位波兰人,分别是亨·显克维奇 、弗拉迪斯拉夫·莱蒙特、切斯瓦夫·米沃什、维斯瓦娃·辛波丝卡。波兰人热衷的虚构与非虚构文学尽情体现,天花板上画有诗人们的肖像速写,一间阅读角被装饰为辛波斯卡纪念主题,陈列着她生前用过的烟缸等物品,墙面上是她的一些名言或诗句。</p><p class="ql-block"> 辛波斯卡1923年出生于波兹南附近的布宁,这位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二战和冷战都是她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但她并不钟情于政治,也不表现热门的宏大主题,她专注于日常生活中的微小事物。1957年,《呼唤雪人》诗集出版,从此她自觉地摆脱了政治诗的僵化语言,以柔韧而多层次的声音进入她所擅长的自然、爱情、人性、存在等众多主题。在之后的时间里,她用诗,向波兰人民传递着信仰的精神,告诉人们去领受生活的磨难,人类的尊严和内在的束缚,以及海平面上升起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她早已洞悉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而政治性又基于人性。在那首《时代之子》中,辛波斯卡写道:</p><p class="ql-block"> “你的话语中有政治的回声</p><p class="ql-block"> 你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也在替它辩护</p><p class="ql-block"> 那么,无论何种方式</p><p class="ql-block"> 你都在谈论政治。”</p><p class="ql-block"> 她的好友,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米沃什这样评价她的诗:为这个世界特别是祖国波兰,提供了一个可供呼吸的世界。2012年2月1日辛波斯卡在克拉科夫自己的公寓中去世,享年89岁。</p> <p class="ql-block"> 夕阳中的克拉科夫老城广场车水马龙。要了一杯拉维纪草柠檬鸡尾酒,一份番茄菌菇浓汤。一只鸽子落在桌子上与我对视片刻后飞走。小憩片刻,便能感受广场上散发的热烈与活力,欣赏其精致且不失纯朴的美。整点时分海纳乌乐曲小号声依然响彻天际。然而2012年2月9日,辛波斯卡的葬礼正当十二点开始之时,圣玛利亚大教堂钟楼顶部并没有传来每日都会奏响的小号声,而是放出了最广为人知的、以辛波斯卡的诗为歌词的歌曲《没有任何事会发生两次》:</p><p class="ql-block"> “我们未经演练便出生,</p><p class="ql-block"> 也将无机会排练死亡……”</p><p class="ql-block">这首诗由安杰伊·蒙德科夫斯基创作了曲谱。演奏者是克拉科夫古典乐乐团的第一小号手马利安·马格拉。时任波兰总统科莫洛夫斯基在悼词中表示:“几十年来,她用乐观、对美和文字力量的信仰,鼓舞着波兰人”,她是“波兰精神的守护者”。克拉科夫以文学的精神送别了他们的女诗人。</p> <p class="ql-block"> 通往克拉科夫老城的普兰提环城公园安静而美丽,小松鼠们跳来跳去,忙碌地搬运橡果。时至今日,克拉科夫仍然有着极为浓烈的诗歌乃至文学氛围:普兰提公园长椅上总有专注阅读的人,咖啡馆和酒吧里总有正在写作的人,广场上也常有诗歌朗诵会,这是基因里的文学气质使然。而今,米沃什、辛波斯卡、扎加耶夫斯基静默在这座古城里。一个诗人的存在感应该仅仅来自于诗歌。“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所以,当你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麻木的时候,一定要读读辛波斯卡。我十分喜欢她的一句诗,因为它可以清晰表达思想的自由——“我用一切语言,教人以沉默。”</p> <p class="ql-block"> 这座城市最大的财富之一或许是流经岁月的诗文传统。《一见钟情》里缘分的美妙在于,即便经历了无数次擦肩而过,你我依然相遇。夜来临,老城里的H15宫殿酒店(H15 Palace Hotel)依然低调古朴安静,来到这里,只为推开这座建于16世纪中叶的老酒店的旋转门,或者为了“在旋转门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在谜一样的文学气质里渗透着、静默着。</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辛波斯卡的诗文里感受这个城市的韵致……你不是游客,你是回到了某个家园?感谢克拉科夫让我用终生难忘的方式完成对她的敬意,“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我们相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