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读《金瓶梅》之六十八 精明、狡黠与阴狠,小人物的生存之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不同于大人物。大人物弄权窃国,欺世盗名,还可击弦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小人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挣扎在社会底层,为三五斗米折腰,甚或蝇营狗苟,不得已耍点小聪明,使点下三滥手段,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通。小人物求生存,大人物谋事业,但大人物也是从小人物过来的,现在又担负着管控小人物的重任,所以点评一下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对大人物和小人物都无坏处。</p><p class="ql-block"> 《金瓶梅》第六十八回,写了黄四、吴银儿和郑爱月等几个小人物。人物大小是相对的,相对于黄四等人,西门庆就是大人物,他们要依附于西门庆才能生存下去。研究西门庆,让西门庆高兴就成了他们生存的需要。官场更是如此,研究领导永远是仕途中的必修课,领导的情绪,就是下属幸福的空间。我当年有个同事,每次去见顶头上司,都事先向秘书打听“老板今天心情”,就像出门先问气象台,再决定是否出门或打伞,我起初不解,后来被领导发了几次无名火,弄的灰头灰脸时,才明白我那个同事是个高人。小人物中也有高人,我的同事是,黄四他们几个也都是。</p><p class="ql-block"> 且看黄四。</p><p class="ql-block"> 黄四是个向西门庆借贷做生意的商人,老丈人和小舅子被人陷害,西门庆出手相助,免了牢狱之灾。黄四事后一再感谢:</p><p class="ql-block">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救出孙文相来,举家感激不浅。今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罢了,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也是一样。”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日,黄四又在郑爱月家中设了酒宴,叫了几个歌妓,让应伯爵出面,请了西门庆。因为是在西门庆宠爱的郑爱月家中,郑爱月又献计牵出了林太太,西门庆这次心花怒放心满意足了。</p><p class="ql-block"> 黄四事前送了礼,西门庆收礼办了事,事毕两清,互不相欠,这是很多人的做法。但黄四不这样,他一而再,再而三去表示感谢,终于在叩开西门庆的大门之后,牢牢地站在了西门庆的大堂,从此把自己置于西门庆的羽翼之下,成了西门庆的人。黄四硬生生把一次求人办事办成了攀高枝的事。一个朋友在基层做小官,十分赞赏黄四的作法。他说,官商有相通之处,他在基层,经常去省市有关部门跑项目,或者接待下来找事的各类检查组,事后逢年过节必去看望,久而久之,竟在省市县三级各厅局结交了一批朋友,公事私事都有人关照。</p><p class="ql-block"> “来一批我拿下一批,交一批朋友。有事不怕,没事人家谁来咱这小地方,事是桥梁,能把坏事变好事是本事”。他说。</p><p class="ql-block"> “事前送礼是求人,事后送礼是感谢,反复感谢就是关系了。”他又说。</p><p class="ql-block"> 相比黄四,吴银儿走的是另一条路。她重在互动,与西门庆相处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心机,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吴银儿是郑爱月的隔壁邻居,听说西门庆在郑爱月家,对于一心想巴结西门庆的她是个难得的机会,去还是不去,是个两难选择。不去将坐失良机;去是不请自到,唐突且小了身份。吴银儿没有囿于选择去或不去,而是派人把茶送过去。茶是敲门砖,这是一个试探,西门庆看到茶,就如看到吴银儿,他若有心,自然会请吴银儿过去;他若无意,吴银儿也不丢人,作为吴银儿,礼数尽到了。果不尽然,西门庆请吴银儿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吴银儿施展手段,把西门庆紧紧抓到了手中。</p><p class="ql-block"> —— 西门庆见了戴着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呵了两口汤,放下筯儿,和西门庆攀话。因拿起钟儿来说:“爹,这酒寒些。”从新折了,另换上暖酒。郑春上来,把伯爵众人等酒都斟上,行过一巡。吴银儿便问: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姐道:好说。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又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惶妈恐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众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多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可知想哩。”</p><p class="ql-block"> 吴银儿紧紧抓住了西门庆的心。“攻心为上”,吴银儿知道李瓶儿是西门庆的心头肉,李瓶儿新丧不久,西门庆尚在对李瓶儿深深的怀念和悲痛中。所以她以戴孝的装扮出现在西门庆面前,立马赢得了西门庆的好感。“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吴银儿继续往西门庆内心深处走去,她一边给西门庆把冷酒换成暖酒,一边询问给李瓶儿念经超度情况,到后来更是设身处地为西门庆着想:“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吴银儿触到西门庆的痛点,立马和西门庆有了共同语言,“想是不消说,前日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西门庆被吴月娘潘金莲百般嘲讽的孤独悲痛之情终于找到了知音。吴银儿啊,你真是爹的小棉袄,只有你最懂爹的心。</p><p class="ql-block"> 共情是一种能力,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境界。共情的核心是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理解和体验情感。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能攻心则反侧自消,吴银儿只花了个茶钱就把西门庆拿下了。</p><p class="ql-block"> 人一旦步入社会,情商往往比智商重要,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有一定的共情力。在官本位的环境中,人的命运在上司手中,共情就是共领导之情,就是站在领导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和上级保持一致,不是机械地执行命令,而是知道领导在想什么,需要什么,然后主动地做什么。</p><p class="ql-block"> 相比黄四和吴银儿,郑爱月是一个阴狠的人。</p><p class="ql-block"> 郑爱月的对手是李桂姐,这两个人都吃着西门庆的,又私下里勾着王三官儿。借着西门庆今日来家,郑爱月一边使尽手段奉迎,一边给李桂姐下了一套:</p><p class="ql-block"> ——郑爱月又問:爹连日会桂姐来沒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里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問: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说罢。若说了,显得姊妹们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怪小油嘴兒,甚么话?說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子女:相好的意思)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沙三,日逐嫖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恁小淫妇儿,我分付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我。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用白绫袖子兜着他粉项,揾着他香腮。他便一手拿着铜丝火笼儿,内烧着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着熏亵身上,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问: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门路儿?郑爱月悉把: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他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p><p class="ql-block"> 读了这一段,不得不佩服郑爱月用心之深之狠之毒。</p><p class="ql-block"> 她先欲擒故纵,装出一副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的样子,吊起西门庆的胃口,然后把李桂姐背着西门庆和王三官等往来的事抖了出来。男人都痛恨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哪怕对方是个妓女。郑爱月知道哪儿是西门庆的疼点,她的三寸小舌像一把小攮子,又准又狠地扎了过去。她一石二鸟,既打击了李桂姐,又把王三官摆上了西门庆的砧板,这还不嫌解恨,她把王三官“生的好不乔样”的老娘和“上画般标致”的媳妇也一起献了出来。连郑爱月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太损,所以她一再嘱咐西门庆“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提,只怕走了风”。</p><p class="ql-block"> 王三官,一个窝囊的官二代,怎么会想到自己栽到了一个妓女手里,并且把全家也搭上了。</p><p class="ql-block"> 郑爱月这样工于心计和狠毒的人,小人物的生活中不多见,工于心计和狠毒的人大多都挤身于大人物的行列去了。常见的就是黄四和吴银儿这样,动点脑筋,小心翼翼地罢结那些在自己之上的人。小人物的命运就是这么沉重,生活容不得他们那么狠毒。</p><p class="ql-block"> 黄四用的是钱,吴银儿用的是情,郑爱月用的是计。他们盗国无术,生活在柴米油盐中,一身酱醋味,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动点心眼儿,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社会在道德标准上往往给他们更多的空间,很多事情,大人物不可做的,小人物往往可以。泼妇骂街,污言浊语,贵妇掩口避之;茶坊酒肆,贩夫走卒袒胸露背,大呼小叫,是一种生活情趣,大人物若在其中就是不成体统。所以说,不苛求小人物是人之常情,宽容小人物是一种格局。用大人物的行为方式准则要求小人物,是一种道德绑架。这些年,常看媒体爆出一些村组干部做出格的事,被方方面面骂的体无完肤。人们不敢骂大人物,只好拿小人物出气,其实他就是一个农民,他有他那个层次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标准,这个模式和标准在他那个环境还真管用,换了那些高高在上指指点点的人,还真不管用。还是那个朋友,他在下面呆久了才发现,一级也有一级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没有水平高低之分,就看接不接地气。有些事,县级政府不可干,乡里可以干;乡里不能干的,村里可以干。一次他下乡遇到两堂兄弟吵架,他大道理小道理讲的口干舌焦也不起作用,村长来了,一人一把掌,日爹操娘骂几句,俩人都乖乖走了。他说,你说我这个县里干部敢这样吗?他能这样干,我不能这样;他这样不是事,我这样就是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级有各级的固有模式,你让国务院一个部长来当个村长试试,他还不一定有我干的好哩。</p><p class="ql-block"> 某地农村有两个故事,一是有个村干部听罢领导讲话,激动不已,号召村民“猛烈鼓掌”;二是有个村民遇见省长下来视察,夸赞“县委书记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省长听了哈哈大笑,领导们都被农民的憨厚朴实和真诚所感动,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却不知这“憨厚朴实真诚”的背后是农民式的精明甚至狡猾,是刻意的表演。省长拍拍老农的肩膀说,大哥哥,你这话早说了几十年啊。老农晚上回家对老妻说,他是个信球,我哪会恁信球!</p><p class="ql-block"> 换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黄四讲情义,吴银儿会事。郑爱月呢,实在找不到褒奖的词语,不过她那么天生丽质,又那么工于心计和狠毒,她不属于小人物,她迟早要步入大明星的行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