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金秋山西访古行（一C2）神霄绛阙 众仙之城（下）

随便

最最引人注目，目不暇接，接踵而至，至尊至贵的道教壁画《朝元图》透壁而出，盛装登场。传承自唐代吴道子宋代武宗元的题材和画风，又融入元代艺术风格的无上妙品，用沥粉贴金，重彩工笔技法，勾画出众仙仰首，承望清光，共同朝贺至高神元始天尊的盛大场景。围绕神龛的双层围合墙体之上，壁画按对称排列的雁阵仪仗，烘托出以玉皇与后土、紫微与勾陈、南极与东华、木公与金母，八位高达三米的帝后为主尊，青龙、白虎星君压阵，共计286位各路仙神，男女老幼，高矮胖瘦，神态各异，气质鲜明，驾祥云瑞彩，翩翩然乘风而来，汇聚在三清圣像四周。鸿篇巨制，大气磅礴；辍菁撷华，无与伦比。在中国人物群像画乃至世界宗教画的艺术殿堂，都占有及其重要的地位。

道教的神仙体系纷繁复杂，既有先天之神如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又有民间信仰的灶王神土地爷；还有历代传经法师、先贤圣人。一直到北宋徽宗时期，才整合统一了道教神祇系统的三百六十分位名目：

1.三清；

2.六天帝及二帝后；三十二天帝；

3.十太乙；

4.日、月、星宿；

5.三官、四圣、历代传经法师；

6.三元、五岳及诸山神、扶桑大帝及水府诸神、酆都大帝及所属；

7.天枢院、驱邪院、雷府等部主宰及所属；

8.各种功曹、使者、金童、玉女、香官、吏役等；

9.城隍土地及以上各种神祇所属兵马。

这一神仙系统参照了世俗世界的政权架构，从最高级的“三清”一直排列到最低阶的城隍皂吏，成为后世制作道教壁画水陆画的主要依据。龙虎殿和三清殿所描绘的诸多仙神，凭借民间画师高超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塑造出360位值日神的各自风采，繁而不乱，错落有致。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雍容华贵的《朝元图》使用石青、石绿、石黄、赭石、朱砂等天然矿物颜料绘制而成。冷暖色调，搭配协调。各路仙神的服饰设色瑰丽，线描灵动，俱是天宫世界的飞云流宵，自然妙气结成，营造出云裾霞帔，满墙风动的艺术效果。仙衣展现的万顷碧波，葱茏岛屿以及代表星宿的白色圆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纯净无瑕的星空大海，遗世独立的海外仙山。《朝元图》做为宗教画，首先是宣扬摆脱尘世束缚，以修道成仙为终极目标的教义画。

神龛内壁绘有仙鹤云气图，非常逼真地描摹出“全精、全气、全神”的变化轨迹，这里是全真教熔炼内丹，神游太虚的隐秘之所。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在古老的巫祝文化中，世界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熔炉，万事万物在其中生发变化，就好比青铜的冶炼铸造一般，在有形流形无形，固态液态气态之间，新旧更替，循环往复，生命始终存续。因此，老庄思想强调“君子不器”，“大器免成”，就是要保持游离于世俗，超然象外不为功利所累的逍遥状态。道教继承并发扬了这一古老的“流形”理论，从炼制外丹发展出内丹功，通过精化气—气化神—神化虚，一系列内在修炼，以达到强身健体，延年长生的效果。全真教做为内丹派北宗，更是以十方常住，性命双修为教规，其修持大略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抛却私心杂念，远离酒色财气。身处金元更替的动荡年代，丘处机活到80，尹志平活到83，都是高不可及的长寿仙翁。难怪在武侠世界里，全真教仗剑天涯，高手辈出，原来个个都是龙精虎猛的童子之身。

置身神龛藻井，云气蒸腾的一方天地之中，全真教修炼者闭关入定，存思观照，以鹤喙为指向，配以导引吐纳，搬运周天之气，达到身体小宇宙与身外大宇宙的和谐统一。这就是“别有洞天”的真正含义。洞即通也，一是指洞室藻井可以通达上天，这是天地间混元一炁，大道往复的隐秘通道，早在人类的穴居时代就已刻骨铭心；二是指守清净，静居修道，悟道，得道，通过后天的修炼，达到阴阳二气的交通圆融，即可成神通天。

三清殿西墙壁画是永乐宫壁画最为精华出彩之处，绘有神话传说中的西王母和东王公。西王母是所有女仙之首，神情娴雅淡然，犹在半梦半醒。头戴凤冠，冠嵌坤卦，寓意母仪天下厚德载物。东王公是所有男仙之首，也是全真教推崇的教首。身如赤子，胸系如意。虚怀若谷，安之若素。西王母与东王公并列一组，代表着西金东木共理阴阳二气，育养天地、陶钧万物，在道教文化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和象征意义。有好事者论证，此二者应为赵宋先祖形象。实际上，《朝元图》稿样，本就摹自唐宋大家之手，八帝后必然是当时的皇族显贵。

从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就可以看出两者风格的承继关系。《朝元图》中的西王母丰颐细目，玉皇大帝面容粗犷，倒是蒙古人的特征更多一些。自从北魏云冈石窟开启了帝佛合一的造像制度，讴歌当权者，已成为后世宗教艺术的一时之选。在迎合帝王将相天上人间独领风骚的同时，籍以奠定自身教权的崇高地位。而历代皇帝，出于现实政治的考量，则可以在佛道两界，大搞平衡之术，既可以灭佛，亦可以禁道，和尚可以强令变道士，道姑也可以转属为僧尼，佛寺、道观完全可以相互转换。威权主义，本就是最好的不老仙丹。

道教起自民间，也曾经极富不平则鸣的反抗精神。东汉末年的太平道黄巾起义一度声势浩大，席卷全国，却在官绅一体的儒法国家面前土崩瓦解，一哄而散。道教也被官府所忌惮、禁抑。东晋名士葛洪总结历史经验，发起了道教改革。他强调“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将道教的长生修炼与儒教的纲常名教相结合，“内以为身，外以为国”；“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亦仕亦隐的抱朴子，由儒入道，儒道兼修的改革纲领深得士族名门的喜爱与追捧，为道教的上层化与官方化奠定了理论基础。从此后，改弦更张的道教以柔顺平和，儒道互补的姿态，进入到国家的上层建筑，至隋唐大一统王朝，形成了儒释道三教鼎立的格局。

西王母御前，一袭醒目蓝衣，翻转笏板的太乙真人，脖颈侧扭，袍摆飘动，给人以正气凛然，据理力争的视觉冲击。身后更高大的色目人，有的以目勾连，有的面红耳赤，无不体现出内心世界的复杂与不安，令人联想起忽必烈时期，一桩有名的御前奏对：主管全国财贸税负的色目人提出，每年以220万两白银，买断当年国库的总赋税，盈亏自负，官府不再干预。冠冕堂皇的议案背后是为了横征暴敛，上下其手的险恶用心。而习惯了劫掠为生，跑马圈地的蒙古糙汉子竟觉着少了许多麻烦，乐见其成；在事关天下苍生的大是大非面前，蓝衣太乙不惜辞官也要保全百姓利益安全的壮举，堪称大快人心。

而在蓝衣太乙身前，身材娇小，层级更低的玉女鹅颈高扬，目光专注而坚定，手捧双层宝瓶，敬奉金母的身姿，饱含着福禄平安的祝愿和一往无前的忠贞色彩。与北壁之上，眼睑浮肿的勾陈大帝，妖冶华丽的灵芝玉女以及贵气逼人，头戴僧帽的胡人香官构成了鲜明对比，隐喻的意味直指人心。在道教的修行实践中，带有紫色斑点的云状灵芝，特指某种“迷幻剂”。在真实的历史上，因揭露外戚权奸阿合马贪赃枉法的汉人侍卫长，被阿合马迫害致死；而身为中亚回人的阿合马也被汉臣矫诏杀死；得知真相，如梦方醒的忽必烈下令将阿合马戮尸灭族。依此观之，《朝元图》同样是描摹与揭示世俗世界，具有浓烈现实主义色彩的人间众生像。

带有相同讽喻意味的，还有与勾陈并列的紫微天帝。紫微及身前所属日月七曜表情僵硬目光呆板；两侧玉女手持的朝元朱幢，旌幡低垂，无精打采，寓意着大道不彰，中天蒙尘。而身后所属的28星宿，一众色目人面目狰狞，虎视眈眈，觊觎着中宫宝座。在中国古代天文星占与帝王政治关系中，勾陈意味着后宫，宗室与外戚；而紫微意味着朝政诸事与时局治理。并列于北壁之上的勾陈和紫微天帝，象征着皇帝的内庭与外朝。进入到十四世纪，藏传佛教的官方地位俨然已高出一筹，番僧有恃无恐胡作非为的行径令皇室蒙羞，朝野恼怒。全真教长达近半个世纪，被动受制的局面逐渐松动，渐有中兴之势，永乐宫开启了壁画工程。此时的元廷，贪官横行，民不聊生。随着蒙汉权贵的联姻融合利益捆绑，历史，再一次走向了治乱循环。回想景区门口，特意放置的元代石马，勇武剽悍蓄势待发却身陷湖畔泥沼之地，由不得令人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三清殿之后就是纯阳殿，供奉着该地的正主吕洞宾，民间称之为吕祖殿。吕洞宾著有《纯阳真人混成集》两卷，被奉为道教传世经典，所以官式名称为混成殿。混成，即是先天之道的意思。

纯阳殿面阔五间，进深八椽。明次三间使用两朵补间斗拱，两梢间为一朵，与檐柱斗拱均为六铺作单杪双下昂。形制与三清殿斗拱一般无二。建筑面宽约27米，高度约16米，整体比三清殿略微缩小，屋面也调低了一个等级，变成了单檐歇山顶。

大殿前开三扇门，后开一扇门，墙体不再另行开窗，同样保持了围合结构的完整性。

大殿梁架，上施平綦天花，开有两座藻井。里面的藻井对应着吕洞宾神像，外面的斗八藻井，对应着大殿最为开阔之处。这里同样是供斋醮神，祈福免灾的法事道场。

道教斋醮的科仪制度，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祀神祈福或超度亡灵的特定宗教仪式。既可以只在室内演绎，也可以把道场铺的很大，在门前月台筑坛，展开水陆法会。届时，殿内四门洞开，满室生辉；殿外一应的节扇经幡布置妥帖，旌旗蔽空，八音迭奏。在吕洞宾神像的顾盼之中，大法师脚踩禹步，掐诀念咒，进而意动元神，手中画符，陈词列表，请降天恩。一系列请神，演神、送神，诵经等仪式过后，符箓，纸鹤、文表、水陆画等纷纷幻化成灰，升腾起缕缕青烟，飘向半空，转瞬即逝。这种现场即时性的行为艺术，摄魄夺魄，荡涤心灵，带给观者强烈的震撼，受众崭新的期盼。

进深八椽的殿内通过移减柱，分割成前中后大中小的三进间，而不是平常的四进纵深。平面柱网又减去四根金柱，只保留中进当心间的四根金柱。后二金柱连成一线，砌筑墙体，形同龛壁，与前二金柱形成半开放围合结构，其内供奉吕祖神像。神龛之外构成了前宽后窄的回廊（吕洞宾自称回道人）。这种通过移柱减柱，扩大空间的做法，盛行于宋辽金元时期的北方大地。契丹，女真，蒙古都是马背民族，习惯了圆顶大帐篷的宽敞开阔，无拘无束。

但这种做法，破坏了木结构应有的稳定性，到了明清时期，不得不大面积地替换修葺，也就留下来非常鲜明的后期古建特征，具有浓郁的明清风格。藻井之内存有伎乐彩绘，图中童男童女，歌姬乐师，吹拉弹唱，载歌载舞，平安富足的生活充满了仪式感，令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遥想永乐大帝朱棣，同贞观天子李世民一样，都是僭越礼制当上的皇帝，虽得位不正私德有亏，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开创盛世的一代明君。

信奉“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道教教义的，还有柳松二仙。这两个吸风饮露的老树精，本该是天打雷劈，或老死荒野的悲惨结局，却凭籍着吕祖点化，福至心灵，时来运转，逆天改命，成为天地神祇的正式一员。气宇轩昂的柳仙，含蓄内敛的松仙，一左一右，守护在纯阳道场出口两侧。 信教得永生，当是宗教画的题中之义。

与此遥相呼应的，还有入口两侧的《道观斋供图》和《道观醮乐图》。壁画渲染出香客供奉，争先恐后，笙箫和鸣，其乐融融的道观盛况。先达者，捡茶拢茗，抢抬香案；后来人，耿耿寸心，一秉虔诚。乐队也是来自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们，自发组成。这种现场速写式的洗脑设计，寓教于乐，润物无声，相较于当今社会的无脑广告，还有直播间里的嘶吼，不知高到了哪里去。

殿内东、西、北三面墙体绘有《纯阳帝君仙游显化之图》，以彩笔连环画的形式，从吕祖诞生，仙鹤附体，瑞应永乐开始，一直到得道成仙，度化众生，游戏人间的种种神迹故事，共计52幅。壁画分为上下两层，横向展开。每幅上角落有题榜，配有文字说明。幅与幅之间，非常巧妙地以山石云树来过渡，既可单独叙事，又能连篇累牍，在展现吕洞宾神仙文化多样性的同时，也忠实记录了宋元时期民间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这幅《武昌货墨》，本是感叹吕洞宾腾云驾雾的神乎其技，却在无意之中记录了宋代黄鹤楼十字抱厦的建筑形制，成为后世仿古重建的重要依据。还有这幅《遇仙之桥》，画面从上往下看，风景从飞瀑云亭到闹市重楼；再从下往上看，仙人就站在度人的桥头，众人却肉眼凡胎，视而不见。唯有一人识破，正在鞠躬施礼。画面自左上到右下的的对角线上，三折桥的桥头，桥中和桥尾，分别有三个人，隐喻了人生的少年，中年和老年；同时也象征着人生“遇仙，彷徨，入道”的三种命运。“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神龛背后，专门绘有巨幅壁画《钟离度吕图》，用以答疑解惑，诠释道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逍遥自在自性长生的主旨思想。画面正中，钟离权襟怀坦荡，倚腿斜坐，身体姿态非常放松。左手三指却在暗中作法，以梦境度化吕洞宾。而后者刚刚噩梦方醒，梦中金榜题名，娇妻美妾，荣华富贵，好事连连；不料横生枝节，引来杀身之祸。此时此刻，心有余悸，进退失据的吕洞宾，手指暗捏袍袖，内心天人交战。面对尘世诱惑实在是难以割舍。周遭的老松顽石、高山流水，甚至于跌落树梢的飞鸟，仿佛都定格在汉钟离明心见性，炯炯有神的目光中，营造出山林隐逸时光，道心闪念那一瞬的永恒。两位师徒传承的仙人，身着白衣青袍，在橙棕色的背景映衬下闪现出熠熠生辉的神性之光。睹之如饮醇醪，醍醐灌顶。

纯阳殿的精彩还不止于此。北门出口上方还暗藏《八仙过海图》，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同类题材壁画。八仙均为男性，要到明代，才用何仙姑顶替了徐仙翁。八仙分别代表了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的八种身份，自带八种卦象属性。也因此，在同四海龙王的比拼中，钟离权、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张果老、徐仙翁、韩湘子、蓝采和八位仙人，分别使用柳枝、宝剑、拐杖、鼋龟、鲤鱼、响鼓、竹笛和双花等八种法器，各显神通，乘风破浪，完成了跨越人生苦海，到达彼岸仙境的升华。做为民间神话的“八仙过海”，自元代杂剧开始广为流传，为百姓津津乐道。其中自立自强，因地制宜的人生哲理，也在塑造着国人敦本务实，机巧变通的性格。从汇通天下的晋商，到打造模范山西的阎百川，还有首创爆破攻坚，以弱胜强的徐向前元帅，哪个不是赛八仙的手段。山西人，了不得。

纯阳殿之后又有重阳殿，两座建筑结构相同都是面阔五间，单檐歇山顶。后者明次三间也使用两朵补间斗拱，两梢间为一朵，只是与柱头斗拱同样降级为五铺作单杪单下昂。体量再一次微缩，进深也变为六椽。大殿内原先供奉有王重阳（全真教创始人，首任掌教）及其六个弟子的塑像：马丹阳（第二任掌教）、谭处端（第三任掌教）、刘处玄（第四任掌教）、丘处机（第五任掌教）、王处一和郝大通，所以，民间称为七真殿。元至大三年（公元1310年），推行宽松宗教政策的元武宗海山，钦赐王重阳为“重阳全真开化辅极帝君”，列入全真教五祖之一。七真的缺额就由马钰的夫人孙不二填补，这也是金庸武侠小说里全真教镇教剑法，天罡北斗七星阵的由来。这一年，全真教苗道一担任掌教，力图中兴。金庸小说《雪山飞狐》中的苗家剑，很有可能就源自苗掌教的家传。

重阳殿正脊西侧鸱吻并非元代遗构，而是现代复制作品。原件已被收藏于山西博物院。当年搬迁拆除时，在其中发现了宋金版本的《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一卷，海内孤品，极其珍贵。是由元代永乐宫住持刻意埋藏于此。当时永乐宫负责保存的元版《道藏》有7800余卷，不久后即因元廷禁毁而佚失。现今存世版本为明代的恢复版本，仅有5300余卷，甚是可惜。这幅《三十三天界图》即出自上述《度人经》，画面正中心的小圆圈等分三份，代表了最高天界三清天，这是连玉皇大帝，也无所企及的先天之天。其外又方中套圆，分为三十二天界。正方形四个边，又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御星系，28星宿每七星一组一一对应。古人虽然不懂立体几何，但依据“浑天说”鸡蛋白包裹鸡蛋黄的结构，勾画出天圆地方式的藻井俯视图，将各个星系与华夏地理遥相呼应，象天则地、秉承天意的虔诚，已展露无遗。无他，这是封建王朝，受命于天，其寿永昌的立国之本，法理之源。

重阳殿山花部分，装饰有巨幅的悬鱼，其体量之大，不得不依托于博脊之上，与博风板相连。身如圆翼，犹如海中蝠鳐。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庄子名篇《逍遥游》有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抟扶摇直上几万里。意指海鱼化鲲鹏，翱翔九天。游人臆想，扶摇直上，不就是建筑最高处的鸱尾么。也许这就是永乐宫留给后人埋藏宝经的线索吧。

重阳殿官式正式名称叫袭明殿，取救济万物生灵，承袭大道光明之意。大殿同样采用减柱造，减少了六根金柱，以扩大室内空间。三进间将明次三间的后四金柱连成一字墙，做为中心影壁。原先前置神龛，供奉有七真塑像，现均已佚失，亦不曾恢复。梁架采用彻上露明造，结构又和龙虎殿相仿佛，梁袱蜀柱穿梁式手法，只是不立中柱，变为五椽栿前压剖牵，用三柱。梁袱彩绘基本为清代作品，个别还留有元代旋子彩画的式样。

重阳殿壁画以王重阳画传为主要题材，同样采用了纯阳殿壁画的分布方式和处理技法，从王重阳诞生咸阳，霞光万道开始，到得道成仙，度化七真，开创全真教结束，共计49幅，以连环画的形式记录了王重阳充满玄幻传奇色彩的一生。

王重阳天赋异禀，文武双全。既中过进士，又取过武举。只可惜在伪齐和金国都仕途不顺，遂辞官归隐。途径终南山得遇仙师授道（有一说是吕洞宾传人刘海蟾），于是回乡之后，在村外挖了一个大坑，一呆就是两年多。鄠邑的乡亲们以为他害上了疯病，就称他“王害疯”。这幅《抛弃妻孥》所表述的，正是全真教推崇清心寡欲，远离人伦欲望的教义思想。

王重阳参悟大道后，家乡是待不下去了。于是远赴山东，寻找富贵殷实人家，宣扬全真思想。这幅《画骷髅警马钰》壁画，如实记录了王重阳的开山之作。画中王重阳高坐于松树之下，手拿自绘骷髅画，面向莱州首富马钰、孙不二夫妇侃侃而谈。题榜中另赋诗一首：

堪叹人人忧里愁，我今须画一骷髅。

生前只会贪冤业，不到如斯不肯休。

图文并茂，相得益彰，道出了勘破生死，得大解脱的全真教义。马丹阳夫妇最初虽诚心供奉王重阳，但对入庵修行总是举棋不定。此时见骷髅警醒，茅塞顿开。遂散尽家财，拜入全真门下，成为王重阳座下首席弟子。自此，每逢全真教大型斋醮科仪活动，教众必齐唱《叹骷髅》，以抒发达观放任，超然物外的道教生死观。

这幅赞美王重阳功德的《题壁图》，却并未看到任何文字。因为重阳真人是在画符，符咒可以使人逢凶化吉，百鬼不扰。这也是古代道人济世安民，驱鬼捉妖的一种善举。就好比老中医把专治小儿惊风，头疼脑热的药方公诸于世一般，功德无量。

王重阳生活的宋金时代，儒释道三教理念渐趋融通，以儒家传统忠孝思想为核心，以佛家的思辨方式为基础，以道教的养生修炼为手段，成为了士人与民众生活的流行趋向。饱读诗书，熟谙儒释的王重阳，提出了“三教圆融，识心见性，独全其真”的全真教宗旨，以修习道教经典《道德经》为主，修习儒家《孝经》，释家《心经》为辅，吸引了大量的社会精英，很快就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声誉。这幅《传授秘道》画，图中王重阳在密室授徒，竟引来云中仙子驻足观看，足可见秘道之高妙玄奥。中国古代的道术，包括山、医、命、相、卜五术，都是在研究人与天地如何和谐共生，趋吉避凶，是数千年来秘不外传的经用之学、健康之学、预测之学。非德性、道行精深者，不得窥知一二。七弟子在王重阳的精心教导下，之后都受封真人，开枝散叶，各自开创出全真道崭新的流派。

巨大的神龛背后绘有三清画像，两旁还绘着类似唐代簪花仕女的协侍。做为重阳殿乃至首批营造的三大殿最后的一幅壁画，它旗帜鲜明地宣示：全真教是承续道统，继往开来的玄学正宗，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独全其真的不二法门。

无极、纯阳、重阳三大殿都建在同一座巨大的高台之上，严格按照中轴线排列，以等高甬道相连。其层峦叠嶂，高屋建瓴的营造规制，仿自于金中都宫城的建筑布局。其后的元大都，明清紫禁城也都循此范例。永乐宫三大殿的独特之处在于，是按照各自的规模等级，由南向北，自大而小，逐次递进。如果说永乐宫道教文化根深蒂固，建树宏大，那么无极殿就好比树根，从先秦时期的黄老玄学和易学开始萌生发芽；混成殿又如同树干，以汉唐时期的钟离权和吕洞宾为主要代表；而袭明殿则像树梢，涵盖了宋元时期王重阳及弟子的主要思想。从先秦到汉唐再到宋元，这株参天大树象征着道教文化的枝繁叶茂，欣欣向荣。与此同时，永乐宫的营造还带有道教文化独有的国教思想。如果将高高在上，宛在云端的三大殿视同天上宫阙，那么修道成仙通达上天的道门，就具备了秉承天意，上传下达的神圣使命。来自于上天的教权一定是高于尘世的政权。全真教驻足人间，又高于人间，必然要担负起定国安邦弘教佑民的世俗与宗教赋予的双重责任。

永乐宫壁画仙人仙衣描绘的海外三山，分别是蓬莱，方丈和瀛洲。

芮城城隍庙展出的依照当地地理形胜，祠庙道观布置方位刻画的《天人合一内经图》。

道藏《度人经》所描摹的人体三关，分别是下关尾闾关，中关夹脊关，上关玉枕关。

上述三图的共同点，在于揭示了身内三关与身外三山的同一性。古代中国的哲学，宗教大多以“天人合一”为主旨思想。庄子就曾说过：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在道教文化中，通三山信仰同时也意味着通三关的修炼。身体当中心、肝、脾、肺、肾五脏围绕内丹，形同圆环，这是个体小宇宙的“五行朝元”。

这幅北宋画家范宽所做的《溪山行旅图》，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的代表之作。范宽本就高古旷逸，潜心修行于太华山中，终日以松乔为友，与山林为伴。悟道十年，终有所得。该画气势雄健，丰满宽远，完美展现了“天地有大美”，“道法自然”的玄门理念。画面正中一座雄峰巍峨屹立，峰顶密林丛生。绝壁飞流直下，落入深潭。潭水雾气弥漫，上承飞瀑，下漫溪流。右下角一队商旅脚踏泥泞，艰难跋涉。前方小路蜿蜒，通向山顶。整幅画作，自上而下，自右至左，自前而后，自阴至阳，无意间形成了完美的闭环。以深潭比喻人体气海，以行旅比拟搬运周天之气。这幅传世名作，同样是道门通三关的隐喻表达。

儒道思想本自同源，发端于天人合一，敬天法祖的巫祝时代。先秦时期的方士、儒生并无二致，徐福东渡，焚书坑儒，说的都是来自六国的贵族学子。自魏晋风骨以来，仕隐兼修，已成为士大夫阶层的必修功课。曹植与顾恺之洛神赋的文图双绝，自不待言；“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诗仙李白，创作过众多仙游名篇。像《梦游天姥吟留别》所描述的，正是类似《朝元图》一般的神仙胜境。“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最后还非常潇洒地总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还有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风亮节；文天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的千古激荡；凡此等等，无数的诗词歌赋，雕塑绘画，融入了大量亦儒亦道的思想内涵，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宏伟壮丽，锦绣灿烂的篇章。

欣赏完元代道教宫观的杰作三大殿，自然要来本地神仙吕洞宾的墓前祭拜一番。年青时看过82版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八仙过海》，也记住了吕祖的《警世》名篇：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当年搬迁之时，要将吕洞宾墓穴一并起运。开挖出的骸骨，却是一男一女的宋人夫妇，生同衾死同穴的完美爱情展露无遗。这一出倒反天罡，黑色幽默般的结局，实在是太过离奇，惊倒众生。也许，吕祖墓碑亭匾书“无争”二字，就是最好的注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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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宫墙两侧笔直的便道，且行且停，走马观花。这里的砖瓦金石，壁画雕塑，大小木作，乃至春花秋树，都是当年新中国的青年才俊，自1957年到1966年，历时十年之功，费尽移山心力，整体搬迁，重建而成。谁成想接下来却又是十几年的蹉跎，永乐宫尚未展出，即告关张。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命运，就是这么喜欢出人意外。路旁这些精美的斗拱样板，唐宋元时代的朵朵繁花，到了明清已是面目全非，就如同封建制度的盛极而衰，仅剩下粉饰雕琢的一团俗气。道教的宠辱得失，又何尝不是如此。起于山林草莽，兴盛于庙堂，复归于民间。此时也，命也，运也，挺好。

兴冲冲直奔文旅商店，花80大洋买了一本《朝元图》。一出门，就被偶遇的游客，嘲笑一番，直说门外只要40块。原来八仙过海，在这里，不只是神话传说。苦笑之余，突然就想起一句经典台词：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各庄有各庄的高招。

西院“仿蓬莱”，正对面有一座照壁，就出自这个庄的手笔。置身宏敞华丽的道观之中，这幅“恶龙碎尸恶儿媳”的砖雕作品，仿佛依然在顽强坚守着儒教中国的宗法纲常，不可动摇。而近旁吕公祠的山墙上，大片大片的盎然绿意，已是同气连声，藤蔓纵横。

注：永乐宫的人文历史太过丰厚，如同一座道教文化及艺术主题的博物馆，令人魂牵梦萦，久久不能释怀。该游记中途数次搁笔，耗时半年方才完成。特抄录苏轼七律一首，歌以咏志，以为纪念。

初惊鹤瘦不可识，

旋觉云归无处寻。

三过门间老病死，

一弹指顷去来今。

存亡惯见浑无泪，

乡井难忘尚有心。

欲向钱塘访圆泽，

葛洪川畔待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