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倌

贺美华

<p class="ql-block">新老倌</p><p class="ql-block">娘老子从乡里回来,漫不经心地跟我讲,你晓得不?新老倌死了。我愣了一下,哦了一句,心里却忽然有种失落的感觉。</p><p class="ql-block">新老倌,冒得词可以形容他。我离开家乡多年,记忆中的他是一个无妻无子的五保户,也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懒汉,不种地不干活, 天天东家进,西家出,尽讲一些婆媳吵架、寡妇偷人的事,甚至哪个新媳妇发型好,屁股圆,都能让他口水嗒嗒、津津乐道半天。直到人家屋里开饭, 看你冒得留他吃饭的打算,他才慢慢踱回去。只要你顾上一点面子, 稍微留哈客,他就保证会坐下来搞噶你屋里三大碗米饭。饭后再继续他那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村里人都叫他“烂凳脚”,意思是不坐烂凳子脚他就不会走。</p><p class="ql-block">人民公社大锅饭的年代,别人出集体工拿工分,他要不就是肚子痛、要不就是脑壳晕,反正尽是借口不出工,一个人跑到山上去捡蘑菇、挖土茯苓,到河里摸鱼虾。他有一手绝技,钓鱼从不空手回,等别人都出工了,他就偷偷到村集体的鱼塘边,几条蚯蚓、一根竹竿, 找个草垛子罩在头上就开始钓鱼,几个小时后,他那唯一的一间茅草房里就会有鱼香飘出,后来被人举报,大会批斗噶几回,但也冒看见有什么改变。有一回,他没饭吃,连续吃了几天土茯苓,造成了便秘,在床上痛得打滚。后来村里都说是他弟媳妇帮他挖出来的,他梗着脖子红着脸跟别个吵噶半天,硬不承认,骂别个不留口德,逗得大家笑成一团,这个事也成为了村里人长期取笑他的话题。</p><p class="ql-block">包产到户后,他成哒五保户,心安理得享受着政府给他的资助。哪家杀年猪,哪家办喜酒,你总能看到他出现在现场,帮人家翻猪肠子,帮人家端菜送茶,换来一碗猪血或者一点吃剩下的席面,就足以让他改善生活了。有一年五伯父家杀猪,他又去了,跟着五伯父家刚进门不久的新媳妇一起去塘边洗猪肠子,新媳妇不小心,一脚打滑掉进了塘里,他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就救人,他水性好,几下就把人救了上来,五伯父要切十斤肉感谢他,他硬不要,只端了一碗猪血回去了。不过,他始终把控不住自己那张烂嘴,在别人家闲坐时嚼舌根,说到底是新媳妇,救她的时候,抱哒感到全身都是软软的,害的人家新媳妇羞臊难堪,五伯父为此骂骂咧咧到处找他,港要撕烂他的嘴。</p><p class="ql-block">新老倌年轻时候的事,我哈是听村里大人港的,我见到的新老倌是一个老头子,走路都要拄拐棍哒,他的拐棍与众不同, 是铁匠吴师傅用一根铁管改造的,铁管接地部分按照新老倌的意思改成了尖尖的小铲子。很多人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这样,问他,他叫别人猜,有人说那是怕圆的拄着打滑,有的说他那是偷红薯用的,还有人笑他说那是他挖小媳妇墙洞偷窥用的。</p><p class="ql-block">后来才晓得,他有一个习惯,看到路上的狗屎,他都会用小铲子铲掉,说是莫让别人踩到了,晦气。到别人家去,他也会用小铲子把路中间的篙子和杂草铲除,只要是他经常去的人家,这家人的屋前和来的路上一定是没有杂草的。</p><p class="ql-block">他是我们这些孩子们最喜欢的人,他的手非常巧,只要是有叶子的树,随便摘一片树叶下来,往嘴里一放,他都能吹出声音出来,模仿画眉、黄莺都是惟妙惟肖的;给他一截竹子,他就能做出一个竹弹弓,用来打鸡斗狗,既不伤它们又能引得鸡飞狗跳;钓青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根竹竿,一截棉绳,一小坨棉花,在葫芦草中上下抖几下,就有青蛙上来;乌泡子、毛栗子、桑树子成熟的季节,他口袋里经常有这些东西,看到小孩子,每人给几粒,逗得一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他有永远的光头,嘴角上一颗永远的大黑痣,那黑痣上还有几根稀疏的长长的毛。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睡觉,这时,便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开心的时候,捉来蚂蚁放进他鼻孔,偷来毛笔在他光头上乱画,把他痣上的毛打结,每次被我们弄醒,他都会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追着我们到处跑,口里还说要打我们,可每次抓到了以后他也只是拿胡茬亲一下我们罢了。</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考大学出来,在城里工作,又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就很少知道家乡的消息了。有时候家乡来人,跟父母聊家常,也间常会扯起新老倌。港如今党的政策好了,他的那间茅草屋也由集体出钱变成哒三间小瓦房,五保户的补助也有提高,他一个月恰得起几次肉了。乡村搞环境卫生治理,请他做了兼职卫生员,每个月给他500块钱,他的随身物品也就除了铁拐棍,又多了一把夹钳和一个编织袋,把一些人随手丢弃的塑料袋、饮料瓶、卫生纸都捡到袋子里,送到村里的垃圾集中点。我好几次开车回去,他在路中间走,我是不敢按喇叭的,怕他用拐棍敲车子,只能老老实实放慢速度,打开车窗大声喊他:新嘎嘎,搞不赢罗,来罗,恰根烟罗。这时,他就会谦卑地让到一边,接过烟,笑眯眯的,好慈祥的样子。 </p><p class="ql-block">我最后一次看见新老倌,是回家时到村里小卖部买东西,看到他和几个娭毑坐在别人家大门口,应该是累了,在闭目养神。拐棍和夹钳放在一边,编织袋里空空的,太阳照在他头上,黑红黑红的,反着光,他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动,嘴角有口水的印子。我没有打搅,走了一段,再回过头看时,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如果拍下来,应该是一幅好的摄影作品。</p><p class="ql-block">但他终于死了,算是高寿,92 岁。听村里说几天没看见他出来了,才有人想起去看看,具体哪天死的,没人知道。没有花圈,没有办丧事,没有亲朋戚友的哭吊,村委会每家每户收了 20 快钱,草草地就把他掩埋了,就埋在他屋边上。</p><p class="ql-block">每年清明,我都会回乡下祭扫,去我爷爷的墓地时,要经过新老倌的老屋和坟地。今年,我跟妈妈说,我顺便去看看新老倌吧,妈妈说,正好今天杀了鸡,你把这碗鸡血带着吧。</p><p class="ql-block">他的老屋有些破败,有几处瓦烂了,露出了木椽,外墙爬上了藤蔓,台阶上满是青苔,墙角上的蛛网上沾满了小水滴,闪闪发亮。坟上杂草丛生,竹笋从坟地中央长出来了好多,我整理了一下,把那碗鸡血放在坟头,在碗上烧了一点钱纸,想起细时候跟他搞的那些恶作剧,想跟他讲点什么,又感觉无从讲起, 怔怔出神。</p><p class="ql-block">站在爷爷墓地往下望时,新老倌被打扫过的坟隐约可见,忽然觉得他那坟头有点像他的光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