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搬桌椅 翻翻回忆

草草了士

小猴学了杨万里的《小池》，我跟他讲，“树阴照水爱晴柔”，每一个字，都是初夏的感觉。古人太会写了，你要意会，你懂了吗？如此不由分说，也是我词穷，不过我倒心领的，并且在季节节点，总想着要做番夏课。

简单地说，就是将家具归置归置，今早搞定，我说：以后就是跟它们好好相处了。

亿爹说：哪个它们？

这些桌桌椅椅嘛。

亿爹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的二姐，勤勉、利己，心灵手巧，我从小就借足了她的母性之光。那时我们房间里的家具，主要是床和桌子，确切地说，大小床两张，桌子见缝插针一共三个，人行其间，闪转腾挪，真有舞蹈的快感，姐姐的那些女伴，每天坐在桌上或是把床当作蹦蹦床，各种扑腾，有一次大姐从浙大附中回来，带回一只猫不算，还有猫之美餐——被宿舍女生踩扁了的小老鼠，全体见状劲嗨，那喧嚣声，直把一幢楼都连根拔起。我前回说过的余阿姨，姓余名雪娥的那位，她是最看不得这些非淑女行为的，另外，显见的，她的工作量大增不是，所以余阿姨看到家里成了妇女乐园，真是一肚子气，又无法发作，只好蹲在厨房里照镜子，那爿超级无敌半边镜，把阿姨的脸照得很美，尽管是张生气的脸。

曲终人散，二姐逡巡在房间里，脑子一热，开始大床小床桌子椅子乾坤大挪移，我知道，这是她必做的夏课。将踞在中央的大床靠墙放置，桌子移到东窗下，小床屈居门首，两把镂空花饰的红木椅子，硬是塞在壁橱下方，然后她又以一己之力支起蚊帐。那个晚上，我和二姐躺在雪白的蚊帐里，新鲜得睡不着，姐姐只好掀开蚊帐摸索到花露水瓶，直浇在我脖子上背上，瞬间整个人都来了个透心凉，一头跌进梦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迷糊间听得开会回来的妈妈探头入蚊帐，摸摸我的脸，说：可怜啊孩子，睡在汗堆里…

二姐每年做夏课，东窗下的桌子却有如定海神针，一朝绑定再未挪窝。这个房间里的c位，许多年里一直归我，我坐在那里，看闲书、做功课、望野眼，竟也无意间看全了一丈之遥的对过房子那户人家的真人秀。

隔一窄路彼此相望的两幢楼，归属于不同单位，平时人员并无交集，甚至孩子们玩耍，也自动屏蔽对方，真是壁垒森严啊。

某天对过空置一阵的屋子搬来新主人，是一对来自北京的夫妇带着俩孩子。男主人踩高爬低的，首先是挂上一幅周总理像。原来他是新华社摄影记者，几乎不着家，我没见过他几面。他的妻子，黑瘦板正，个子超级高，长脸上架着眼镜，平日里不出声，出声即尖且利，通常是骂儿子，对小小女孩则是柔声细语。妻子出街时一律穿墨绿色旗袍裙，裙身紧紧裹着双腿，显得她更超拔了，是那时环城西路上罕有的风景，据说她是外交部的俄语翻译，来杭后做了十四中的俄语老师，奇怪的是她的儿子并没选十四中而是插班到十二中，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儿子像妈妈，脸长得正，黑瘦高，读书拉垮，总是被我们班主任郭老师费好大力拽出门外罚站，更悲催的是这个大男孩在家也总惹急了严苛的妈妈，有时他被妈妈一阵吼，垂头丧气出门去，我这边以为他下场了，正待关窗熄火，那边厢，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妹妹一阵风般掠过小路，手里拿着红色羽毛扇娇笑着的小妹妹，是他懵懂时期的解忧神器吧

。

许多年后同学聚会见过他，两个从未说过话的人，那天相见甚欢，确切地说，彼此间无解的疑问都一一得到了验证，比如说，那个一个劲地喊着我姐姐“长辫子姑娘长辫子姑娘”的北京男孩，原来是他的堂弟；那个摆在我家桌后柜子上的惠山泥塑是狗而不是狐狸……他对我家的人和物件一清二楚就像我全方位多视角一点不拉把他家全瞧在眼里，我们原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呢。

做夏课姐姐是当然的总调度和主劳力，她只支使过我擦那两把红木椅子的镂空花饰。这是我为这个家唯一付出的劳动，我很珍惜，擦得神速而且干净。

我在那时就知道，凡事只要有心去做，我就能做得无可挑剔。

那件屋子里的两张床三张桌子两把红木椅子，腿上都深印着白色标识，表明是物资局租借之物，据父母说，建国初供给制下的此举，让大批南下人员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每月象征性的收取一定的租金，在工资里扣除。许多年后，陆续卖给租用者。至今仍放在家中供着的两把红木椅子，当年它们一个坐着爸爸一个坐着妈妈，全家人围坐在饭桌一圈饕餮，见证了一段幸福时光。

树荫倒映水面，爱这晴和天里的柔光……初夏的脸就是这样，让人心有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