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的美篇

左思

等待（小说）

文/左思源

芜湖麻纺厂的破产，从传出风声到正式官宣，仅在短短的一周时间之内。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芜湖麻纺厂是一家有一千多名职工的全民所有制企业，有医疗室、托儿所、副食商店等。其主要产品“长江牌”麻袋，远销瑞士、荷兰、意大利、日本等国,年出口量近400万条。

有过十多年短暂的辉煌之后就走向衰败，直至倒闭，这是国企的诟病。在九十年代初期，它遭受到犹如拆除烂尾楼般的待遇，不管它曾经是多么的魏巍和辉煌，被炸药引爆后，瞬时间便轰然倒塌，支离破碎，化为尘烟。

巧巧因此就下岗了。

我在半个月前就收到她的来信，她说工厂倒闭了，作为厂部的普通科员，若不去找关系送礼，是一定不会被安置的。再说了，万一这钱花了，安置的也不是什么好单位，那岂不是亏大了？所以，她想自谋职业，打算要来福建石狮市投奔我，希望能够和我在一起打工，让我提前帮她找找适合她做的工作。

她在信中最后说，如果在5月20号之前，还等不到你来芜湖接我去石狮市，那我就只能回庐州老家了，因为工厂的宿舍只准许再住一个月。如果我回老家了，我父母是不会同意我到外地漂泊的，我也老大不小了，父母很快就会找个人家把我给嫁出去。

我来石狮打工也才刚刚落脚，同十来个单身汉一起，挤在一个昏暗的集体宿舍里。我在一家台资服装厂的电脑刺绣车间见习学徒，每天没完没了的画图制版，工资却少的可怜，仅仅够自己一个人勉强糊口。

当我看到巧巧来信的字里行间里，透露出她对我的期盼和一往情深，我仿佛看到她那个焦急等待的眼神。 我当即决定：一定要接她来石狮，先接来了再说，天无绝人之路！

在台资工厂打工，请事假几乎是不可能被准许的。我为了保住饭碗，这事假又非请不可，那我也只好想想浑点子。

我置耻不顾地向工厂的台湾老板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我爷爷死了，要回家奔丧。其实，我爷爷在我四岁时就已经去世了，我对爷爷都毫无印象。没想到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要让爷爷再“死”一回，以此来做请假的借口，真是罪过啊！

爷爷，您千万不要怪罪您的宝贝孙子哦，我是为了娶到您的孙媳妇，为了我们家的香火延续，我实在是没招了，回头我给您多烧纸钱。

我在走向老板办公室的路上，心里面一边在默默祈祷和忏悔。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台湾老板竟然慷慨的准了我五天带薪假期，说不但来回路费可以报销，还有些丧仪金补贴。台湾人特别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恪守中华传统文化，这方面他们做的比我们大陆人要好很多。

我归心似箭，从长途大巴再换乘绿皮火车，倒腾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到了芜湖火车站。

当我赶到芜湖麻纺厂时，但见整个工厂到处都是在搬家的人群，电动三轮车和人力黄包车在厂区横冲直撞，司机们在面红耳赤地挣抢着生意。而搬家的每个人脸上挂着一幅如丧考妣的表情，平时哪怕是一个车间的，一个宿舍的同事，此时都低头默然无语，各忙各的，仿佛形同陌路。

我来到巧巧的宿舍。只见她静静的坐在只剩有一张破草席的床铺上。床上的铺盖已经打包捆好放在一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放在脚下，看她这架势就是要随时起身走人。

她的室友都早已搬走了，唯有她孤零零的在守候着，傻傻的在等待着。

“巧巧，你在等我吗？”

“你让我等的好苦哇！如果今天还等不到你，我就回家了，你我恐怕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了”。

说完，她将内心的委屈化为一阵倾盆泪雨。我心疼的扑上去，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脸颊，自己也被感动的泪流满面。

我中学毕业后，在家种地务农的那几年，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我稚嫩的肩膀无法承受繁重的农活。父亲便托我的姑父在芜湖麻纺厂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

去工厂报到前，我特地向姑父辞行。姑父说他战友的女儿也在该厂上班，工作也是他给安排的。姑父让我先去找她张罗一下。姑父觉得还不放心，又给我写了一封便信带上，在信封上写下了“面交团支部范巧巧收”的字样。信并没有封口，信瓤上的内容我也“偷”看了一下。姑父在信中大致表达的意思就是说我人品不错，好学上进，要她对我多多关照，还勉励我们年轻人要好好学习，等一番关怀之语。

我在麻纺厂的办公楼见到了巧巧，并将姑父的“介绍信”郑重递给她。

巧巧在工厂团支部上班，负责厂报出版和宣传，厂里的领导们她几乎都熟悉。她领着我去厂办人事科报到，人事科主任却态度冷淡，对我爱理不理，说压根就没有接到任何领导的通知，说有个人要来上班的事情。

巧巧很无奈，只得带我去找厂长。当巧巧说明来意，并特别强调说我是省棉麻公司范经理的亲侄子，之后，厂长才显得似有某种心灵触动。他给我倒茶让座，表情和善地对我说，范经理前阵子在电话里确实和他已经打过招呼了，但苦于工厂效益不好，还需要人员优化精简，近期恐怕没有比较合适你的岗位。

最后，厂长让我先回去等等，等他和几个车间主任碰一下，研究一下看看该怎么安排较为合理。

我打算先回家等通知，巧巧劝我说就不要来回跑了，暂且留下来。万一哪天通知你上班，你人在老家，让我怎么及时联系到你？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答应了。但是，我住哪儿呢？

巧巧为我找了个仓库值班室当做临时宿舍，里面的被褥和洗涮用品一应俱全。白天，我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呆在宿舍里看书，无聊地打发着时间。厂区哪儿也不敢去，更不敢上芜湖市里面去逛逛，因为口袋里真的没有钱啊。

三餐都是巧巧给我从食堂单独打一份送来。虽然只是食堂的饭菜，但我感觉其味道比我在家过年时候吃的都要香。每到饭点，我就开始等待巧巧的出现，想象着她今天又带来什么好吃的美味，那红烧肉一口咬下去，满口滋油的感觉真的是太解馋了！这回她又打了红烧肉吗？

我除了吃饭的等待，就是等待厂里面通知我去上班的消息，那种等待的感觉真是太令人煎熬，内心焦虑，度日如年。

巧巧每次的回答都让我感到非常的失望，不是厂长“出差”了，就是某某车间主任“不在工厂里”，要不就是还需要“研究研究”。同时，她又给我预留了希望的空间，说厂长是不可能不给范经理面子的，我们厂里面求范经理办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在芜湖麻纺厂傻乎乎等待了二十多天，也没有等到通知我去上班的消息。

在某一个夜晚，夜深人静时刻，我反复思索，辗转无眠。当快要天亮之时，突然，我从一个不谙世事单纯的农家少年，一下子变得成熟，变得懂得人情世故。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在等待上班，厂长却在等我给他“送礼”，若不送礼那就是白等。

可是我哪有钱送给他呢？

当我决定要回家的那个下午，我把揣在身上仅有的十元钱，拿出三元钱来给巧巧买了一支钢笔和笔记本，算是表达这段时间里对她的一点薄薄的谢意。

最后，我在笔记本里给她夹了一张留言字条：“巧巧妹，当你看到这张字条时，我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我不能再做无用的等待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看来有人在等着我送礼，若不去送礼，这个班是一定上不成了。我不能老是赖在这给你添麻烦。家里的稻子等着我回去收割，未来，或许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在等着我去寻找。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在家很快就收到了巧巧的回信。“思源哥，你那天为何不辞而别？你突然不辞而别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我照常打了两份饭菜，还特地打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的离去让我吃不下几口饭菜，我怔怔的发呆，在房间里等了你好久好久，总是盼望着奇迹发生，你又跑回来了。

这个破厂本来就半死不活的，你若留下来工作未也必是件好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能在这工作多久。我欣赏你的才华和那股上进心和自尊心，相信在未来岁月里，我们一定还会在某个地方遇见……”

从此，我和巧巧通过写信方式经常联系，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我们私定终身成了男女朋友。

就是在芜湖接她去石狮的那个晚上，我们在长江边散步，面对滚滚长江东流水，我们许下了一世情愿：长江水长流，我们爱永久，江枯石烂，永不分离。

我们结婚后，巧巧后来考上了安徽团省委公务员，我则一心在商海里打拼。我们是“一家两制”的家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小康而知足。

我们夫妻恩爱，多年来都养成一个习惯，只要是我们答应对方说要回家吃饭，只要是我们彼此都不出差，那我们一定会等待着对方回家后一起吃饭，在夜里一起相拥而眠。

2024/8/29于芜湖供电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