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嘉莹讲陶渊明饮酒诗-6-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青子园

饮酒（其五）

〔东晋〕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里有几个字要注意：

“飞鸟相与还”的“还”，好像读huán，其实念xuán。中国字有时候不止一个读音，不同的读音有不同的意思。

“还”，念huán时是“还家”的意思，念xuán时是在空中飞翔的样子，所以这里应该念xuán。

“欲辨已忘言”的“忘”，这里不念第四声wàng，而是平声的读音，当作动词，念wáng。

　　

听叶嘉莹讲陶渊明饮酒诗-1-陶渊明的时代

听叶嘉莹讲陶渊明饮酒诗-2-陶渊明的思想

听叶嘉莹讲陶渊明饮酒诗-3-陶渊明的经历《归去来兮辞》

听叶嘉莹讲陶渊明饮酒诗-4-序言

听叶嘉莹讲陶渊明饮酒诗-5-“结庐在人境”与寒山诗比较/海陶玮/白芝

陶淵明詩講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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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31

我现在其实还要补充说明一点，就是怎么样欣赏一个好的诗人的诗？

一个伟大的诗人跟一个小的诗人的分别在哪里？如果是一个小的诗人，他可以写出来一些个美丽的词句，

很美丽的一句诗，可能有一句诗写的很美，我现在没有时间多举例证，可能就是写一句诗，写美丽的花草树木写的是很美，偶然写出来两句很美丽的诗。可是如果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他的诗

it is not only the sentences

不只是句子，

it is not only the vocabulary、word

不是只是那些词句、文字而已。我们刚才说了，这是他的感受，还不只是他的感受，是这个诗人，中国的诗人特别是，一个中国的、真正的伟大的诗人，是用他整个的一生去实践他的诗的。这是中国诗的一个很重要的特色，是中国的诗人，常常是他的

personality combined with his poems together.

这个是西方人很不容易接受的一点。

西方人常常认为你总说诗人的人格、人格，这个是不对的，

诗就是艺术，你不要管诗人的personality是什么，根本不用管他，（诗歌的文采才是主要的，至于作者的人格品德对于作品的艺术创作是不很主要的），可是在中国的诗一定不是如此的。中国的诗从〈诗经〉从很早开始，（就有一个传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是说你内心有真正的感动，（你才会通过诗句把它）表现出来。所以诗歌里边所表现的，永远是诗人他自己的真正的感受，所以真正一个好的诗人，你不是只读他一首诗，就可以懂得他，就可以知道他的好处在哪里了，不是，你要看他整个的、所有的诗，他每一首诗可以互相印证，互相说明。

你要知道陶渊明为什么采菊东篱下，他后边就说了“此中有真意”，采菊东篱下有什么真意？所以你要从陶渊明整个他的人还有他全部的诗来看，才知道他真的要说的是什么。

我们说陶渊明的诗里边喜欢写松树，喜欢写菊花。陶渊明曾经有几句诗写到松树和菊花，

这个空间不大够了，前面是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这首诗，下面是给你们一些个例证。他是曾经这样说的：

「芳菊开林耀（光耀的耀shining），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之二）

他说芬芳的菊花开开了，在一片丛林里边，

“耀”是说shining很有光彩的样子。菊花一般是黄颜色、浅颜色的很多，所以你看到菊花的颜色，是很有光彩的样子；

青松冠岩列，

青是绿颜色的green，绿色的松树，

“冠”，本来是说把帽子戴在头上叫作冠，假如是一个山，这个山上长了很多树，好像山上带一个帽子，所以他说绿色的松树，好像有一个帽子戴在“岩”-山石上，

“列”是排成一排的松树，

他说菊花跟松树「怀此贞秀姿」：「怀」是说他们里边有，不是只是外表，松树的绿颜色，不是从外表涂上去的颜色，是因为他内心、在他的本身里边有这样“贞”，中国古人常常说贞节，就是不改变的，我们说坚贞：很坚强的，不改变的，叫贞。

“秀”是说美丽。

菊花和松树的美丽，不是从外表涂上去的美丽，是因为菊花和松树，他们都是在秋天，在冬天，当别的花都谢了的时候，菊花就开了；当别的叶子都黄的时候，松树的叶子还是绿的。

所以它们是有这种坚强的、贞洁的、不改变的，这种美丽的姿态，“怀此贞秀姿”。是“卓为霜下杰”，所以他们outstanding

他们比别的树木不同， different from others就成为在霜下，就是说在那寒冷的严霜的底下，他是最杰出的、最了不起的。就是因为他不在寒冷的天气的时候，受到打击，受到挫折催伤，所以说他卓为霜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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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陶渊明对于松树，对于菊花，有这样的感觉和认识，

所以他才说“采菊东篱下”，所以现在我们就知道了，说当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是觉得世界上很多人追求外表的浮华，追求世界上的名利，追求虚荣。可是他跟那些个人不一样，那别的人也不见得了解他，可是在他自己这个茅庐的结庐东面的篱笆下边，他自己种的有菊花。当菊花开得这么美，他对菊花有一种感觉，是“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所以当他去采那个菊花的时候，我们要体会他心里有一种感受，“采菊东篱下” ，这是他的一种感受。因为我说他把他自己跟外边的自然界的形象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他说采菊东篱下，这个还不算。悠然见南山，我们在第一次讲也说过，悠然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远”的意思，一个是“闲”的意思。南山是在很远的地方，如果你每天匆匆忙忙的赶路，很忙，你就看不见这山的美丽。是当你心里边很平静的时候。这个「闲」还不是说你身体的闲，有的人身体很闲，可是心里边忙得不得了他，胡思乱想，想了很多事情，一点儿也不闲。

这个「闲」，不只是身体的闲，是你内心真正有这样一种安闲，你就在你这种悠然的、安闲的感觉之中，一抬头，远远的看见远方的南面的山峰。悠然见南山，

这个“见”字也很好，有的人说，是不是可以写成悠然看南山呢？看南山就不大好，为什么？因为你说你要看一个东西，一般都是说有意的，你有意地要去看一看，

“见”呢？是你本来可能无意，你本来并没有说我要看一看山了，表示我可是高人雅士，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懂得欣赏山，所以我就要看一看山，不是这种意思。

就是当他正在采菊东篱下的时候，当他对于菊花有这种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的感受的时候。

他偶然间抬起头来，以他安闲的心情远远的看见，远边的那一座南山。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不只是悠然见南山而已，他后边还有「山气日夕佳」，

不只是远远看见了南山，而且看到南山上面的山气，是日夕佳。他说，我就看见南山上的山气，「山气」mist在中国说是山上的烟霭、烟峦，就是有时候你在黄昏的时候，远山你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像前面有一种模糊的云雾的样子。

他说当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候，我就发现南山上面的烟峦，黄昏的烟霭，在日夕，during the son setting，当这个太阳落山的时候，特别的美丽，因为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这个太阳的光，从旁边是斜着照过来，不像high noon日正当中的午，太阳在上边一直照下来，那没有什么阴影。可是山如果是到黄昏的时候快要落山了，所以这个太阳已经快要在山头上沉没了，从旁边这样照下来的，所以他就有一种这个阴影，不但有一个阴影，而且快要落山的时候，如果有烟峦，天上你就会看到有一种霞、烟霞。就是那个时候的太阳，就会有一种红色的晚霞，因为太阳快要落山呢，它这个日光反射，照在山头上的这些个云雾之时上就有烟峦。而且太阳在正中，你看它老也不变化，可是它快要落的时候，你就看到太阳在云影之间，一下光明，一下黑暗，那个颜色什么都在变化，所以是很美丽的。

山气日夕佳。

还不只是如此，山给人的还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在〈论语〉上孔子就曾经说给这样的话：

「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仁者静，知者动。」《论语雍也》。他说我们每一个人的性情、品格都不一样。有的人天性上感情很淳厚的人，这样的人他就喜欢山。那种很聪明的，很机智的，反应很快的那种人他就喜欢水；山给人的感觉是安静的，很稳重的，你看那个山，一座大山，非常稳重地在地面上。可是水呢总是波浪起伏的，一阵风过就起了很多波浪；所以仁者是喜欢山，是静的；智者是喜欢水（随物赋形），水是动的。刚才我说，你要了解陶渊明的诗，他所说的采菊，那菊花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所说的见南山，那南山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山气日夕佳，当山下那个日光的光影跟那个烟雾的迷濛的变化之中，还不止如此，更重要的一句话是下面的一句话

陶渊明说：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还”字本来也可以念“旋”，飞回来。

你就看到很多只鸟，他们都飞回到山里边去了，因为山上有许多林木，很多树木在山上，鸟的巢穴都是在山上的，所以在黄昏的时候，鸟就回到巢里边去休息了，他就找到一个安静的，山是安静的，找到一个安静的、可以休息的地方，不要那么忙忙碌碌的到外面去奔走，去竞争，可以休息的，一个安静的，可以休息的，一个可以依托的一个所在。所以山气日夕佳的时候，你看到那鸟，它忙了一天去找食物，所以陶渊明在他的「归去来兮辞」里边说「鸟倦飞而知还」。All the bird for they tired？？

所以他们就回到山里边来了。山气日夕佳，飞鸟，而且不是一只鸟回来了，相与，是他们结成伴侣，在一起飞回到山里来了。

The mountain air is lovely as the sunsets～

所以飞鸟就 return together，相与还，结成伴侣，一起飞回来了。

所以这里边是陶渊明，刚才怎么说，他是写了这个大自然的景象，菊花啦，南山啦，飞鸟啦，都是大自然的景象。可是陶渊明所写的不只是大自然的景象，是在这里边有他自己的一份感受。刚才所以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很多话来讲，说他看到菊花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看到南山，看到山气，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看到飞鸟，而且飞鸟是相与还都回来了。所以我们刚才在说他的归去来兮辞里面就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说鸟倦飞而知还，应该在前面那个我们的参考材料上也有这句话的翻译。鸟倦飞而知还，现在我没有时间找。总而言之，中文IN CHINESE是这么说的，是说鸟倦飞而知还，这是他的归去来兮辞，而他的归去来兮辞实在说的不是鸟，是说他自己回到他自己的田园去了，他不再追求世界上的名利了，所以它是在归鸟、鸟飞回来的这个大自然的景象之中，有他自己的感受。刚才我说了，有他自己的经验、生活、感受。所以他采菊，他见山，他看到鸟还，这是为什么陶渊明最后才说，此中有真意，所以此中就是在这种生活跟景象之中，我的生活，大自然的景象，我们结合在一起。在这种生活里面有一种真意，英文

「此中有真意」，这个「真意」也不是西方人有时候说TRUTH要追求一个真理，他说的还不是一个真理，

就是他自己在这种生活跟大自然的景象之中体会到人生的一种真正的应该怎么说：意趣，这个话真的很难讲，一种意趣，一种生活的意味。而且不是说你们大家所有的人类TRUTH这个真理，是世界上一个整个的真理，说有万有引力，这些东西都地心吸力，向下掉，不是这样的一个真理。所以他所说的真意，是他自己从他的生活体验，一种真正的意味，他所体会到的人生的一种真正的意味，真正的趣味，而不是什么道理。所以他说是此中有真意，这个很难讲，所以他说，欲辨已忘言，我就是要给你说明，“欲辩”，辩就是说明，可是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话来说明，才能够解释的清楚。它这个翻译是说，I WOULD LIKE TO CARE THE THE WORLD。我愿意告诉你，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字，还不只是说找不到合适的字。

“忘言”两个字，望言两个字本来有一个ORANGE，它有一个出处，中国的诗，中国的诗人，他不只是跟他自己的personality结合在一起，还不只是如此，就是中国诗的很特别的特质。他不只是跟自己的生活结合在一起，他还跟古人的经验结合在一起。所以中国的诗歌喜欢用典故，allusions，出处就是说一个，vocabularywho did come fromsomewhere，就是说它有一个出处，一个，或者说一个Aallusions是怎么样？所以他是他自己的经验还不说，他还跟古人的经验结合在一起的。这是中国的诗，喜欢用典故，喜欢每一个词句都有一个出处。这样的话，当他说的时候，就给读者很多的联想，很多，所以当你读这一句诗的时候，你就想到很多，这是读中国诗的一种方法。特别是越是伟大的诗人，越应该这样去读。所以你要读陶渊明，你一定要知道，菊花在他很多诗里边是看到THINGS，它是怎么样的一种意味。他现在这个忘言两个字，还不只是说他自己的一个体会。忘言两个字是出于庄子，是中国战国时候的一个哲学家master Zhuang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筌”是竹子头，竹子头都是竹子做的东西，底下是他的声音念全，“筌”是竹子编的一个篮子，是来抓鱼的，一个鱼篓来抓鱼。他说这个竹的这个篓子是为的是，“所以”他的目的为的是在于抓鱼，可以抓到鱼，得鱼而忘筌，你已经把鱼捉到了，这个篓子就不重要，篓子是为了捉鱼的，你得到鱼就好了。言、WORD就是这些言，我们说这些个文字，这些言是为什么呢？所以在意是为了表明我们一种情谊，得意而忘言。如果你已经了解了，得到了这一种情谊，那语言是不重要的。

“此中有真意”陶渊明说，他已经在他的生活跟大自然的景象之中，了解了生活之中一种真正的意味，所以他说言语是不重要的，我要说明，可是我已经到了忘言的地步了。什么时候妄言？当你真正的理会了这个意味时候，你就不需要再说明了，你只是说你没有得到，你得到的时候你不需要说了，所以他就说了，此中有真意，欲一辨已忘言。

这首诗是陶渊明的很有名的一首诗，很多人都知道这首诗，所以我们就用这首诗做例证，而且还跟唐朝的一个诗人寒山做了一个比较，就是说哲理的诗，写哲理的诗要怎么样才能够是一首好诗？就是它同时有哲理，它同时还有诗意。那我们说了有两点，其实你不能够空口说道理，你要把这个哲理跟你的生活跟你的感受结合在一起。还有就是跟这个自然的景象，也不一定是自然的景象，就是跟一些个形象结合在一起，使人有真正的感受。我们现在先停一个段落，我不知道要不要翻译广东话。我的英文不够好，所以我没有完全都用英文。

（近两年，每当心有会意，就想起张孝祥的两句词：如今世路已惯，我心到处悠然？总觉得哪不对，今天一查：错了两处）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此心到处悠然。

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比

悠然心会，妙处难于君说

感觉好

淡而有味～～豪华落尽见真淳？

从“豪华落尽见真淳”论

陶渊明之“任真”与“固穷”

在我国诗人中，陶渊明是辞语表现得最为简净，而含蕴却最为丰美的一位诗人。关于他的诗之为绮为质，为枯为腴，他的思想之为周孔之儒术，为老庄之道家，抑或更兼有释家之佛法，历代来，早就引过不少争执和讨论。而赏爱陶诗的读者，更是包括了各色各样的人物。其所以引起如此多方面的问题，与如此多方面的兴趣的缘故，正因为渊明的殆无长语的省净的诗篇，与他的躬耕归隐的质朴生活，在其省净质朴的简单之外，原都蕴蓄着一种极为繁复丰美的大可研求的深意。元遗山《论诗绝句》评渊明诗，有“豪华落尽见真淳”之言，这七个字确实道出了渊明之化繁复为单纯的一种独到的境界。我现在就想试将渊明达致此种境界之因素，作一简单之分析，我以为渊明最可贵的修养，乃在于他有着一种“知止”的智慧与德操，在精神上，他掌握了“任真”的自得，在生活上，他掌握了“固穷”的持守，因此他终于脱出了人生的种种困惑与矛盾，而在精神与生活两方面都找到了足可以托身不移的止泊之所。这正是渊明之所以能化繁复为单纯，变豪华为真朴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先就其诗歌所表现之真淳而言。一般诗人的作品，其所以成功的原因，往往都有着许多可以依恃的凭藉，或者恃天才而自高，或者逞工力而求胜，或者施藻绘为炫惑，或者鼓气势而为震慑。虽然这种种因素，也都可以使一位诗人获致成功，然而如果更深一步研求，就会发现，这种种恃天才、逞工力、施藻绘、鼓气势的结果，在其一张一弛的着力之间，都曾使一首诗歌，在本质上，或多或少地蒙受了虚实出入的损失，甚或竟不免有着将虚作实的弥补和夸张。而唯有渊明的诗，乃是极为“任真”的，完全以其本色毫无点染地与世人相见。在这一点上，即使大诗人如李白，杜甫，与渊明相形之下，也不免显得有着夸饰和渣滓，所以宋朝的诗人黄山谷就曾经说过：“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诗人玉屑》）这正是渊明的诗显得如此真淳的缘故。然而渊明的诗虽真淳，却并非简单，而其并非简单的缘故，则又同出于“任真”之一因，这真是一件极可玩味的事情。

先从其遣辞用字一方面看。渊明的诗有一个特色，就是看似平易而其实则并不易解。平易，是因为他原无意于“为诗”，更无意于以字句求胜，所以不会如退之、长吉辈的有心炫奇立异；不易解，则是因为他原只是自己“写其胸中之妙”，并无意于求人之知，所以也不必如微之、乐天辈的一定要做到老妪都解。因此渊明有些诗句，真是写的简净真淳，完全只是一种精神气韵的流布。在渊明只是求“尽己”的自得其意，而全未计及“为人”的取胜求知。如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浅出深入、言微意远的名句，及其《述酒》诗之廋辞隐义喻托深至的作品，固无论矣。即以其并非名句的诗句而言，如其“千载抚尔诀”（《和郭主簿》）的思古，“骤骥感悲泉”（《岁暮和张常侍》）的伤逝，“达人解其会”（《饮酒》之一）的知命，以及《咏贫士》之一的由“云”而“鸟”而“人”的层转无痕，《饮酒》之十五的由“灌木”之荒，“人生”之短，到“委穷达”，“惜素抱”的运行无碍。从这些句法与章法的表现上，都可使我们感受到渊明的一种“但识琴中曲，何劳弦上音”的，但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迹”求的任真自得的境界。这正是渊明的诗虽真淳而并不易解的原因之一。

再从其内容方面来看，则渊明也依然是“任真”而却并不易解。因为渊明虽是以其一份本色与世人相见，然而他的本色却原来并非一色。渊明之本色，乃是如日光七彩之融为一白，有七彩之含蕴，而又有一白之融贯，这种既丰美复精淳的本色，正是渊明的特色。而谈到此一特色，我们就不得不牵涉到渊明的思想与修养的问题了。关于此一问题，前人之讨论辩说已多，如朱子以为“渊明所说者庄老”（《朱子语类》），真西山以为“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跋黄瀛甫拟陶诗》），近人陈寅恪先生以为“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陶渊明之思想与清淡之关系》），郭银田君以为“无疑地，有印度思想的渊源在”（《田园诗人陶渊明》）。凡此诸说，都不失为有得之言，只是如果想各据一偏之见，而为渊明建立起一个具有门户壁垒的狭隘之思想体系，那对渊明的思想而言，就未免有失其任真自得之意了。所以我现在并不想为渊明的思想，做任何体系家数的划分或拼凑，我只想把渊明对于思想与修养的汲取，归纳出一个大原则来，我以为渊明所汲取的原则，只在于任真的适性与自得。所谓适性者，但取其适合于自己的天性而言，而所谓自得者，则指其果然有得于心的一份受用而言。渊明的天赋中，似乎生而具有着一种极可贵的智慧的烛照，他能摆落一切形式与拘执，自然而然地获致到最适合于他自己的一点精华。这种天赋，使他能把自任何事物中汲取所得，都化为了足以添注于其智慧之光中的，一点一滴的油膏，而这盏智慧之灯，则仍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所有，而并不可也不必归属于任何一家。这种不可执一不可甚解的，由繁富丰美所凝结的智慧之光的闪灿，便形成了渊明诗的那种特色。那正是把一切蹊径外表全部泯没了的，由“七彩”而融贯成的无瑕疵的“一白”。而此种“一白”的形成之因，则乃是由于他的一份“任真”的适性自得的采撷与融会。这是使渊明的诗所以能化绮为质，从枯见腴，看似真淳而并不易解的另一原因。

其次谈到渊明之质朴的归隐生活。自颜延之《陶征士诔》称之为“南岳之幽居者也”，钟嵘的《诗品》亦尊之为“隐逸诗人之宗”，《晋书》、《宋书》、《南史》，都将渊明列于《隐逸传》，这就渊明晚年所过的“开荒南野”、“守拙田园”的外表生活看来，原是对的。然而如果换一个角度来一加窥视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感情生活中的另一面貌。原来渊明的心境，并非如一般人单就隐逸二字所想象的。常如一面澄莹宁静的平湖，而在其湖心深处，还隐现着有起伏的激流和荡？的漩涡，于是乎除了隐逸的称号外，有些人又为渊明戴上了一顶忠义的冠冕。这种说法至南宋而益盛。汤文清在《陶靖节诗集注·自序》中即云：“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真西山在《跋黄瀛甫拟陶诗》一文中，亦称其“眷眷王室，有乃祖长沙公之心。”至于虽未标举忠义，而却看出了陶诗并非完全平淡的，则《朱子语类》中曾云：“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又云：“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此外词人辛弃疾也曾以其“欲飞还敛”的心情，在一首《贺新郎》词中写道：“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而清代的诗人龚自珍，则更推演朱子与稼轩之意，以为渊明不仅有豪气，不平淡，可以与尽瘁鞠躬的诸葛相比，更还隐有着一份怀沙自沉的屈子的悲愤，于是在他的《杂诗》三首中，乃写出了“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的诗句。这种种论评，正如前一节所引诸家论渊明思想的各种说法相似，都不失为一得之见，然而对渊明而言，则却都有着稍一着迹便尔失真的危险。渊明所有的，实在只是一个“真”字。“质性自然”，这是渊明生而具有的一种可贵的禀赋，正如东坡所云：“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隐之为高。”这一种任真自得之意，原非隐逸或忠义的名号可拘限。然而渊明毕竟辞仕而归隐了，而且终身不复出仕。这其间当然也自有其一份大可深求的归来之意。我们先从渊明的“欲有为”来看，渊明原是一位生而具有着仁者之襟怀的人，因此渊明诗中，时时流露出对于好风、微雨、众鸟、新苗以及田夫、稚子、亲旧、近邻的一种亲切冲和的爱意。渊明既爱此世之物，复爱此世之人，则如何能对于此人间世，漠然无所关心？何况渊明对于那一位“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圣者，更曾深致仰慕怀想之诚，则渊明之曾经有过用世之心，原该是一件极自然而且必然的事。我们看他在《命子》诗中，对祖先功业的称述，以及在《拟古》诗中所写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与在《杂诗》中所写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一些句子，就可知道，渊明少年时原也曾有过一番欲有所为的壮志，而并非完全无意于事功。如果能不违背其质性之自然，便可达成此一志意的话，则渊明又何尝不乐于用世有为。只是此人间之世，原是个“真风告退，大伪斯兴”的人世，当他“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而果然步入仕途之后，却发现仕宦之所得，既不能达成其原有的志意，而折腰事人违拗了自己的质性，所换来的，只是“口腹自役”的生活，“倾身”之所得，只不过足以“营一饱”而已，则又何必？泥扬波，徒为所污。这在渊明而言，真是“志意多所耻”，于是乎“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了，因此，如以渊明之志意而言，则用世乃其本心，归田才是不得已。然而如以渊明之质性而言，则归田方能保全其自然与真淳，而出仕则不免于有“违己交病”之患。所以渊明的归田，既非为了虚浮的隐居的高名，也非为了世俗的道德的忠义，而只是为了在“大伪斯兴”的此一人世，保全其一分质性自然的“真我”。此一原因，看似简单，而期间却曾经过多少徘徊与彷徨，也蕴蓄着多少对此世的失望与悲痛。更何况易代之后，渊明虽不是一个拘于外表名节观念的人，但其内心深处，则常怀有一种发自真淳之至性的沧桑深慨。我们看他在《拟古》九首中所写的“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以及“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诸诗句，仍可体会到他内心中，对于陵夷迁替的一份深切的哀伤。所以渊明归隐的原因与归隐的生活，虽然简单，而其中所蕴蓄的情意，却极为复杂。东坡《书渊明饮酒诗后》就曾经说：“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稼轩在其《水龙吟》一词中，也曾经说过：“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而渊明毕竟抱着如许深微的情意而决心归隐了。

我常想，如果真有一个手中执着智慧之明灯的人，则他必然会从这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找到他自己所要走的路。也许四周的黑暗，也曾使他产生过无限的压迫之感，也许踽踽的独行，也曾使他感受到彻骨的寂寞之悲，然而有一点足可自慰的，就是他毕竟没有在黑暗中迷失自己。自渊明诗中，我们就可深切地体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满智慧之油膏的灯火，终于觅得了他所要走的路，更且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栖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执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决志。所以在渊明诗中，深深地揉合着仁者哀世的深悲，与智者欣愉的妙悟。我们看他如何从“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的怅惘，转到“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体认，再转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乘化;以及他如何从“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的迷失的彷徨，转到“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的自得的欣喜；如何从“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寂寞的哀伤，转到“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的不求人知的放旷；如何从“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的失意的悲慨，转到“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的达观的脱略，于是渊明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一个寄托心灵的自得的天地。他以知命的委顺，泯没了悲苦；他以知止的固执，超越了迷途；他以他的闪烁的智慧之灯火，照亮了他的四周。于是欣然地从他四周的事务中，看到了种种可赏爱的人生的妙趣，而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际，悠然吟出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诗句。而为了保有他这一份心灵上的任真自得的境界，他终于选择了躬耕的生活方式。

说到躬耕，就要谈到渊明的“固穷”的操守。渊明为了保全其“任真”之质性，而选择了躬耕，而支持住他对躬耕之选择的，则是他的“固穷”的操守。仅此一连锁关系，已可看出“固穷”之节，对于渊明的重要性了。我们从渊明饮酒诗中“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的一首，可以看出渊明确曾在此黑暗多歧的世途中，有过一段彷徨的日子。渊明在精神上，是一只脱去尘羁的飞鸟，而生活于此人世之间的，则是一些蠕蠕而动的虫豸。渊明虽曾以其仁者之襟怀，怀有用世之念，然而虫豸既不能学高鸟之飞翔，飞鸟又如何肯效虫豸之蠕动。彷徨的结果，渊明终于放弃了其用世之志意，退而但求保全一己之“真我”了。但退而保全一己之真我，又复谈何容易。渊明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诗中说得好：“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精神上的真我固然要保全，而现实生活的家人衣食，又岂能完全弃而不顾。既要谋求衣食，则维生之计只有躬耕才是使人最无惭怍的一条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除草则苗肥，揠苗则苗槁，岂但不可欺人，更且不可自欺，渊明就曾经说过“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的话。于是渊明终于选择了躬耕。而为了此一选择，渊明也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渊明常在辛苦中，也常在饥寒中，他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勤劳，换来的生活却是“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真如渊明所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有时甚至还不免“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在这种生活中，支持渊明的，就是他的一份固穷的操守。所以渊明诗中，曾屡次提到“固穷”两个字，如“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首》），“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二十首》之二），“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之十六），“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有会而作》一首），“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七首》之七）。从这些诗句中，我们都可看出固穷的持守，对他的任真的选择的支持的力量。梁启超在其《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就曾经说过：“他实在穷得可怜，所以也曾转念头想做官混饭吃，但这种勾当，和他那‘不屑不洁’的脾气，到底不能相容。他精神上很经过一番交战，结果觉得做官混饭吃的苦痛，比捱饿的苦痛还厉害，他才决然弃彼取此。”太史公在《伯夷列传》中曾经引《论语》的话说：“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如彼，其轻如此哉。”孔子之“饭疏饮水”，“乐在其中”；颜渊之“陋巷箪瓢”，“不改其乐”，并非乐此贫穷，其乐处乃是在于贫穷之外，有非贫穷所可移易者在。这种固穷的操守，不仅是出于理性的道德观念，尤其可贵的乃是出于一种感情与人格的凝聚；不然，则即使能守得住固穷的节操，也未必能体认到固穷的乐趣。渊明便是不但守住了固穷之节，也体认到固穷之乐趣的一个人。我们从他所写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首），“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七首》之五）的一些诗句，便可以看出他对固穷所表现的从容，甘愿与无惧；而且更进一步，在由固穷所保持住的，任真自得的精神生活中，达到了“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之一）的入化的境界。

研读渊明诗，我们可以体悟倒，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的寂寞悲苦中，以其自力更生，终于挣扎解脱出来，而做到了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的经历。这其间，有仁者的深悲，有智者的妙悟，而归其精神与生活的止泊，于“任真”与“固穷”的两大基石上，从而建立起他的“傍素波干青云”的人品来，而且以如此丰美的含蕴，毫无矫饰地，写下了他那“千载下，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的，“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不朽的诗篇。

嗟夫，渊明远矣，人世之大伪依然，栗里之松菊何在，千古下，读其诗想见其人，令人陡然兴起一种“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的凄然的向往。