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西北印王”的一段尘封的往事

汉风堂刘功会

两千零一年的陕西乃至全国艺术界，可谓不幸频发。书画界名闻全国的三颗巨星相续陨落。

民间有好事者演义小说曰：一日玉帝欲饰凌霄殿雅兴大发，遍访丹青高手皆不如意。文曲星参之，画中神品当数西安张义潜老先生所为，玉帝即令召之。有了画须绝顶书法配之，便邀“天下第一篆”陕西书协主席刘自椟老先生前来。有了字画，玉帝之玺自然要更佳，后速请“西北印王”傅嘉仪先生。驾返天界的三位大师，唯傅先生属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

今年是我衷心敬仰的著名书法家、篆刻家西北印王傅嘉仪老师诞辰80周年的特殊日子，心情颇不好受。想起我和先生从相识、误解、和好，直至成为无话不说的忘年交的点滴往事，暖心感动，浮想联翩。细心翻出他的一大堆来信和修改过的印稿，睹物思人，不由人心潮澎湃，追思过往。

我不是傅先生的学生，却是他艺术终生默默神会的追随者，跟先生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说起一些因缘、艺术切磋和情感交流，则更长。

初识先生是一九九三年省书协在三原举办的一次书法大奖赛上，傅先生与刘自椟主席及后任全国书协副主席的钟明善教授、方胜、温友言等先生为评委。第一次感觉先生很真诚、很豪放，谈吐中洋溢着才气。作为获奖作者，当时有幸与傅先生寒喧了一会儿，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托人买了他的《篆刻欣赏》，他很高兴地为我签了名，这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

著名作家 贾平凹曾说:“西安城南的大雁塔作印石，曲江池作印泥，是无言的上帝把中国文化的大印放置在西安，西安永远是中国文化魄魂的所在地。”。而傅先生就生在西安，工作在西安博物院小雁塔院内，最终成为学者型的书法家。

傅先生号终南山人、印道人、大兆居士，笔名谦石。多年来他朝入秦宫，暮出汉殿，考察文物古迹，潜心甲骨、金文、简牍、秦汉刻辞、砖瓦陶铭之研究。生前任陕西省书协副主席、西安书学院副院长，创建“终南印社”、“西安中国书法艺术博物馆”、“西安青年书法家协会”。他于篆刻根基于秦汉，涉足于明清，广收博取。他的印风既有苍雄浑厚的大朴不雕之气，又有锐意求变的精神，于书法擅长篆隶、草书，皆刚劲婀娜，活泼多姿。而且他兼攻绘画，喜欢诗歌和音乐，经常在音乐的伴奏下快刀制印。音乐使他感情激荡，精神焕发，迸发创作的灵感。

他多年来应邀到世界各地讲学、办展览，所得的稿费则买成书、石头、文物背回来，自己却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他常说我是最富有的乞丐。他的成就受到了海内外人士的广泛好评，连续在中国书协举办的全国书法篆刻展中被特邀担任评委。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西泠印社社长赵朴初先生生前赞其篆刻：“神情仪态力追秦汉，方圆规矩蹊绝邓丁”;日本最著名的书法篆刻家梅舒适题其书画篆刻“鬼斧神工”;他还被台湾书法界誉为“印坛教父”.....

和先生由误会到重新认识，到建立友谊，直至成为忘年交，因了一九九六年夏天的一段摩擦。

那年初春，由数家单位联合在四川广安举办书画摄影展，其宗旨在缅怀一代伟人邓小平先生的丰功伟绩。我精心筹备，并自撰一联:“一国两制合民意，万户干家赞南巡”。用瓦当宣隶书写了两幅，暗忖对仗欠工，内容尚得体，选一幅好的寄出，后有幸被评为全国一等奖，另幅则闲置在书柜中。

两月后，画友唐玺等人筹建楼观台书画院，邀请加盟，征作品一件。我当时因忙于医学深造无暇创作，便随手将闲置书柜的那张作品送展，不料后来竟引起了一场轩然风波。

书画院成立时的庆典，邀请了省内外众多的书画名流前来助兴，在当时的周至称得上盛况空前！书画院开展之日我开会观展，会散时一书友拉我在一旁低语，昨日傅嘉仪老师被请来看展，说你对联中南巡的“巡”字，写的像逃跑的“逃”字，惹的几位陪同人员直笑。你这是昨整的?不会上了白字!我听罢脸红，想辩解，惜傅先生已回西安，返家后越想越不对劲、越后怕。“巡”、“逃”二字意义相反，又有县上官员在场，好在当今政治氛围宽松。否则书法领袖认为像逃，便一锤定音，牢狱之灾在所难免。

我当初将巡字的写法变通，主要从展厅效应，全篇布局协调考虑的。因巡字车上曲折太多，隶法线条易疲软，笔墨张力差，故通篇取法汉乙瑛碑，追求方整肃穆，庄重典雅的艺术风格，以寄托对邓公的哀思。

当晚我便给傅先生去信说明巡字的写法出自汉某某碑，隶书经典《隶辨》中某页也有此写法。过了数日我便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认为：“巡字并未错，但过生避，展览选字还是以通俗易识为好，楼观台评字无意于嘲讥何人，只是就事而论，请你能谅解”。我读罢不悦，静思依先生之地位、影响，一言九鼎，咋说我都算受害者，到头来名流不失身份，还是咱这无名小卒没理。此态度令我难以满意，我当时正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就偏较上了劲，连夜又复信一封：“大示收悉，多谢指点，窃议来函，避字有误......”我有意纠正其错别字，并说明书法与写字的区别，非实用性，观众的特殊性，展览选字宜百花齐放，凡出之有据，非错字、别字、生造字应允应用，还述出书圣王羲之、当代全国书协主席启功等人的作品皆有僻字出现，又引述全国汉语言文字委员会等权威机构，对僻字应用的论点。一句话，作品应以艺术性为主。

沉寂了一周，收到了先生的回信，文辞很精彩，语气又很委婉，肯定了我的看法。称楼观台评字属二三人闲谈，只说像，并未肯定是逃字，若影响你的评奖，我愿与组委会声明，并提出了其他的一些问题愿与我讨论。我的火气也消去了大半，再次翻阅了大量资料，与先生就其他问题探讨，对此事再不追究。从此我们便不断书信往来，我从中受益非浅，印艺得以提升，我俩真诚的情谊也逐渐提升了，直至成为忘年好友。

先生后来在来信中称他“每日穷忙，不写信，但对你的来信，几乎每信必复，其因有三:首先，你是一位以真挚情感追求艺术的人。其次，你于文学有较深的修养。再次，你不是单一写字刻印，而注重情感抒发。故而凡你所问之处，直言相告，但希望你于艺术无涯处扬帆直航。”。还嘱我：“多临汉印，多写篆字，多读书和印谱，悟是第一性的，否则徒劳”。情是印的生命和灵魂，一笔一刀源于心灵，要变法求意，强调博览养气，“腹有诗书气自华”。篆刻具书法的线条美、章法的建筑美、刀法的雕刻美，其美在精神，全在于意境。印人贵在以情入印，以印抒情，印中有我，印外求印之苦心。

后来我将部分印拓寄给先生指点，他认真批改每方印章，有评语，有改样，随原件一并寄回。他认为刻大印需气，小印需灵，意在笔先，精心构思作篆、布局、大胆落刀，使方寸之地气象万千，产生诗词、音乐、绘画般的效果。我收到先生批改的作业后，认真研究领会，乐此不疲。

次年中秋，当我扛着家乡特产猕猴桃、醪糟罐头看他时，见办公室几位佳丽正在耳语对话，便也客套了几句。她们婉惜地告诉我：傅先生爱熬夜写作，昨晚突然昏倒在地，抽风不止，今早住院了。我急赶至省医院高干病房，见面后，我们相对而笑。他淡淡地说:“没想到那事，你能这么认真地探讨，的确没想到”。在病房他又将我带去的书法作品一一进行了点评，并指出改进方法，一谈便是一晌，其间手机响过十余次，有日本梅舒适的、有新加坡的梁披云的、有福建石开的，皆是谈论展览出书的一揽子事，这哪是住院呢?直到他的学生著名篆刻家魏杰等前来，我打过招呼便起身告辞，他亲切地嘱咐我以后创作中若有困难，往来西安不容易的话，就给他写信。后我得知他患的是糖尿病，可惜所带的土特产皆含糖，他大约是无缘品尝了。从此以后，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书信来往了数次，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谁能想到一代宗师竟走得如此匆忙!时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致唁电:“傅嘉仪先生在研习汉瓦、印玺、镜铭、封泥、古文字等方面成绩显著，在书法篆刻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给予先生很高的评价。

傅先生曾撰联:“一刀一石一杯茗，万砖万瓦万卷书”。这便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他当初只有初中文化，和我一样还当过兵。但是他不甘平凡，笑对人生，苦心向学，終成一代大家，让人高山仰止。他曾说:望见那冰山上的雪莲，沙漠中的红柳，我就看见来了明天，看见了未来！他以红柳室为书房名，就是以红柳精神时刻激励自己自强不息，创新奋发。他作为中国考古、文物与书法、篆刻相结合的全国倡导者，将书法篆刻艺术与古代美术有机结合，在篆刻艺术、古文字研究、秦汉美术考古、书法绘画、金石文字等很多领域都有着杰出的研究和贡献，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艺术作品。在他病重不能行走的时候，竟然让人抬着轮椅上楼，出席同道的作品研讨会，充分的体现了他对艺术的挚爱和对同道、朋友的古道热场，令人肃然起敬。在他生命垂危的日子里，在病榻上仍然坚持著述，强撑着病体继续整理编著着《中国瓦当艺术》(上、下卷)和《西安中国书法艺术博物馆藏秦封泥》《秦封泥汇考》等几部巨著。

先生走后，当他的学生整理他的书房时，竟从里面搬出130余箱藏书，从民间征集的瓦当、汉砖数万块。他曾说：“人活着就要向前奔跑”，是的，他是真正和生命赛跑，他通过人生看艺术，通过艺术来感悟人生，数十年出版的专著可谓等身，培养的艺术人才各领风骚……他以毕生之力，致力于传承和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事业，用生命拥抱艺术，对于他的艺术人生境界，我常想，“高山安可仰”，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2024年8月25日刘功会于汉风堂

作者简介：刘功会，毕业于宁夏医科大学。他从医之余，好文学，嗜篆刻，工书法。系陕西省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委员会委员、周至联合医院儿科主任、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书画院院士、西安市法家协 会会员、《中国临床医师杂志》常务编委、《当代护士》特约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