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五)文:秦泗新

金玉良言

《偶像》五

作者:秦泗新

接上(四):亢青公，原名秦鸿沂，1931年12月2日，正值年少的他在省立一中就学，面对日寇入侵，满腔激愤，毅然和胞兄寄萍，与同学们一道冒着严寒，参加“济南学生赴京示威团”；1935年，在北京上学期间，英勇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1936年，在国立北京大学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

在这国难当头之时，亢青公于 1938 年弃学回乡，和哥哥寄萍一起战斗在“战地工作团”；当年 7 月，根据组织派遣，在涛雒西官庄小学建立“六十九军日照县第五民运工作办事处”，并担任副主任；第二年 4 月，利用在日照县文庙小学教书的公开身份，发动数十名进步青年赶往沂水加入由万毅率领的“六六七团”，成为革命战士。此后，历任日照县政府经建科科长、滨北路东专署科长、青岛工委干事等职。新中国成立后，亢青公一直工作和居住在济南，先后任山东省自然科学研究所副所长、山东省文物管理处副主任、山东省博物馆副馆长。

在日照，寄萍公和亢青公俩兄弟，双双参加革命事业，成为美谈。我三爷爷在《青岛有怀方平同志》一诗中，曾忆及寄萍、亢青二公：“忆昔鲁南晤，翩翩少壮时。寄萍惯幽默，亢棣亦清奇。文化君专擅，才疏我愧之。会当访高工，一叙久分离。”他们真是感情至深啊！

对于家族的事，只要他老人家知道的，都会非常上心地给予大力支持或积极参与。

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恰逢台海间交往趋暖，旅台日照秦氏族人意修《海曲秦氏旅台家乘》，但苦于一时没有老谱相承，便派人回大陆搜寻。天遂人愿，有一天正受聘日照史志办顾问的先生，到青岛书法界名士高小岩先生处，巧遇日照籍同族经维公，谈起了找寻光绪年间的五修《海曲秦氏家乘》一事。他当时一听，便当仁不让，承担起了找寻老谱的重任。

我国福公是日照秦楼街道和疃村人。按辈分，先生尊他叫叔父，我尊他叫老爷爷。2006年12月回忆此事时，他说：“春廷先生在青岛居住多年，但我和他相识很晚。1984年10月8日，他到四方区委宣传部找我，是代为《日照今古》约稿，一见如故。从此，开始了十多年的亲密交往。”

有写日记习惯的国福公进一步介绍，1985年1月3日：“睌上到经维五哥家，五哥说家谱已经找到两部，只是都缺一册……这件大事，春廷之功也。”1985年6月16日：“春廷说，将回日照，继续找谱。”

我父亲曾聊起先生当年寻谱的一件巧事：有一次，你三爷爷到城关大集转了一圈后，立在街口掏烟想吸，但没了火柴。见旁边一青年人正抽着烟，便走近问道：“你好，借一下火好吗？”青年人应着：“好的。”随着话音，将燃着的香烟递了过来。你三爷爷一边接过，一边又问：“您贵姓？”青年人瞅了一眼你三爷爷：“免贵姓秦。”你三爷爷稍微一怔，微露欣容：“有家谱？”“有。”青年人爽快地答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

夫”。你三爷爷眼睛一亮，连忙从烟盒里再抽出一支香烟，和借火用的香烟一起递给青年人，忐忑地问着：“能不能领我去看看？”“这……怕老人不愿意。”青年人也忐忑起来。你三爷爷提起精神：“不管老人愿不愿意，先去试试。”

就这样，终于寻到了光绪庚子年起工、壬寅年告成，即1902年版的我族五修《海曲秦氏家乘》全谱八册。后来得知，那青年叫秦嗣瑞，与我同一辈分。

城关街道向阳河村裕岐公见到老谱，如获至宝，百感交集，激动不已：自十一世祖迁居向阳河村以来，接近200年，现在已发展至150余户、人丁700多口，可谱中注名者，已无一人在世了……

那时，族内尚未动议续修家谱事宜，但先生已经想到了。2014年初，先生四子玉词公给我寄来一本手抄《春廷诗词选》，其中附录了老人家亲拟的《山东日照秦氏世系纪略》，将我上元秦氏的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落款是“1994年3月8日于淄博张店区”。而一年之后，他老人家撒手人寰，宽心地踏上了西天大道。

珍视着先生留下的墨迹，心悲之余曾想，这或许是冥冥中的最好安排。这份我族“世系纪略”十分珍贵，故而誊抄如下：

据吾秦氏旧谱载，明初洪武年间，由江苏东海再迁至日照，始祖至三世祖失讳，四世祖名讳始有记载。我们直系四世祖讳京字东野；五世祖讳嘉祥字肖东，配石桥李氏。六世祖二人，长名讳允晋字鼎卿，配申氏，子八人；弟名讳连晋，子二人。因称“秦氏十大支”也。

吾七世祖讳颖，字脱之，庠生；叔辈兄弟中排行居三，也配王氏，乃上元村人。

吾八世祖名讳骥占，字德重，故随居上元村……

吾九世祖兄弟六人，最小行六名讳需，字竹溪，配丁氏，子三。

吾十世祖居长，名讳汝莘，字聘三，配丁氏，子二人，长讳子焌，次讳子炤；女一，适碑廓集后村董姓。

子焌字凤岗，是吾十一世祖，廪生，配庄氏，子六人。子炤字文圃，子七人。

吾高祖名讳竳，十二世，行五，字卓亭，号步云，廪生，曾在下元庄受聘塾师。原配栈子村谭氏，无出；继娶郭家湖村丁氏，子四：昶龄，娶梁氏；镐龄，娶李氏；朋龄，娶丁氏；鹤龄，字鸣皋，号松友，娶李氏，子三：志先、志道、志仁。

吾祖父讳志先，谱名志仙，字月楼，娶沙岭村王氏，子一；继娶石梁头村丁氏，女二人，均嫁夹仓村，长适尹，次适王。

吾父名讳福昇，谱名福卿，字慈如。吾母夹仓尹姓，外祖父讳尹盛瀛、外祖母汉氏。吾兄弟三人，我行三。

长兄鸿宣，字德三，娶四门口村陈氏，长子裕邦少亡于青岛，次子裕国在石臼工商银行，三子裕郡在上元村务农，四子裕邓早亡。

二兄鸿室，娶大草坡村时氏，子裕郊在日照人民医院、裕郑和裕鄂闯东北。

吾为十六世，携子五人，长子裕谭和三子裕谨、四子裕词、五子裕岩定居淄博张店区，次子裕谅定居青岛。

吾日照秦氏辈分：“百福鸿裕，嗣续丕昌，其茂修为，以培本元。”鸿宜字春廷志。

所幸的是，十年后的200 年，我日照秦氏族人启动六修家谱盛事。我父亲顺势邀本支能事族人，经过数载努力，在五修《海曲秦氏家乘》的基础上，续修《上元秦氏家谱》，涵盖了涛雒镇上元、下元、草坡、小羊卷，虎山镇郑家结庄、泥田沟，碑廓小湖、和平岭等，以及国内外各地居住骥占公后裔的村庄和城镇，于2011年夏圆满告竣。

先生还为我高祖父撰《秦月楼先生传略》：“秦志先，字月楼，号笏庭，生于1856年，即咸丰六年丙辰，卒于1910年，山东省日照县上元村人。幼时随从堂兄藩字价臣公学，聪颖过人，性孝友。祖父竳，字步云，号瀛洲，乡试时荐卷数次未获科名；祖母丁氏。父鹤龄，字鸣皋，号松友，寿29岁；母小羊卷村李氏，寿84岁。兄弟三人，先生居长，弟志道、志仁均未娶。先生原配沙岺村王氏（生于1856年，卒于1881年，光绪七年辛巳），同龄21岁结褵，次年生子福昇，四岁时失恃。至1889年，续娶石梁头丁氏（生于1872年，卒1933年），年19岁。先生以家道中落未考试，下学后教学，在筰司账为生，45岁至55岁临终前，在丁氏山房观澜堂司账。先生一子二女，长女适夹仓尹氏，次女适夹仓王氏。临终时家徒四壁。先生善画山水，与表兄于凤标字翰五，互相研求画理，尝画磴山全景。曾在于家村、东南村、牟家小庄及本村上元设馆教书。”

怀念故乡，往往是文人们创作的永恒主题，浸润着游子那数不尽的乡愁。我三爷爷乡愁几何？我想他老人家的乡愁情绪是浓而厚且又重的，对于家乡的思念眷恋更是萦绕于心头，尤其遇到不如意，甚至遭逢难以逾越的困阻之时，常常会心潮难平、彻夜难眠，也会泪水吞咽，涌起类似于诗人余光中《乡愁》的那种幽郁的心境心情；当幸运和顺意降临的时候，首先想起的肯定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还有抚育自己的爹娘、一起嬉闹的玩伴，以及房前屋后左邻右舍的众乡亲。

其实，青岛与日照并不遥远，但有时却如同相隔千山万水。人生经历相对简单的我，是很难理解背井离乡，与亲人天各一方的那种感受感怀的。家乡，对先生来说，就是日照，就是涛雒，就是永远都割舍不了的乡愁。乡愁啊，于先生而言，就是那个小小的上元庄，就是那座矮矮的凤凰山，就是那片黄黄的银杏树叶，就是梦境中的那山山水水草草木木。

《青岛思乡二首》，正袒露了先生身在异乡那念家想家的心绪和乡愁。一云：“年华未老发先斑，怅对琴冈月一弯。梦到深宵魂欲断，我家海曲凤凰山。”另曰：“十年会计作生涯，惹得慈亲望眼赊。琴岛于今权驻足，凤凰山下是吾家。”这真是“落日游子浪天涯、望极总念故乡家”。

在他老人家的《旧作集》中，有一首七律《离家感怀》：“漂流萍梗历艰辛，蒿目徒嗟生不辰。怅望云山犹故国，隔离天日忽兼旬。池塘水面已漂絮，杨柳枝头又见春。此去海东归旧稳，漫游不是避秦人。”清晰地表达了先生辞乡离家的复杂心情，也展现了“杨柳枝头又见春”的美好期待。

唐时大诗人王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道出了多少异乡客在传统节日里思乡念家的那种情愫。端阳节到了，先生同样是心怀满满的望乡情悰：“流光如逝又端阳，独在他乡忆故乡。处处榴花红似火，家家艾叶碧凝香。离骚经可读三过，祛毒酒应进一觞。偶到林间听鸟语，绿杨堤里闹莺簧。”是啊，在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里，那忆乡的思绪又怎能拴得住呢？那一幕幕过节时的景象，恰如流光似的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现着，难抑难平啊。

20世纪80年代初期，正逢全国性编纂地方志书。1984年春，日照市也组织有关部门开展这项工作，我三爷爷应邀受聘，有幸参与续修《日照市志》。

他老人家很有使命感地前往赴命，尤其是一下公共汽车，就直奔不远处的日照烈士陵园而去。今天谈起此事，只觉得特有仪式感。要问先生当时的心境和缘由，可能都在这首七律《敬瞻日照烈士陵园》中了：“下车先往拜陵园，烈士奇勋可比山。新中国成立以来生活美，革新之际壮怀坚。人民情绪日高涨，祖国振兴水有源。肃立碑前致诚敬，中华无处不腾欢。”

先生走出烈士陵园，沿海曲路东行，日照的昨天，日照的风物，竟如放电影般一幕幕显现在脑际，并感于时下的日新月异，禁不住再吟七律《海曲怀古》：“海涛澎湃激天风，犹忆申安题字雄。垂钓棘津赞姜尚，迁居白下忆焦竑。彦和居处雕龙里，梁孟窜于海曲城。古往今来兴感慨，喜看日照换新容。”载于1984年第一期《日照今古》。

继续前行，浏览那市容市貌，令先生心潮兴起，抑制不住地以《日照新貌》为题，咏道：“故乡重到笑开颜，美丽风光山共川。白石筑楼砌洁玉，红旗到处映尧天。工商事业齐繁盛，林木敷荣尽态妍。攘往熙来人接踵，蒸蒸日上史无前。”

当抵达日照市史志办公室报到时，他老人家的心情激动起来，欣赋绝句：“海口海涛海曲新，丝河奎磴诞才人。千秋事业功勋巨，纸贵洛阳同奋勤。”该办原主任丁履清先生曾言：“春廷兄的格律诗词有意境，在乡邦域内当属佼佼者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史志办领导安排了一系列参观活动。随着先生目所及心所感，思绪激扬不已，一首首诗句跃于心间，如《石臼港观光》：“东海雄风吹巨鹏，人民巧欲夺天工。码头直向沧溟插，灯塔高标夜半红。共建新猷现代化，同襄大业利交通。从今照市谁言小，洗去前时蕞尔名。”载于1994年版《日照市志·文苑》；再如律诗《石臼港偶成》：“晓来欲上最高楼，万商云集通遐迩。汹涌涛声助啸讴，四海客来作壮游。鸥鸟成群姿曼曼，历汉经唐越明宋。鲸波骀荡望悠悠。今朝盛世展新猷。”

奎山是家乡的名山之一，古来文人墨客为其留下了很多诗文画卷。先生笔下的《望奎山》：“胜日高楼豁望眼，山明水秀足盘桓。海光腾碧夸良景，螺黛呈青映丽天。笔架仍能振文化，马鞍宛似出征还。旌旗面面飘飘展，前代高贤付咏篇。”尽显自然之美，让人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读着即兴吟咏的这些诗句，清晰地看到了先生亲见乡邦巨变的欣喜心情。是啊，这就是游子那拳拳赤诚之心，透明且鲜亮——总是盼着家乡好，而且是期望越来越好！

翻阅着我三爷爷的有关资料，给我一个强烈的感受是，他老人家有着宽广的胸怀、高远的视野。陈书仪先生忆及我三爷爷曾捐献善本一事：“1992 年春，秦老将珍藏的《饴山诗集》，自愿捐献给了淄博市文化局。当时文物科的杨占娥科长介绍说：‘《饴山诗集》是清乾隆壬申年（1752年），也就是赵公执信逝去后的第八年，第一次合卷印行的诗集，为故居因园藏版的镌本。书页上尚粘贴着清代著名诗歌评论家沈德潜的眉批十一条，无疑既是珍本又是善本。’”先生的精神境界，可窥一斑啊。

(秦泗新)20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