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br> 公元2024年7月24日9时10分,家慈归天,与先父相逢,享年八十。母乃农村家庭妇女,常道“我是个没用的人”。跪伏吾母灵前,抬眼所见她满目慈辉、浅笑盈盈,潸然泪下,感怀吾母一生苦多乐少却乐观豁达,饱尝沧桑困苦,却通透智慧,她所言“没用”实为“大用”,忆母往昔,肝肠寸断!今吾兄率全家为慈母举行追思会只为永怀母恩、永记母德,不忘教诲!受家人委托,我谨代表全家泣述吾母一生,悼吾母大去!吾母之大在其有大勇、大容、大忍、大智、大善。<br><br><br> 吾母生于战乱,年少失恃,长姐当母,是谓大勇。<br><br> 母亲出生于1944年农历八月初一,正是日寇横行之际,当月衡阳沦陷。外公一手环抱襁褓幼女,一手搀扶产后虚弱的妻子,在炮火纷飞中东躲西藏。解放后母亲一家才迎来幸福的新生活,妹妹弟弟相继出生。1956年以裁缝为生的外公参加公私合营,不久即遭人陷害被带走审查。祸不单行,外婆急火攻心诱发旧疾,撒手人寰。那一年母亲才12岁,比邻而居的舅外公怜吾母年幼帮助料理后事,吾母小小年纪便长姐当母,洗衣做饭,带着嗷嗷待哺的弟妹艰难度日。最初舅外公时常来送米送菜,姐弟仨尚有所倚,可数月后他亦上吊自杀。母亲紧拽着惊恐不已的弟妹给她舅舅吊孝,居然一滴泪也没流。此后姐弟仨全靠好心的街坊邻居接济,有人送饭就吃点,没人送饭就靠一瓢瓢生水填肚子,从天亮饿到天黑,母亲说,她经常抱着弟弟,搂着妹妹坐在门口盼着爹爹早日回来,六只眼睛把十几米的街道望得好长好长.....一年多后,外公才昭雪回家。<br> 记忆中母亲非常要强,再大的事都难见到她哭。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刚烈,直到在病榻上听她追忆这段往事,才明白她为什么遇事不哭,从小她就知道,只有当有人疼有人怜时,哭才有意义。这一点上我没随她,泪浅。母亲是最见不得我流泪的,总是数落道:“哭什么?没出息才哭,哭,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哭什么?不许哭!你越哭,别人越瞧不起你!”7月18日刚上班就接到家里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我和二哥一路急赶慢赶冲进家门,抱着奄奄一息已神志不清的她一声号叫:姆妈!她居然睁眼醒了,还费尽全力说出:莫哭啰!莫哭!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遗言。母亲请放心,您的刚毅、坚强早已注入我血脉,今后我会遇事不哭!</h3> <h3> 吾母婚嫁寒门,公婆贫病,亦嫂亦母,是谓大容。<br> 公元1961年,吾母妙龄,适婚先父。新婚燕尔,吾母并无惊喜。因为先祖因伤寒病卧床不起,四岁的小姑严重营养不良尚不能下地走路,婚后第三天家里米缸就见底。其时外公已再娶,我们亲爱的外婆进门后,好不容易将曾经风雨飘摇的家支楞起来,可也是难得有一餐饱饭吃。母亲回门,善良的外婆还是给外嫁女儿打发一袋米。后母亲既悉心照顾公婆,又长嫂如母给小姑子洗屎把尿喂饭。随后我们兄妹五个也相继落地,儿多母苦,母亲和先父担子更重,记得小时候家里只有一间半房,两个哥哥是长期借住在别人家,直到姑姑出嫁。外公外婆怜吾母度日艰难,也是牙缝剔肉,想尽办法时不时来送东送西,既救急也救穷。十多前年,外婆在83岁时病倒了,60多岁的母亲悉心侍奉,我想她一定是在感念继母伴她度过的那段艰难岁月。外婆一生未育,视母亲姐弟如己出,母亲姐弟姑嫂亦奉外婆为亲娘,所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虽先祖、先父不在,然我姑姑与母亲几十年亲密如一。母亲得病后,姑姑每个周末都要探望。母亲回老家这段日子,姑姑亦同我兄妹一起日夜照顾。姑姑能以母之礼事嫂,我想她们姑嫂几十年,母亲应该也给予姑姑不一样的礼遇吧。人所共知,继母女、姑嫂关系难处,然无论岁月艰难还是静好,我母二者兼得你好我好,若非双方大容大量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h3> <h3> 吾母中年跌宕,世事沧桑,苦咸皆吞,是谓大忍。<br>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吹来改革的春风,农村包产到户后富余劳动力可进城务工。凭借祖传的裁缝手艺,母亲跟随外公进城给人上门做衣服。当时在衡阳市下河街、草桥、五一桥、黄茶岭一带的电厂、冶金机械厂等厂矿宿舍区,提起裁缝师傅周氏父女可谓妇孺皆知,母亲凭着这门手艺让一穷二白的家彻底“翻身”。那时我们姐妹仨是队里最先穿花连衣裙的,我们家也是乡里第一批万元户,第一批建红砖瓦房的。八十年代中后期,为全力辅助担任村支书的先父,母亲毅然选择退守家庭,随他开荒种地,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因事迹突出,先父获得红旗党支部书记、省农业功臣、市人大代表等诸多殊荣,这军功章里也凝结了母亲的辛勤汗水!母亲那双拿剪刀的手,拿起锅铲也同样精彩。乡里乡亲家有红白喜事,热心的她总是无偿帮忙,从帮厨做到主厨,几十桌的酒席都能轻松拿下。九十年代初,我们相继成家立业。两个哥哥买了卡斯车跑运输,后换进口车五十铃往深圳运牲猪,日子越过越好。先父见有钱赚,邀村民一起建养猪场养猪往深圳贩卖,他们过上一段舒心日子。然祸福相依,风险与利润并行。当时107国道盗抢非常严重,95年、96年哥哥他们开车遭遇两次被抢和一次车祸,损失惨重。接连的变故让母亲和先父猝不及防,二哥还在岳阳临湘的医院抢救,家里就有人上门来要退股金、催欠款。先父承诺债要还,人死帐不死。90年代40余万元的巨额债务,对于我们家绝对是天文数字,日子一落千丈,巨额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为还债,一大家子背井离乡,有的南下广东卖小菜,有的北上长沙开的士、做家政、洗车的……尽管活如蝼蚁,却始终不曾忘记先父承诺的还债之责!期间,感恩在座各位亲戚朋友给予我们一家许多物质帮助和无穷的精神支持,我们才得以惭惭走出困境。可就在我们将如乌云压顶的巨额债务即将还清之时,先父轰然倒下!似乎他费尽一生的力气只为卸下这一身的债务。这十年还债的艰辛,我曾在旧文《穿越苦难的爬山虎》有过细述。为了还债,我母亲曾在八一桥下、西垅口重操旧业替人缝补衣服,这双巧手还拿起洗车的水枪,捡矿泉水瓶,摆冰柜摊,为了还债,这双手还浸泡在消毒液里洗餐具.....她那一头乌发很快就被城里的风吹成两鬓斑白,但她乐观豁达。往来司机师傅老远就亲切地喊:老娘,老娘!”母亲每每应声而出“来啰,我咯呷好崽,我来啰!”人生最怕大起大落,而吾母不怕。哪怕跌入谷底的,她依然热爱生活。此番进城务工,母亲正值盛年转衰,渐入老年,已非人人尊称的小周师傅,其心境完全不同于改革开放之初,然历经沧桑的她坚忍地将酸甜苦辣一口全吞下,从不报怨,从不诉苦。生活给她以磨难,她却报之以琼瑶。呜呼,吾母!</h3> <h3> 吾母晚年通透,苦尽甘来,做多说少,是谓大智。<br> 千禧之年,先父身染恶疾住院数月不治而终,举家同悲,吾母最痛。经此一劫,一向好强的母亲遇事不争不辩,似乎大彻大悟。像极晚年的外婆只做事不多事,经年只为孙辈陪读,洗衣做饭,稍有闲暇就捡起一生最爱:做衣做鞋。她做的棉鞋式样美观,脚感特别舒适,逢人就送,穿过鞋的都说好,回头还找她要。平日里她每忆起先父都会说:“我不学你爹的样,一辈子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最后把钱花在医院里,不划算。以后你们带我出去多走走,多看看。”虽然我们并不富裕,但我们带母亲到大众打卡点也穷游不少地方。那时我们把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起一个名字叫幸福。去年大年初一,母亲说:疫情结束,你们要带我出去了。我们兄妹不约而同答:好嘞!大家心想以这样的心态,她活九十岁应不成问题。哪知她走到第三站茶峒就走不动了。这几天在整理照片时,眼耳所及尽是母亲慈祥快乐的面庞和爽朗清脆的笑声,每一个景点的山头都像她的笑脸,每一个景点的河都流淌她的快语,感觉她并未走远,也永远不会走远!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我们带她多走多看了,还那么爱照相了,顿悟吾母之慧!母亲,您放心,祖国大好河山您还有许多没到过,没看过的地方,我们会继续穷游帮您走、帮您看,只是我们会把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的名字改叫--母亲。</h3> <h3> 吾母终其一生,克己待人,厚德载物,是谓大善。<br> 母亲高小辍学,没什么文化。但她凡事克己,宽以待人,遇贵不攀,遇穷不欺,与人为善,笃行一生。<br> 吾母之善首推贤德。人之立世,必有各种社会角色,吾母亦是,人生的每个角色她都做到极致。作为女儿,她侍继母至亲,作为儿媳,她孝敬公婆,作为嫂嫂,她视小姑如女,一生相依。为人之祖,她把孙儿孙女个个当宝,玄孙个个是她心头肉,小字辈们对她都特别“粘”。吾母大限前一日,玄孙进进还爬到床上往她嘴里喂香蕉,奶声道:太太,好吃不?对甥侄儿女,吾母均亦视为己出,甥侄儿女对她亦极尽孝道。重病期间外甥女英华夫妇每周探视最亲舅妈,侄子女志刚、登世、良生夫妇数次到医院探望他们的姑母,外甥女唐萍一个月从西双版纳返湘两次。今天前来悼念有很多是先父吾母的老亲旧眷或其后辈,在此特别感谢在60多年的交往中,你们给予我母亲的照顾和厚爱,特别感动这份历经岁月沧桑依样不变的浓浓亲情。7月18日那天下午,母亲已不太认人,但耀子哥一来,母亲便抓着他的手说:“你是耀子外甥,我认得。我们甥舅硬是一世缘份”。耀子哥是表姑妈的儿子,打小就总听耀子哥“翻古”,说50多年前大家都过苦日子时,我母亲是如何从自己牙缝里省米借给他们一家度过难关的,表姑早已作古,但他们兄弟依然念着这份情,年年逢时遇节都会记得我母亲这个表舅妈。<br> 吾母之善再推克己。母亲不仅对亲戚宅心仁厚,对邻里亦是如此。最艰难的那段岁月,母亲随子女四处漂泊,但无论在哪里她都克己待人,广结善缘。有次邻家的狗咬人,伤者要求赔偿,双方为100元赔偿款争执不休,母亲闻讯出来说:这咬人的狗也在给我看家,我也出一半钱。母亲捣出50元钱迅速化解了这场纠纷。可能有不少人觉得我母亲“傻”,然而当我工作中遇到有矛盾纠纷处理时总会想起母亲这种“傻”,足以媲美“六尺巷故事”的“傻”,吾母之慧尽在其中。呜呼,吾母!<br> 吾母之善犹推敬业。7月24日傍晚,吾母入棺,望娘亲最后一眼,肝肠寸断,挥笔写下“开锅掌勺烹煮岁月慈心品咸淡,飞针走线裁剪人生巧手誉城乡”挽联,泪珠与笔墨齐下……母亲虽是农村妇女,但干一事成一事,干一行爱一行,做裁缝时喜欢琢磨新款式,做厨娘时喜欢研究新菜式。她的创新意识和工匠精神值得后辈子孙效仿。尽管年事已高,但她的专注力丝毫不逊年轻人,所以常常一坐上老缝纫机便不想下来。我的业余爱好文学创作须臾离不开创新、学习与专注,我想这应该是母亲的基因遗传,也是母亲工匠精神熏陶所致。我应该感谢母亲!</h3> <h3> 读母一生,纸短情长,涕泪横流,大德难学,大恩难报,呜呼,吾母!<br> 犹忆年幼之时,母亲从城里坐长途班车回来,先父经常会带着我们兄妹走路到拓塘去接她。先父让兄姐走路,而把最小的我扛他肩上坐“高高”。接到母亲后,她总会一把将我挪到她肩上继续坐“高高”,大包小包都让先父拿。往事历历,难以寸管形容之……地里刨食的先父吾母不止是在年幼时让我坐“高高”,而是一辈子都在以头拱地把我举高高!大哥十六岁高中毕业哭着要复读,先父吾母并未应允,却一直鼓励我多读书,教导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小时候还以为是自己聪明,成年后才明白,当家徒四壁时,读书绝对是件奢侈品,填饱肚皮才是第一需要!先父吾母一定是权衡再三,才决定让大的干活,小的去读书的。<br> 犹记在家做女儿时,母亲不让我做家务,只让我读书。参加工作后成家,母亲又一直随我左右,帮我操持家务带女儿,我一进厨房,她总会说:站开,我来!母亲依然惯着我这个满女,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管工作和学习。我女儿小时候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从不洗碗?母亲笑道:“你娘这双手不是洗碗的,是要办案子和写文章的。”母亲总以为她女儿在做天下第一等大事,生怕因家务事耽搁半点。母亲重病期间,我在病房久呆一会儿,她都会挥手赶我走,说:工作为重!<br> 回望来路,母亲承担本应由我来做的家务,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拚尽全力支持我的工作。她,这不同样是让成年的我在“坐高高”吗?她是用自己的无私付出给我作垫脚石,垒高我的人生!呜呼,吾母!我工作学习上的每一点进步她都非常高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检心如月》出版之际,吾母格外欣喜,盘算着她的朋友圈里哪些老姐妹要送一本。第二部长篇小说《念念不忘》迟迟未能出版,她比谁都急,总是问:你那书还要多久才出?书出版时,她摸着书本笑眯眯地问我:你还写不?我答:肯定写。她也秒答:那就要得,那就要得!然后乐滋滋地又拿书送人去了。<br> 望着母亲削瘦而佝偻的背影,我泪如雨下。因为那时母亲已被确诊为肺腺癌晚期,只是她还不自知。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世事无常。先父辞世,只是悲恸,因吾母尚健,娘家尚在。而今吾母远行,作为外嫁之女,既悲且痛。环望院落,满目皆是娘亲,而母不在。他日再来,此院已非娘屋,只是兄嫂之家,母女从此缘尽,而母恩未报,如何不痛?<br> 母恩虽难报,母教仍可追,母德仍可学。母亲,我们兄弟姊妹及子孙后辈,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发奋读书,遇事不哭、遇穷不欺、遇贵不攀,克己待人、廉洁奉公,努力工作、积极生活,笃行不怠。母亲,愿您别离红尘,一路走好,享福天厢。<br> 最后,再次感谢在座各位不顾炎天水热、舟车劳顿前来为我母亲送别。愿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各位亲朋戚友、各位来宾平安吉祥! <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