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台

印·象

　　我不知道我居住的地方竟有如此美好的名字。公交今年改了站名，我现在乘车回家的地方叫织锦台。

既是织锦台，一定与一位女子有关。据《直隶秦州新志》记载：“窦滔故里在州城西部,有织锦台。”经考察，织锦台在今秦州区西关育生巷口，曾有一座不大的二层木楼，楼檐下前后各悬挂一巨型匾额,前门上为“晋窦滔故里”，后门上为“古织锦台”。传说还有一副木刻对联,上书清代诗人杨榕裳所作的“莺花古巷秦州陌,云是苏娘旧时宅。”后来门楼、匾额、对联在“文革破四旧”运动中被拆除损毁。

苏娘指的就是窦滔的妻子苏蕙。苏蕙，陕西武功人，魏晋才女，出身官宦人家，天生丽质，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刺绣织锦更是机巧过人，十六岁嫁与秦州刺史窦滔为妻，织锦台就是苏蕙夫妇在秦州的寓所。

　　后来丈夫窦滔遭人陷害，被前秦皇帝符坚发配至边彊做苦役。苏蕙悲痛万分，申诉无门，将自己的愁苦、幽怨以及对丈夫的思念写成诗词，并将这些诗词隐藏在二十九行、二十九列的文字矩阵中。苏惠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用五彩丝线将841字罗织成了《璇玑图》。

这幅《璇玑图》有什么奥妙呢？顺读、逆读、横读、斜读、蛇行读、交叉读、换行读、换列读、间句读，皆能成诗。唐朝女皇武则天，推求得诗二百余首；宋代高僧起宗，得诗三千七百余首；明代学者康万年，研究一生，得诗四千二百余首；至现在共拆解出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诗共计7958首。这千变万化的精巧构思，可称得上亘古不遇的天下奇女子。

育生巷就在家的对面，准确地说织锦台就在家的对面。原来平日走过的简陋小巷竟有如此的文化底蕴。自从小城拆迁重建以来，旧的市容渐渐变了模样，而今育生巷已成为数不多的待拆迁的居民区，大小胡同交织纵横，人员流动居租客众多，其又处在城中闹市区，故沿街多为早点摊或棋牌室。

总觉得逝去的比现在值得怀念，消失的都是被漠视的东西，谁说不是呢。苏惠把思念织成了一个生机盎然的玄秘世界，而今一巷子的麻将声取代了织锦的机杼与叹息，历史就如深巷这般沉寂，被后世的事物所覆盖，曾经的机杼与叹息只有在追溯的深处才能隐约听见。

　　文化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除了少数人格独立有建树的人外，大多被圈子内低层次的生存罗辑所覆盖。混杂在心机与市井中，很少有人去辨别她的往事，不论何种原因的离别，留给对方的是无尽的思念与等待，等车在织锦台，总让人心生怀念，只是我等的是一个过客，你却要等待一个归人。

午后的秋天，阳光澄徹，我坐在街旁银杏树下的围凳上，四周寂静，秋阳斑驳。银杏叶在秋天的暖阳里随风而落，静静地躺了一地，以各种安详的姿态去离别去回归，正是秋思淳冽的时候。

谁把诗句作的如此的荡气回肠，以至于从任何一个字开始读起，都有不同的情感表达，辐射出百种千种万种的思念？

作为一个旧时代的女子，除了劳做思念和等待，她又能怎样去生活呢？生不能见，路途阻隔，将思念困囿于玄机回文里面，于后世绵延。这种东方式婉约的美妙诉说，不论在情感里还是艺术里都表现的如此的超然独立。但现代人没有耐心去等待，现代人急于表达，于是有了"520”"1314”网络时代的谐音或数字化的表达，直白赢了效率却输了诗意。情感的表达逾是婉约就逾是浓烈，忽然涌起深深的遗憾，连同黄昏里愁煞的苦雨，统统掉进你织机的丝线里织成回文。

有次因为忘带了钥匙，我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不得不在楼下公交站徘徊，每一趟车的靠站，机械的开门关门，人们的上上下下，匆忙而急迫，典型现代人的状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趟车去奔波生计，巨大的秩序运转起来的时候，个体则成了一粒尘埃，既是在此寄居仍然象旅途的漂泊，就如在命运织成的玄冥里徘徊，动心处自有回文开解，动情处自有回文慰籍，谁会知道这上上下下的过客，在这匆匆忙忙的人间，各有各的忙碌与奔波，丢失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了。

　　织锦台就这么丢失了，淹没于奋发激进的商品时代。上世纪八十年代，陕西省为完善历史文化名人资料，魏晋才女苏蕙也位列其中，织锦台作为文物史料要一并录入，考查团在古巷里考查走访半月也没能弄清它具体的方位，只能遗憾离去。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碰撞以及被群体意识洗劫后的种种遗失，历代动乱语嫣不详是它失考的根本原因。

一条百余米的古巷竟无从考证其遗留，历史太多对集权政治的美化与修饰，唯独在文化上吝啬了它的笔墨。

然而人总是这般执拗，总相信有一种品质在生活的重压之上，虽匍匐于专制奴役之下，并没有阻断他的脉络。

可能是想得太多，太过理想，文化的滋养并不比利益的推广来得简便，古巷又借着"旧城改造"的东风又面临着拆迁。居民雀跃，对他们来说这古巷既简陋又贫寒，总不如梦寐以求钢筋水泥的三居室。你看，贫困总是这般现实，你还能怪怨这衣食住行都不能保障的芸芸众生吗？

即使拆迁重建了，这官办文化缺少民间烟火的信奉与供养，钢筋水泥的仿木结构古城，总是有些浮华和冰冷的。

公交车一过双桥，就能领略到暮雨霏霏华灯初上的城市风景，值得庆幸的是又和你回到这个思念交织的地方。正是秋雨吋节，烟酒气麻将声虽然无聊却能暂时驱散秋令的阴冷，这样想来，织锦台让这条褴褛的深巷有了烟爛般的意境。

　　亦或是破镜重圆，亦或是身陷囹圄，苏蕙与丈夫最终团聚了没有？后来的故事被渲染得喧宾夺主。一则说苏蕙的丈夫因触怒前秦皇帝符坚身陷牢狱，苏蕙思夫心切，含泪织成《璇玑图》，上呈皇帝符坚，苻坚看后，颇为感动，于是将窦滔放回，最终夫妻团圆；一则说，窦滔遇赦后被任命为安南将军，驻守襄阳，时窦滔移情歌舞姬赵阳台，苏蕙恨丈夫移情别恋，忧愤织成《璇玑图》，派人送往襄阳，丈夫看后，感动于苏蕙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于是将赵阳台遣回，将苏蕙接到襄阳，夫妻团聚。时隔不久，苻坚兵败，襄阳失守，窦滔战死，苏蕙亦死于乱军之中。

故事总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结尾，始终是遗憾的。

穿越历史，浮华被过多的呈现，唯独就忘了你寻找的那依然是一个人的空楼阁，一个人的织锦台，一个人的回文诗，如没有回声的空巷，沉寂千年。

还好有人走进这古人的深巷，扣响门环是不希望它在现代破败的深巷中奄奄一息的沉沉睡去。我本就是一个保守得近乎久远的人，找一个如"织锦回文”的去处在里面生息，然后用尽你毕生的努力和运气。

202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