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只“妖”

黑妞

<p class="ql-block">  活着活着,就年过半百;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只“老妖”。</p><p class="ql-block"> 老妖,是在一场演出后,一个男人对一群化了妆又美了颜的中年女人的评价。虽然自古人妖殊途,人永远变不成“妖”,但我却被“老妖”雷到,情不自禁喜欢上这句戏谑。群“妖”中,有把自己活成一团火的兰,有身材愈加“魔鬼”的燕,有每天忙得四脚不着地的雪,还有早晨醒来就庆幸活着的我……如果苟活是普通人的生存底线,那么活成只“妖”,就是人的自我觉醒,是“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彻悟与通透。</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夕阳拖着火红色尾巴的黄昏,我们在美容师“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装扮下,透过化妆盒的镜子,饶有兴致地看一个个黄脸婆如何褪去中年女人晦暗的外壳,脱胎成一朵朵摇曳生姿的女人花。换上白色的编织着青花瓷图案的旗袍,踩上银灰色的5寸高跟鞋,青春的美丽感觉梦幻般悄然复苏。旗袍里面,有的用美背勾勒傲娇的乳房,有的用收腹带裹紧松弛的腰腹,还有的用提臀裤提起蜜桃的翘臀。聚光灯下走猫步,璀璨舞台比爱心,扭腰肢,喊“茄子”……“一群老妖”,让我们的眼角漾起“千帆过尽,归来依然是少年”的泪花。</p><p class="ql-block"> 关于妖狐鬼怪的故事,被誉为“中国第五大名著”的《聊斋志异》,可谓世界经典。几百只妖魔鬼怪,以妖性喻人性,写尽世间百态和社会真相。狐狸、香獐、老虎,乌鸦、鹦鹉、绿蜂,牡丹、耐冬、荷花,还有非生命的宅院和泥土,在蒲松龄笔下全都幻化成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形,活成人类理想中的样子。女妖小翠、封三娘,男妖灵官、泥书生,芸芸众妖,狐妖最多。女狐妖天生妩媚,走路风摆柳,眉眼俏生情;男狐妖多金多才,翩翩美公子,陌上人如玉。《西游记》里也塑造了不计其数的妖怪,有名有姓的近百只。金角银角黄风怪,蜘蛛蝎子白骨精,能耐再大也大不过孙悟空,七十二变、金箍棒干不过,还可以驾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求助观音菩萨。唐僧师徒四人和白龙马,一路斩妖伏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修成真佛。虽然孙悟空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斗战胜佛,我还是喜欢那些形形色色、古怪精灵的女妖。在我心里,“妖”是女人的化身,一个女字加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茂盛且艳丽的女人,可不就是“妖”嘛。“妖”赋予了女人作为人之外独有的风情万种和神秘异能。换句话说,“妖”是女人对不可企及的美的想象和超能力的渴望。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妖精,向往自由和星空,拥有无边法力、无敌容貌和无上智慧,为爱与被爱而活,哪怕魂飞魄散,哪怕永世不得超生——悲剧的美感远远大于喜剧。许仙和白素贞的人妖旷世恋,萨姆与美莉的人鬼情未了,总能让人产生一种无与伦比的悲剧美、缺憾美。</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活成了“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传统束缚的挑战与反抗,是自由的象征。世俗评价的不屑与讽刺,细细品来,多多少少隐含一丝艳羡之意——人不可为之事,妖却能为所欲为。</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凡是我理解不了的人和事,我都感觉是“妖”在作怪。</p><p class="ql-block"> 我家老院子堂屋的耳房里住着冯姥姥。夹在一院五世同堂的王姓人家之中,冯姥姥终年弯腰驼背,对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讨好地打招呼。耳房因长年不见阳光,被我们喊作“黑小屋”。冯姥爹去世早,只记得是个瘦老头,一颗外翻的门牙,让他的嘴总也合不严实,而冯姥姥在我心里则是个“妖”的存在。她脑门上成天顶着个黑月亮般的火罐印记,头上包块绿色围巾,笑容在皱纹丛生的脸上忽隐忽现。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就像《叫一声哥哥呀你快回来》歌里唱的那“一对毛眼眼”,有着明亮而深邃的眸光,与她对视,我会不由自主深陷其中,产生一探究竟的冲动。尤其是在她的黑小屋里,她的眼睛仿佛是唯一的光亮,桌椅板凳、土炕水缸,通通都陷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和花耳朵、塌鼻子玩捉迷藏时,我常常在她的眸光指引下隐匿于她身后,她就站在黑小屋的门口,看花耳朵“腾腾腾”上了楼又“蹬蹬蹬”下了楼,塌鼻子“灰溜溜”拱出下厨地一头扎向院门外的茅房。花耳朵、塌鼻子怕黑,更怕住在黑小屋里的冯姥姥。他们背地里叫她“老妖婆”,因为冯姥姥出门时总拖着一根枣木圪栏,边走路边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如果有人打搅到她,她额头上的火罐月亮瞬间挤成个黑疙瘩,眼睛里立马会射出两道利光,枣木圪栏左戳戳右戳戳,继而抡成个“纺花车子”,让人近身不得。每每此时,花耳朵、塌鼻子就会大叫着“老妖婆”仓皇而逃。</p><p class="ql-block"> 冯姥姥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她白天不上地,窝家里做纸生活,剪凤穿牡丹、龙凤呈祥,糊花花绿绿的纸衣服,一扎扎摞在自家炕头。村里不是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就是死人,冯姥姥的纸生活做也做不完。每天傍晚,村里人开始扛锄头、擓篮子回家时,冯姥姥才拐着她的五寸金莲上地,幽灵般神出鬼没。奶奶说,冯姥姥的脚趾头也曾被弯折在脚掌心,但被孙大总统下令放开,她的脚就长成半大不小的“解放脚”。村里人吃饭不习惯待在家里,喜欢一日三餐都端到西院的饭场上晒,彩香姑姑家的酸菜酸得倒牙,来货叔叔家的红薯绵甜绵甜,大臭蒸的馍一股脚臭味儿,玉莲婶婶烙的葱花饼饼能香酥半个村……冯姥姥从不去饭场晒饭。有人说冯姥姥“神活”着,我梗直脖子反驳:“冯姥姥家火边煨着半锅红豆焖饭呢。”这可是我躲在她身后的亲眼所见。</p><p class="ql-block"> 冯姥姥不是神,但却有些“妖”气。她讲的妖鬼故事不重样,不像奶奶只会“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的念经。什么书生救了只火狐,火狐为报恩以身相许;什么长工被财主害死,他家的黄狗化身厉鬼索命报仇;什么讨吃的每天到土墙根撒泡尿,救活一棵马尾巴草修成了精……冯姥姥讲故事时,一会儿两眼微眯,一会儿双目圆睁,听得我后脊背一阵阵发凉,却忍不住缠着她讲,一个又一个。</p><p class="ql-block"> 冯姥姥之所以被视为“妖”,还因为她会用墙皮土止痒痒,把生姜抹在头皮上治脱发,用胡萝卜汁治好大臭脸上的脓疮,还会用筷子“捉鬼”。</p><p class="ql-block"> 那天奶奶捣着小脚“妞,妞,妞”的一路从我家喊到了当街。我飞快地穿过棋盘六院长长的阴森森的“楚河汉界”,将自己置身于蓝天白云之下,对着西坠的太阳“啊嚏,啊嚏”打“连环喷嚏”,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晚上我浑身打摆子,发起高烧。奶奶给我盖三层被子捂汗,我上牙打下牙浑身哆嗦。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冯姥姥和堎底刘婆子坐在我身边的炕沿上,炕沿中间放一碗清水。她俩用绳子拴着根筷子举上举下,冯姥姥两眼微闭,唱戏文似的念念有词“是你来你就升上来,不是你来你就落下去……”筷子升起来时,冯姥姥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她迅疾用手蘸碗里的水洒在我的额头上,又抱起我的头给我灌下一碗咸咸甜甜的热水,我的汗猛地涌出四肢百骸,软绵绵昏睡过去。第二天,奶奶告诉我,昨晚为我“起箸”了,是棋盘六院前几天刚死的犟驴家老婆跟上我了,被冯姥姥送去投胎了。我问奶奶,冯姥姥是妖怪还是神仙?奶奶一巴掌拍向我的后脑勺,神秘兮兮地斥道:“小孩子家,别乱说!”我脑子里反复回放冯姥姥那双眯起来神光内敛、张开来眸光闪耀的眼,不自觉抿紧了嘴巴。但小孩子的好奇心怎么会被奶奶轻轻的一巴掌轻而易举扼杀?再见到冯姥姥,我拽着她一年四季裹在腰间的围裙,对上她明亮的眼睛,怯怯的问:“你真的会捉鬼吗?”她咧开没牙的嘴问我:“咸糖水好喝不好喝?”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她哈哈大笑几声,拄着枣木圪栏、拐着解放脚上地去了。</p><p class="ql-block"> 妖虽命长,但也会死。在文学作品里,妖以修炼内丹而延续生命。冯姥姥摇着那双畸形的解放脚晃过旧社会走进新社会,从一个人修炼成一只小孩子眼里具有神秘异能的“妖”,最终走进她96岁的生命,将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永远冻结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冯姥姥出殡那天,举村而动,白色的孝衫犹如一朵洁白的云漂泊在乡村的旷野。</p><p class="ql-block"> 当我被视为“一群老妖”中的一只,想起离我而去很多年的“老妖婆”冯姥姥,想到以一曲《雀之灵》闻名于世的“巫女”杨丽萍,想到不惑之年刘晓庆扮嫩二八年华武则天的惊为天人,禁不住感慨良久。人生在世,如果按照世俗标准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是人的话,那么遵从内心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则为“妖”。从一心向外到回归本心,从活给别人看到为自己而活,要走过怎样漫漫的苦修之路?一个能称为“妖”的人,足见其活着的自由自在和阳光灿烂。</p><p class="ql-block"> 有生之年,能活成一只“老妖”,何其幸福,又何其幸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